好不容易挂好了一个,张公公擦擦汗正要下木梯,却见宫门内不疾不徐驶出一辆马车来。他不禁纳罕:这大半夜的,宫门向来是不许出入的,谁这么大胆子?
张公公于是颤颤巍巍下了梯子。宫门口的守卫喝了一声,马车果然停下了。只见车上下来一个礼部的青袍小官,个子高挑,面貌平平无奇,只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神情极恭敬。
守卫知道这位比他们品级高的张公公向来爱多管闲事狗拿耗子,便规规矩矩让开,一旁看着。
“公公。”小官行礼。
“做什么去?”
“去晏将军府。”
张公公挑起眉:“大半夜的,去将军府里做什么?”
“皇上说,想让昭华殿里放点将军自己家的东西装点一下,迎亲时才觉得亲切,不别扭。”小官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出宫令牌,恭敬地双手捧着。
张公公扫了令牌一眼。他自然是知道礼部因为迎亲仪仗所挨得那顿倒霉板子。右门出左门进地迎亲也是没谁了,亏他们想得出来。张公公心中感叹一声,面子上却什么都不表现,只点点头:
“喏,去吧。”
大婚前最忙的就是这些礼部的小官了,通宵达旦还得出宫,辛苦哟。
张公公放过那小官,继续挂灯笼。可不知他是老眼昏花还是怎么回事,另一只灯笼却怎么也挂不上去。
这是不吉之兆啊!
张公公擦了擦额头的汗,脑海里不知怎么又浮现出刚才那个青袍小官。这个小官他之前是见过的,不算生面孔。可是为什么他越回想,心里越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呢?
张公公慢慢拧紧了眉。
浓重的夜色中,那辆青袍小官的马车驶入将军府不久,又急匆匆地驶出。但马车却没有再回宫,而是飞速地驶向城外。
“驾,驾!”青袍小官不断地催促着马儿前行,直到行至宽敞的官道上,四下无人,才缓缓停了下来。
“这是哪儿?”
车门帘一掀,露出一张老妇皱纹纵横的脸,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瞪大了眼睛,有些畏惧地看着青袍小官。再往里,车中还紧紧依偎着八、九个老幼妇孺。
“大人,你……你不是说要带我们进宫么,这是……?”车里人有些声颤地问。几个胆小的孩子,已经涌出了泪花,想哭却又不敢哭的样子。
青袍小官跳下了车,他脚步虽有虚浮,腰杆却很挺直。他站在车前,手指在耳侧一揭,人、皮面具掉落。露出一张如诗如画,俊美非常的脸。
只是在月光下,这张脸显得那样苍白,还有一点哀伤。
“长清!”车里的人皆是一惊,老妇颤颤巍巍地下车来,摸着晏长清的脸颊:
“好孩子,怎么是你?你带我们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
晏长清一撩衣摆,直直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道:“长清不愿受辱,亦不忍连累晏家族亲。所以只能想到这个法子。”
“好孩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老妇浑浊的眼睛中滚落出大颗的泪水:
“我们晏家三代忠烈,是在马背上挣得的功名,进后宫,那是奇耻大辱,天下人的笑话。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知道,我们家的长清绝不会愿意,绝不会愿意的……”
晏长清抬起头来,黑水银一般的眸子有波光隐隐颤动。
“其他的族中老幼,我已安排妥当。”晏长清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路线图:
“你们按照这图上的指示走,若是一切顺利,七日之后,便会到达东云国的叠翠谷。”晏长清在地图上标识处一指,指尖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如不出意外,到了这里,你们会和其他人回合。你们一起沿着山谷的这条小路走,便会找到一处大山庄。到时候你们只要拿出这带有我笔迹的地图来,那山庄的主人定会好好待你们。”
晏长清郑重地一字一句道:“你们务必告诉他,可能有人想要他的命,让他带着你们,另寻安置之处吧。”
“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老妇咂摸出晏长清话里的意味:“你不愿入后宫,又放了我们,这是违抗皇命,可是要杀头的啊!”老妇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猛地攥紧了晏长清的手:
“孩子,你绝不能留下,跟奶奶一起走!”
晏长清摇摇头:“君臣兄弟一场,我还有未完的事要做。放心,他不会伤害我的。”
“我不信!”老妇老泪纵横,言辞却极坚决:“你不走我也不走,你是好孩子,是咱们晏家最后的荣耀,奶奶一定要用老命护着你,不许他们欺负你!”
