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如今。
栖霞村和秦川城一叠一叠的尸骨,让他彻彻底底感到这个“忠”字的沉重。原来为了当一个忠臣,光是他自己的努力和牺牲还不够,还需要搭上无数人的命。一将功成万骨枯,原来也可以这样理解么?
可是忠臣有了,明君呢?
为了他,慕容修残杀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只为了成全他的一个“忠”字。
晏长清分明记得,慕容修登基后一直励精图治勤勉朝政,是不折不扣的圣明君主。可是自从淬雪石一案,从他被怀疑“叛国”开始,慕容修就变了。他明明有能力去自证清白,可是慕容修却总是先他一步,用最惨烈的办法去保卫他的“忠”。
他的忠心其实从未变过,但是慕容修对于他的心,却已经彻底变了。
晏长清知道,在慕容修的眼里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臣子,或者哥哥了。
这一切还会有转圜的余地吗?
他还能做什么?
小胖妞见晏长清迟迟不说话,不禁有些慌了,声音怯了些:“……大哥哥?”小手里仍捧着水。
“放下吧。大哥哥一会儿喝,好不好?”
晏长清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随口应着,带小胖妞走到门口,细心地替她整理了下毛茸茸的斗篷领子,以防寒风灌进脖子。小胖妞没心没肺地笑着:“大哥哥,明儿个我还来陪你哦。”
话音未落,却听得一人轻轻笑道:“哥哥,你以前也这样帮我掖领子呢,还记得么?”
晏长清一言不发地打发了小胖妞,眸也不抬,冷冷地转身就走。慕容修的目光从案几一口未动的吃食上慢慢扫过,道:
“看了谁都劝不了你。绝食明志?哥哥,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对吗?”
晏长清一言不发,如瓷塑般静静地立在紧闭的窗前。
冰冷的沉默,让慕容修慢慢攥紧了手。但他竭力保持着温和的语调:
“喝口水,好不好?你的嘴唇都干裂了。”
澄澈的清水被端在眼前,鬼使神差地,慕容修伸出手指想要触摸晏长清苍白而优美唇角,但是指尖刚刚一触,晏长清就后退一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激怒了慕容修。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清水,上前一步摁住晏长清的后脑,想要嘴对嘴把水硬灌下去。
“唔!”
晏长清立刻奋力挣扎起来,但是不知为何,他越挣,身上的力气就越小,冰冷的手指虚虚地抓着慕容修的衣服,终于慢慢滑了下去。
慕容修眸色深沉地看着他,低头,一点一点将水喂了进去,然后摁着他的下巴,深吻。
再也没有奋力的抵抗,这个吻一开始狂暴而激烈,慢慢地却变得缠绵而温柔。许久,慕容修才恋恋不舍地结束。
晏长清颓然地躺在地上,眼角瞥过一旁错银云龙纹香炉里袅袅的熏香,悲哀地闭上了眼睛。殿内所有角落都弥漫着的这略带苦药味道的熏香,是慕容修找能人异士专门针对他的体质研制的。日日夜夜熏在这殿中,就是为了懈去他筋骨里的所有力量,让他拿不起剑,无力反抗。所有的利器也被收了起来,坚硬的墙体立柱上甚至还缠了厚厚的棉花软垫。
“那个东云人是不是经常这样对你?你很喜欢是不是?可是为什么我这样做,你就不愿意呢?”
……
依旧没有回应。
慕容修垂眸,手指从晏长清苍白的脸上一点一点眷恋地抚过。这张脸,是那样俊美,又那样冰冷,在他的记忆里,这张脸从来都只是对着他才会绽放明亮的笑容。一个微笑,就可以温暖他整个春天。
是什么时候,这张脸再也不对着他笑了呢?
慕容修的手指慢慢抚到晏长清纤长的颈项,停住。
是那个东云人出现之后。
是那个东云人,偷走了本属于他的笑容。
还有本属于他的心。
“为什么那个东云人骗你欺你,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原谅他。偏偏我就不行?那个东云人都是为了他自己。而我,却是为了你。”
……
“我才是你的弟弟,你的君主,你在我母亲墓前发过誓,你说你会永远陪着我,辅佐我做万世明君。晏长清,你都忘了吗?”
