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到容淳会整日待在马苑骑马,江逝水过去时,容淳果然在里面骑马,不过不是别人跟着他,是燕郎牵着马。
容淳骑在马上,不安地抓着马鬃毛,表面上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脚也不好好放着,一晃一晃的,每一下都踢在燕郎深色的衣裳上,留下浅浅的灰痕。容淳不相信有人会无条件地包容他,所以一直在试探他的底线。而燕郎从来都不计较,只是默默地尽自己的责任,把小皇帝护得好好的。
容淳一扬下巴,指向远处,笑嘻嘻地对燕郎道:“我记得,你当时就在那里铲马粪,是不是?”
燕郎也看了一眼:“是,承蒙陛下关心,这点小事还记在心上。”
“过去看看。”
燕郎牵着马,朝那边走了没两步,容淳就掩住鼻子,嫌弃道:“太臭啦,不去了。”
“是。”
“是什么?”
“确实很臭。”燕郎垂眸。
江逝水在他们身后,无奈地问了一句:“陛下又在欺负燕郎吗?”
容淳瞪了一眼燕郎,示意他不准把刚才的事情说出去,然后试图拽着马鬃毛,让它调头。试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燕郎暗中扯了一下缰绳,才让它转回去。
那匹小马驹载着容淳,哒哒地跑到江逝水面前。
“逝水哥哥,我学会骑马了。”紧接着,他要从马背上下来,还得燕郎抱他。
江逝水叹了口气:“好吧,就算是学会了。”
他还想带着容淳在马苑里兜一圈,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个士兵过来了。
“陛下,晚膳已经备好,请陛下移驾。”
认出这个士兵是李重山身边的人,容淳没有多说什么,就要跟着走。江逝水从燕郎手里接过缰绳:“你跟着去吧,我帮你把马送回去。”
燕郎道了声谢,就小跑着追上容淳。
那匹小马驹不高,小小的,很是乖巧,江逝水摸它的脑袋时,它就会舒服到呼出一长串的热气。马厩就在不远处,打扫得很干净。他提起衣摆,把小马牵进去,给它找了个草料最多的位置。
卸下马鞍,才拴好缰绳,江逝水便听见身后的草料堆里传来古怪的声响,他回过头,看见顶上的草料被人从后面搬开,好像是幻觉,那个马奴,就好像是只出现在他眼里的幻觉。
李重山穿着一身方便做事的粗布短打,蓝颜色的,最普通的衣裳。因为他身形高大,手脚处还有些短。
活脱脱就是从前江府里马奴的装扮。
江逝水往后退了半步,不防备撞在小马驹的背上,把小马吓了一跳,也把自己吓了一跳。他的手扶在马背上,勉强支撑着自己站稳,好几次开口想要说话,都发不出声音。
他实在是受不了了,转身要走,李重山忽然开了口:“小公子。”
江逝水脚步微顿,但还是很快就调整好心情,才抬脚要走,李重山就放下草料,站到他身后:“前阵子惊了小公子的畜生,我已经重新驯好了,小公子要去看看吗?”
江逝水不答,往前走了一步,便被李重山拉住了手:“小公子不肯原谅,那畜生大概是要被打死的,我也要跟着受罚,求小公子垂怜,过去看看吧。”
纠缠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跟着去了。江逝水说是为了马命,好好的一匹马,被打死怪可惜的。
李重山驯马的手艺是跟着江府里的老师傅学的,很是不错。今日江逝水再见那匹烈马,它在李重山面前已经温顺地像一只绵羊了。
“小公子,请上马。”
这也是马奴李重山从前常说的一句话。
他搭着江逝水的手,把他稳稳地扶上马背,然后牵着马匹,慢慢地绕着马苑走。
金乌西坠,江逝水衣上的颜色也被收去。
正是怀念旧日的时候,他却想起建威大将军李重山,他喜欢看自己穿红色。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素衣,把问题就这样问出了口:“我要再穿红颜色的衣裳吗?”