泪水终于从眼角轻轻滑落,晏长清仍是笑着:“好,好,那奶奶就陪着我。”
双手轻轻搂着老妇的肩膀,轻柔地安慰着她,然后在她后颈突然一拍。
极有分寸的一掌,保证老妇感觉不到疼痛,半日后即可醒来。晏长清拭去泪水,小心翼翼地抱起昏过去的老妇放入车内。
车内的老弱妇孺,已经一个个哭红了眼睛。晏长清强忍着心中情绪,又将地图上的内容细细嘱咐一遍。正要下车,却听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有些胆怯地问道:
“大哥哥,那个山庄的主人真的靠得住吗?”
晏长清身形一顿,却并不回头,只轻声道: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可靠的人了”
一声长嘶,马儿终于扬蹄东去。
晏长清在黑暗中静静地伫立着,冬日的寒风吹乱了他的长发,将他单薄的衣袍吹得烈烈作响,像是一对残破的羽翼。
并没有伫立多久,身后渐渐响起了一片马蹄声。晏长清默默叹了一口气,看着口中呼出的白雾慢慢弥散在寒冷的夜风里。
转身。数百火把照亮了皑皑的白雪。白雪之中,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你还是惦记他,对么?”
慕容修冷笑:“你担心我杀了他,担心我杀了你的九族,对么?”
晏长清静静地看着慕容修,沉默不语。这沉默从他被困宫中那一日起,一直维持到现在。
慕容修早已习惯了这份沉默,他眼角发红,突然上前一步,揪住了晏长清的衣领:
“我是用你的九族迫你,可是我从未真正动伤害他们的意思。我亦并无打算去杀那个东云人。晏长清,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你把我看做什么?”
……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相信我?”
依旧得不到回应,慕容修痛苦地跪在地上,雪白的金线狐裘沾了地上融雪的泥泞,金丝龙冠也散了。紧闭的眼睛中,混乱的场景纷飞一片。
是他生母娴贵妃被殉葬勒死时飘扬的白绫,是他父皇下葬时漫天纷飞的纸钱,是他登基时苍茫的大雪,是无数人恭敬地叩首。
吾皇万万岁!
万万岁!
快要窒息的压抑中,是一个少年温暖的手掌,将他拉了出来。遥远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
“你不要害怕。等我长大了,就做最厉害的将军,永远保护你,保护燕国的疆土。”
“那你还是我哥哥吗?”
“当然。”
“永远都是吗?”
“永远。”
“除了哥哥呢?”
“我还是你最忠诚的臣子。”
“可我不想你做我的臣子,也不想你只是我的哥哥。”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总之,你不要抛弃我,永远。”
“好,永远。”
…………
“骗子!”慕容修头痛欲裂,痛苦地喊道“你骗我,你不相信我。你先送走他们,然后自己也要逃走,是不是?逃回那个东云人身边,抛弃我,是不是?”
晏长清静静地看着慕容修,依旧沉默。
慕容修睁着血红的眼睛,带着恨意和悲怆:“好,好,既然你不相信我,那我索性做绝。来人,把刚才那一车人都给我抓回来,再派人去东云,把那个东云人找出来,碎尸万段!!!!”
然而声音落下,慕容修的身后,却无一人敢动。
一把冰冷的长剑,正对着慕容修的胸膛。那么近,只有几寸,就可以刺破血肉。
慕容修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刀,很久很久,薄薄的唇角突然绽放出一个苍凉的笑:“为了他,你要杀我?晏长清,你胆敢弑君?!”
晏长清轻轻地低笑一声。微微仰头,只见漫天雪花旋转着,飞扬着,它们是那样洁白晶莹,轻轻盈盈地飘落下来,似是想要亲吻广袤的大地,但是刚一落下,雪花就融化在地上的泥泞中,消失不见。
一片狼藉。一片狼藉。
闭上眼,如烈火灼心,如骄阳刺目的,是无数百姓层层叠叠的尸体,是大片大片凝固的血泊,是宁城城门上血迹斑斑的手掌印。耳畔似乎还回荡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和求饶声。这些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心,让他寝食难安,夜不成寐。
或许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救赎他,那是一个苍翠的山谷,那里有湿漉漉的青松碧竹,有蜿蜒的石子小路,有数百孩童朗朗的读书声。每个夜晚,林中小路上都会亮起一盏一盏的红灯笼。灯笼下,有一个人一定在等他。
可是路太远,他已经回不去了。
晏长清睁开眼,目光柔和地看着慕容修。他突然想起在娴贵妃陵墓前,十四岁的慕容修也是这样满眼通红,头发散乱。当时,他发誓要保护他,辅佐他做个好皇帝的。
他错了。
如果他一开始就不曾出现,一切就不会是如今这般样子。只可惜,世间万事,只会如海浪般滚滚向前,并无“如果”二字可选。
事到如今,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晏长清淡淡地笑着,对慕容修道:“如果没有我,你本该是个好皇帝。”
慕容修一呆,只见晏长清突然调转剑身,一道雪亮澄澈的光一闪,横过颈项。
“不——!!!”