沉默。依旧是沉默。
无论慕容修说什么,大声地咆哮也好,低声的哀求也罢,所有的言语都如同细沙滑进了似水里,只是沉默。
晏长清颈项处,带着白玉龙纹扳指的手终于忍无可忍地收紧,再收紧。
晏长清皱紧了眉,却闭着眼睛,丝毫没有挣扎,只下意识越来越艰难地呼吸着。空气逐渐稀薄,血液几乎停滞了流动,渐渐地,他觉得意识有些模糊,黑暗之中,却不见了那总是萦绕在他脑海中的惨叫的血影,只有一个明亮的影子向他展开了胳膊,似乎想要拥抱他。
越来越明晰的身影,有着一双茶褐色的浅瞳,微微卷曲的额发,和俊逸不羁的笑容。
是你吗?
赫连戎川?
是你吗?
咳咳咳!咳咳咳!!
慕容修突然松开了掐着晏长清脖颈的手,但是紧接着又用力摁住了他的下颌,不顾晏长清剧烈的喘息咳嗽,强迫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然而这双黑白分明,澄澈无比的眼眸里,却再也看不见一丝波澜,再也看不见他自己一丝的影子。
“赫连戎川?!!!你竟然到死都还想着他?你把什么都给了他,什么都不给我。是吗?”慕容修绝望地惨笑一声,突然回过头看着晏长清:
“可是你知道吗,现在只有我能保护你。你的命,也只能给我。”
说着拍拍手,麒麟卫应声带着一群人进了殿中。有男有女,有老又少,一共四十五口,皆面露惊慌之色地看着晏长清。晏长清只看了一眼,就僵住了,一种可怕的预感如结霜般渗入他的骨髓。
这四十五口男女老少,正是他晏家的九族旁系。
“哥哥,你知道我今天在朝堂上,那些拥护庞太师,总是跟我作对的老臣说什么吗?”慕容修静静地看着晏长清的眼睛,一字一句转述着他今天在朝堂上所听到的话:
“他们说,你虽然救驾有功,但是你曾秘密潜入东云,徘徊数月之久,还受到东云皇室优待。更有人传言你曾为东云人练兵,虽然目前暂无叛国,但恐已成东云奸细,难免日后不生叛国之心。”
慕容修道:“他们都逼我治你的罪,逼我诛杀你。而我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永远保护你。”
慕容修顿了一顿,突然兀自笑了:
“哥哥,你记得咱们前朝的那个昭皇后吗?”
晏长清不敢置信地看着慕容修,仿若冰雕般一动不动。
昭皇后,是前朝著名的男皇后。虽说男风在燕及其他各国皆被看做正常之事,并无排斥贬低之说,但是男人毕竟不可为皇家绵延子嗣,所以向来只被皇家圈做男宠玩玩了事。唯一的例外,只有那位昭皇后。
“只要你做了我的皇后,永远陪我在这深宫里,天底下就再也没有人会怀疑你的忠心,也再也没有人胆敢伤害你。”
慕容冲笑得似乎很灿烂,可长长的瑞风眼眸里却分明一片不甘和悲凉的光:
“这个办法,其实没有他们逼着,我也早就想这么做了。你知道为什么无论大臣们如何举荐,我都不肯立后吗?因为我在等你。从我十四岁登基开始,我就一直在等着你。”
“在我心里,你其实从来就不只是我的臣子,也不只是我的哥哥。”
北风卷地 七
慕容修的话如当头一棒, 打得晏长清脑海中一片嗡嗡之声。
男皇后?慕容修他是疯了吗?!
可是一对上他的眼光, 晏长清的心底就唰地一片寒凉。慕容修的眼光中是那样悲怆和愤怒的,像是一头既害怕被抛弃, 却又不甘心被抛弃的年轻的狼, 亮出全部的尖齿和利爪,死死守卫着属于自己的最后一份领地。
晏长清知道,他错了。
从栖霞村一事之后,晏长清就知道慕容修对他的心思。只不过当时的他还心存侥幸, 以为这个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皇帝是一时迷了心窍,只要他远走漠北, 不出现在慕容修的眼皮子地下, 或许就可以淡化慕容修内心这份感情。他以为君臣天下在慕容修心中的位置,还是比自己重要很多的。
他大错特错。
一株有毒的藤蔓, 也许一开始只在地表长出一个小芽, 但是在那黑色的土壤中,那纠结的根茎或许早已经密密匝匝,盘根错节。而他与赫连戎川相处的一点一滴,只要传到慕容修耳朵里,都会变成这株毒藤的养料。慕容修已经彻底变了,在毒藤的缠绕中, 慕容修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
可是他能怎么做?那是他发誓要守护的弟弟, 是他必须忠于的君主。
晏长清的目光从晏家九族四十五口人的脸上一点一点认真地看过去。每一张脸都写满了茫然无措, 惊恐和无辜。晏家满门忠烈, 男丁多从军战死, 留下的不过老弱病孺。他们本应该在丈夫兄弟的英灵庇佑下,过着安稳的好日子的。
慕容修把他们带到他眼前,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晏长清什么都明白。
恐怕还不止他的九族。他既然能从东云被召回,慕容修也必定知道赫连戎川的藏身之处。
寒风猛地破开窗子,凌冽地刮过来。窗外院子里,那两株他和晏长清少时亲手种下的海棠色已经被风雪摧残地不成样子,明显是等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晏长清低下头,慢慢拜跪在地: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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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庆昭五年,慕容皇室那十四岁就登基,十八岁就平叛四方的皇帝慕容修,终于钦定了自己的皇后。虽然各国男风盛行,男男结契成婚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前朝又出过男皇后,但因为这男皇后的独特身份,燕国上下百姓还是一片哗然,私底下下议论纷纷:
“怎么皇上选了那赫赫有名的银面阎罗当皇后?不是说那银面阎罗是个面带獠牙的怪物吗?”