李重山并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小公子穿什么都好看。”
好吧,他入戏太深。江逝水讪讪地收回目光,下意识要自己抓住缰绳,李重山拍开他的手:“小公子大病初愈,还是这样慢慢走比较好。”
“嗯。”
天色渐暗,马苑尽头处,一个木屋静静地伫立着,正等着人到来。
从前在江府也有这么一个木屋,就是马奴李重山的房子。他不和其他奴仆住在一起,他自己给自己搭了屋子。不同于其他的下人房,脏乱得不成样子,各种味道混在一起,他每天都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因为江小公子会过来找他玩儿,甚至在他的床铺上午睡。江小公子随口说,喜欢他被褥上阳光的味道,他就每天都把被子拿出去晒。
他一定要把江小公子留在身边,不论用什么手段。
这时,李重山道:“小公子累不累?要不要进去坐坐?”
不等江逝水回答,他就向江逝水伸出了手。江逝水搭着他的手臂,翻身下马。
建威大将军能把他娶回将军府,马奴也一样能把江小公子迎回自己的木屋。
屋子的布置也和从前的那座一模一样,前后用布帘子隔开,前边是一张木桌和几个椅子,后面就是一张床榻。全是李重山自己做的。
他请小公子在有软垫上的椅子上坐下。他不会做女红,垫子是花钱请丫鬟做的。
李重山给他倒水,是山上的野蜂蜜水。江逝水捧着粗陶碗喝了两口,就放下碗,问了他一句:“你不喝吗?”
李重山摇头,却端起他的碗,抿了一口:“太甜了。”
江逝水撑着头,回想了一下,如果是几年前的小公子,这时候会说什么话。
他会对马奴李重山说什么呢?大约会抱怨父亲不让自己骑马出去玩儿,讨厌兄长总是让自己念书。可是这些话题,已经不再适合提起了,他已经没有父亲和兄长了。
还会说什么呢?还会和李重山说明天要去哪里玩儿,明天想骑哪匹马,今晚要不要一起睡,顺便说悄悄话。这些事情,他如今也说不出口了。
李重山一心想回到过去,可要是一件一件事情细细追究,好像已经回不去了。
他出了会儿神,李重山已经在问他要不要在这里睡一会儿了。
江逝水点了点头,李重山便将他引到布帘子后边的床榻前。他抽出江逝水的腰带,帮他将头发整理好。
被褥上仍旧是很浓的太阳晒过的味道,江逝水扯着被子闻了一下,很满意:“挺香的。”
“小公子睡吧,过会儿我喊小公子起来。”
“好。”
虽然江逝水睡得靠里,但李重山还是不敢上床。他就坐在角落里,指尖像羽毛似的扫过江逝水的头发,偶尔不小心扯动,江逝水咂咂嘴,他就知道该停手一会儿。江小公子从前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摸他的头发,他说小公子的头发很软,摸起来很舒服。
待江逝水睡熟了,他就偷偷把江逝水放在床头的发带收进怀里。江逝水醒来问他,他就说是老鼠抢走了。江逝水还没见过老鼠会抢东西,一定要他在下次老鼠来的时候,把自己喊醒,让他也看看老鼠抢劫。
李重山漆黑的眼珠凝视着榻上的人,认真到虔诚。
但江逝水也没让他看太久。他很快就醒了:“你在看什么?”
李重山凑近了看他,两个人的鼻尖都快贴在一块儿了。他显然有些动念,已经忍耐太久,目光灼灼,声音都有些低沉:“小公子昨天说,今天可以做那件事情的。”
江逝水知道是哪件事情,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动作。
他下意识把双手合拢,高举过头顶:“是这样吗?”他已经做到自己认为的最好,却仿佛看见李重山的眼里有什么东西渐渐地熄灭了。
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有李重山记得,把双手按过头顶的动作,就是他二人的头一回,李重山把他压在供案上的那个动作。
而江逝水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不受控制、眼泪就自己流出来了。他仿佛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会很疼,疼到半死的那种。
原来他从来不曾忘记。那天晚上的欢愉只是一个人的狂欢,也可以称作单方面的发泄。
冰凉的眼泪落在江逝水面上,江逝水抹了把脸,李重山的眼泪和自己的混在一起了:“你怎么了?”