慕容修如遭雷电劈身一般,一声嘶吼猛地扑向晏长清。然而已经晚了。
殷红的血顺着晏长清纤长的脖颈不断流下,慕容修仓皇地伸手想去捂住那伤口,可是不断怎么捂,晏长清的鲜血还是如溪流般源源不断地流过他颤抖的指尖,滴落在雪地上,很快就凉了。
“太医呢?太医呢?快来人,来人!!”慕容修疯狂而崩溃地大喊着,他想抱起晏长清,可是他浑身抖得实在太厉害,没走两步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快来救人,快来人……!!”
“不用了。”晏长清脸色越来越苍白颓败,他勉强抬起头,气若游丝:
“…答…答应我…别伤害…他…好…不好…”
“好好好,我什么都答应你,我都答应你……”慕容修声音颤抖地不成调子,想也不想地答应着,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你别吓我好不好,求求你别吓我好不好?太医呢?快来救——”
未完的话,突然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慕容修大睁着眼睛,看着晏长清抓在他衣袖处的手轻轻地垂了下来。
晏长清像是疲惫至极般,轻轻地合上了双眼,停止了呼吸。
长梦还清 一
又是三九寒冬天气, 处处天寒地冻, 呵气成冰,今年尤甚。就连东云国这个向来冬天不冷, 夏天不热, 人人羡慕的宝地,今年也破天荒地遭了一回寒潮,漫山遍野的苍翠都顶了满头霜白。为了抵御这股渗人骨头的寒气,百姓们一个个披上了大棉袄子, 缩着脖子揣着袖子,闷在家里烤火, 躺着炕上取暖, 大抵都不愿意出来了。
这柳镇位于东云国边境,靠着水路。燕国的货商过了焦芦河, 便总是与东云的商家就近在这柳镇里谈买卖。来往商旅多了, 柳镇沿街的两排酒楼铺子,勾栏茶馆的生意便十分红火,热闹喧哗,一座难求。
除了这个冬天。
柳镇街角有家极有名的老王家羊汤馆子,往年的这个时候,天越冷, 他们家的生意就越好。天不亮的时候, 铺子门口就排了一长溜儿慕名而来, 等着吃头锅羊汤的食客商贾。现熬出来的羊汤热气腾腾, 浓白鲜香, 羊肉嫩而不膻,撒上碧绿的葱花,再配上刚出锅的焦黄酥软的烙饼,在大冬天里吃了,浑身都热乎乎的,人心情舒畅,谈生意便也爽快利索了。
可今年,即使这最热闹的羊汤铺子也冷清许多,一大锅浓香的羊汤熬出来,往年是不到半个时辰便卖得见了底,今年却硬生生放了大半日也卖不完。大街上稀稀落落的人流不见了往日的热闹,店子里也食客稀少。
王掌柜的脸皱得像苦瓜,揣着袖子坐在门口的火炉子前,一边烤火一边叹气。相邻的几家铺子生意也没好到哪里去,几家掌柜索性围了一堆,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扯淡聊天。
“可怜我那羊汤,都是上好的羊肉大骨头熬的,现在连柴火钱都快挣不回来了。”王掌柜抽抽鼻子。
“嗨,谁不是呢。今年连老婆本都折进去了!”
“你说这好端端的,燕国人咋就不过来做买卖了?这天虽然冷,焦芦河可还没冻住啊!”王掌柜道。
“啊呀王掌柜,你还没听说啊?”
卖炒货的孙老头噗地吐了一个瓜子壳,压低了声音:
“我那老婆子不是燕国人吗,前两天她婆家来人要投奔我家。我一瞅,嘿呀,那一个个灰头土脸逃难似的。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来逃难的。燕国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