“嗨,哪是什么怪物!我听说了,那银面阎罗是个绝世大美人!想必是那小皇帝舍不得了美人征战四方,所以收宫里了。”
“收宫里了?那他以后不打仗了?嗨呀,晏将军立下那么多军功,甘心一辈子留在宫里?”
“留在宫里又生不出孩子,啧啧,没准那个小皇帝就是图个新鲜,男人的滋味毕竟和女人不一样……”
几个声音猥琐地笑了起来:
嘈杂的议论中,也夹杂着几声格格不入的叹息:
“明明是一代将才,怎么就甘心放下抱负留在深宫里了?可惜,可惜!”
“书呆子,你这就不知道了吧?”一个滑腻的声音道:
“沙场上刀剑又不长眼睛,银面阎罗他再厉害,也保不住哪天一不留心,就在战场上被敌人一箭杀了,他家满门忠烈的名声不就是从死人堆里挣出来的吗?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日子,跟锦衣玉食安安稳稳的皇后生活能比呀?我听说,前些日子,连晏家那剩下的一点点沾亲带故的亲戚都被召进了宫,得了不少都封赏,回来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下了一跳,住的宅院一下多了好多伺候的人呢!”
“天爷啊,这可比打仗封侯阔气多了……”
“谁说不是呢……”
百姓们或啧啧羡慕,或摇头叹气,终是一个个心满意足地议论完,散去各忙各的事了。
而朝堂上的情况却比市井百姓安静许多。庞太师一心一意想着独揽大权做摄政王,向来在朝堂上是咄咄逼人,与小皇帝针锋相对,这次却破天荒地噤了声。而站在小皇帝一边的大臣们好不容易看到死对头吃瘪,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们知道小皇帝是被逼急了,只好以皇后身份保护晏长清,对抗庞太师一党的威胁。可是这一招未免有些像打老鼠却先伤着瓷瓶了,把一代良将就此埋在深宫,真的是一个好选择吗?
而依那晏将军的冷傲性子,他也真的甘心在深宫里呆着?玄甲军怎么办除了晏将军,天底下还有谁能震慑边境,威慑四海?
几个性格耿直的老臣,实在看不下去,一纸奏折呈了上去,谁知第二天上朝时,这几个老臣的影子竟不就见了。慕容修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剩下的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了满满一肚子话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大婚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诸如纳采礼,应征礼,请期礼等等,礼部比照着前朝昭皇后大婚的样子筹备,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只有一点不同——按照祖宗规矩,大婚前,皇后本应留在自家等候仪仗,再由皇帝亲迎到昭华殿。可是他们这未来的“皇后”却一开始就被安排住在昭华殿,皇帝一点儿放他出宫的意思都没有。
负责大婚的礼部官员挠破了头实在不知怎么办,有个壮着胆子奏请皇上放晏长清出宫回将军府,大婚当日再接出来。结果这个礼部小官却挨了一顿板子。剩下的礼部官员虽莫名其妙不解其故,却吓得再不敢多言,只好吩咐迎亲仪仗,在大婚当日将皇后从昭华殿送到皇帝的寝殿文德殿——右门出,左门进,也是宫人私下的笑谈了。
转眼已到了大婚前夜,盛安城内大街小巷,已是处处张灯结彩。而皇宫中更是喜气洋洋,到处挂着红绸,铺着花海。因为大婚时间定得实在太急太近,无数宫人只好彻夜加班加点,忙着大婚的最后准备工作。掌管司仪的几个太监尤其忙的气喘吁吁,脚不沾地。已过了夜里丑时了,他们还挽着袖子,忙着挂宫门口的大红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