你哭什么?你又不疼。
李重山抱住他,嗓音像受伤濒死的野兽一样嘶哑,也语无伦次:“逝水,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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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狗脾气
外间的烛光昏黄, 布帘半遮半掩,隐约勾勒出江逝水的侧脸。
布帘遮光,将照过来的烛光遮挡去了一半,床榻也被分割成两边, 一边是烛光照着的地方, 另一边是漆黑的。
江逝水就坐在烛光所照见的那半边, 黑暗中一双手, 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腰。李重山紧紧地抿着唇,目不转睛, 仿佛正做什么要紧的事情。
蜡烛炸开烛花,把江逝水吓一跳,他挺了一下腰,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被李重山按住。而后有一只灰白的飞蛾循着光,从窗户缝隙里飞进来,扑进火里,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抬起又落下。
李重山心道不是时候,竭力保持平静,低头碰了一下江逝水的脖颈:“我去打水给小公子洗漱。”
他动作轻缓地把江逝水放在被子上。江逝水还有些失神, 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没有说话。
脚步声离开又靠近, 江逝水懒得动弹,随他摆弄。
李重山单膝跪在榻前, 拿着巾子帮他擦脸,轻轻地扫过他紧闭的双眼。他温声征求江逝水的同意:“今晚小公子就在这里休息,好不好?”
江逝水推开他的手, 仿佛是拒绝,又翻过身背对着他,更像是倦了,不想理他。
大约是默许,但李重山再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要动的意思,便帮他把被子盖好。李重山把水端出去,又过了一会儿,外边的蜡烛也熄灭了,他带着一身的水汽,在江逝水身后躺下。
他没敢问江逝水,方才那样舒不舒服,更不敢触碰江逝水,就连目光的描摹都是很小心的。
*
一夜无话,江逝水很早就醒了,绕开还睡着的李重山,独自下了床榻,披上衣裳。
屋外有一口水井,他打了水,坐在井口,就着冷水洗漱。
木屋正对着马苑,附近又是大片林场,这时天还没亮,林子里起了雾,远远看去,恍若人间仙境。
江逝水站起身,不经意间将手边的发带拂落井中,他自己不曾注意,只是往前走了两步,走进雾里。
大雾里辨不清方向,不知从哪里传来马匹的嘶鸣,容淳骑着小马驹靠近:“逝水哥哥。”
“陛下在这里做什么?”江逝水看了看四周,还没发现他在哪里。
容淳翻身下马,拉住他的手:“我在这里。”
“燕郎呢?没陪着陛下一起来?”
“我自己偷偷溜出来的,他不知道。”
这时小马驹呼出一长串热气,江逝水问:“陛下一个人在这里骑马?”
“嗯。”容淳牵着他要走,江逝水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却也不问一声就跟着走了。
“陛下不用燕郎陪着骑马了?”
“我本来就会。”
“哦?”
“亚父不在皇城的时候,镇南王叔来看我。他只教了朕半天,朕就会了。”容淳仰着头,说这话时,还有些孩子气的炫耀与得意,“我只花了半天就学会了,所以我跟燕郎比,肯定是我厉害。”
江逝水适时说了句好话:“陛下天资过人,自然学什么都快。”
容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亚父不会喜欢我学得这么快的,对吗?”
江逝水一顿,不忍心告诉他:“……是。”
两人到了马厩里,容淳把小马驹拴好,伸手要去解开一匹高大的马。江逝水忙道:“陛下年纪还小,等长大了再骑这匹马吧。”
容淳仰着头看他:“我可以长大吗?”
江逝水摸摸他的头发,笃定道:“可以,有逝水在,陛下一定会万岁万万岁的。”他把这个小孩子抱起来,放在马背上:“现在陛下也可以骑这匹马,逝水带着陛下走一圈吧。陛下想去哪里?”
容淳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指了指不远处的山丘:“上次和镇南王叔在这里,我问王叔,那座山后边是什么。王叔说,等我学会骑马了,就自己过去看看。可是现在我会骑了,他们还是不让我过去。”
“那今天我陪陛下过去看看。”
“好。”容淳环顾四周,指着马厩里的几十匹骏马,“它们也没看过,带它们一起看看吧。”
于是两个人把马厩里马匹脖子上的缰绳都解开了。然而这些马匹都被驯得服服帖帖的,没有人牵,不肯离开马厩半步。
最后江逝水没办法,只能翻身上马,带着容淳先走:“看它们会不会跟上来。”
向山丘行进,那座山分明近在眼前,却仿佛永远无法到达。不知走了多久,容淳不经意扭头看了一眼,抚掌大笑道:“好啊,它们跟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