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逝水亦是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几十个黑的红的小点儿,正朝这里移动。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同时笑出声来。容淳催促道:“快走,快走,别让它们追上来。”
江逝水挥了一下马鞭,马蹄扬起山林间的尘土,将林中浓雾向两边推开。
不过最终,他们还是没能翻过那座山。
日出时,金光遍洒,浓雾渐渐散去,他们在山坡上停住,那群马匹已经追上来了。
骏马站在他们身边,陪着他们一同看了一场日出。
容淳弯着嘴角,自嘲地想道,每回皇帝出行,人前人后簇拥着走,虽然不是人人都向着他,但表面功夫还是有的。他是第一次被马围着出行,也是第一个被马围着出行的皇帝。
起码此时此刻,他身边的,都是喜欢他的。
他往后靠了靠,倒在江逝水怀里。他抬眼看了看江逝水,瞧见他望向远处的眼里都是光亮,铺满碎金。
“逝水哥哥,你很喜欢亚父吗?”
江逝水顿了顿,脸上笑意犹存:“你怎么这样问?”
“应该是很喜欢才会留在亚父身边吧。”容淳把自己的小手覆在他抓紧缰绳的手背上,“亚父好像很喜欢你,对你也很好,但是你好像一直都没有高兴过。所以你应该很喜欢亚父,才会强忍着不高兴,留在他身边。”
“我不喜欢。”江逝水抿了抿唇角,目光向下看去,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他。”
容淳歪了歪脑袋,眼神怀疑:“真的吗?”
“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有之后的几年都很喜欢他。后来就不喜欢了,现在也不喜欢。”
“那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
“那当然是为了——”江逝水捏了捏他的脸,玩笑道,“在你被他罚的时候,替你求情啊。”
想到这一点,容淳有点害怕地暂时闭上嘴。他一直很怕李重山,刻在骨子里的反应。
到底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江逝水抬眼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自然是因为,他逃跑失败了。
他在来皇城的路上就试过逃跑,无奈被抓回来了,还连累了梅疏生;前几个月他也试过以死遁逃,只可惜也失败了。
过了一会儿,江逝水一扯缰绳,调转马头:“要回去了,行宫那边找不到陛下会出事的。”
“嗯。”
“下次再带陛下过来吧,还没有看到山那边是什么呢。”
容淳却忽然咯咯地笑了,江逝水佯装正色道:“陛下又做什么坏事了?”
“我骗人了。”容淳倚在他怀里,笑得乐不可支,“我骗了逝水。其实镇南王叔过来的时候,已经带我到山顶看过了,山那边还是山,山那边还是山,一直都是山。”
他笑得眼角有泪:“我当时就愣住了,但是镇南王叔安慰我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都是陛下的疆土。”
江逝水顺着他的话,轻声附和道:“是啊,这都是陛下的疆土。”
容淳止住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他:“然后我就像刚才那样笑了,镇南王叔却哭了。他抱着我哭了好久,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最后我们约定,五年之后——”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阴森:“他会带着军队,从南边来找我。”
铲除权奸,肃清朝野。
江逝水闻言,不自觉拉紧了缰绳,身下的马匹停下,被扯得疼了,前蹄不住地擦地。他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小孩子方才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连忙问道:“这件事情陛下跟别人说过没有?”
“没有,镇南王叔不让我跟任何人说。”
他松了口气:“那就好,以后也不要跟别人……”
“但是逝水和别人不一样,逝水不喜欢亚父,逝水不想和亚父待在一块儿。”容淳扭头看他,眨了眨眼睛,“所以逝水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亚父吧?”
才六岁的孩子眼中依旧黑白分明,那么点儿阴沉的心思与计较,都是在宫里吃了苦,自己慢慢练出来的。也可以说,是李重山一手栽培。
江逝水很艰难地点了点头:“嗯,我不会告诉他的。”
李重山根本就不在乎谁是皇帝,要是让他知道容淳与镇南王有这样的打算,只怕第二天就会有皇帝驾崩、新皇登基的消息传出去。皇室如今没有权势,就是人多,再找一个一岁的、两岁的小孩子做皇帝,对李重山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逝水再等五年,就可以自由自在的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和谁在一块儿,就和谁在一块儿。”
江逝水心中烦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随口应着。
容淳虽然心思重,到底还是小孩子,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李重山是坏人,他们应该把坏人打倒,这样他就能像寻常小孩子一样生活,江逝水也能高兴一些。他的愿望也很简单,却偏偏说得正经:“逝水,朕的镇南王叔今年才二十岁,英俊非凡。他来宫里的时候,好多宫女都红着脸偷偷看他哦。”
江逝水没有听见,驱马向前,将初生的朝阳抛在身后。
*
原路返回马苑,行宫里已经翻了天,所有人都出来找人,看见山坡上他二人骑着马回来了,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一众人等迎上前,其余人去各处报信:“找到了,找到了,快去回禀将军。”
他二人回来的场景格外奇异。江逝水搂着容淳同乘一骑,身边却跟着各种的骏马,仿佛是他二人出行的仪仗。
在马苑里停下,江逝水翻身下马,把容淳也抱下来。他见守在这里的人众多,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一干人也没敢说,为了找你们两个,整个行宫都快被翻过来了,只是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把被放出来的马匹赶回去,去准备热水巾子,茶水点心,还要去请太医给陛下诊平安脉。
江逝水与容淳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笑了。
而后燕郎红着眼睛,推开众人,跑到他们面前。他平素是最知礼数的,句句奴才不离口,这时候却看着容淳不开口,因为跑得太快,胸腔剧烈起伏。
容淳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脸:“做什么?把你的眼睛收一下,你还想教训我?”
话音未落,燕郎就垂眸跪下:“奴才不敢。”
而后李重山也到了,众人都往两边退开,不敢说话,一时间整个马苑里寂寂无声,那些马匹都识相地闭上了嘴。
江逝水抬眼看向面前的人。李重山在离他十来步的距离停住,他目光凶狠,紧咬着后槽牙,在下颌处崩出很紧的线,两个拳头握得很紧。没有人怀疑他正在暴怒之中,都悄悄往后退了退,生怕自己被拿去开刀。
李重山的目光凝在他身上,快步上前,双手按住他的肩,把他上下看了一遍,确认他安然无恙之后,才开了口:“你去哪里了?”
这一句话,好像是隔了几十年才开口的哑巴说出来的话,沙哑又干涩,听得人心尖发颤。
江逝水解释道:“陛下说想骑马去山那边看看,我也想过去看看,就带着陛下过去了。”
李重山看向容淳,容淳便往江逝水那里靠,还要抓住他的衣袖。李重山道:“陛下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说完便有伺候的宫人上前,把容淳请下去。
他再看向江逝水,耐着性子道:“下回出去,先派人告诉我一声。”
“我知道了。”江逝水点点头,看见他右手手腕上不知缠着什么东西,掀开他的衣袖,那是一条被水浸湿的发带。
他嚅了嚅唇,轻声道:“你的发带掉在井里了,我以为……”
以为他跳井自尽了。
若不是江逝水自以为足够了解他,否则他真以为李重山这副模样,是要哭了。
江逝水没由来地觉得他二人这样很可笑,自己好笑,李重山也好笑。他抬高了手,难得地摸了摸李重山的发顶:“你回去把冠子戴上吧,现在这样怪怪的。”
他一醒来就发现江逝水不见了,哪里有时间梳洗。现在听见江逝水这样说,也不恼火,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或狼或犬,都收起獠牙,在他颈边蹭蹭脸,使劲摇晃着代表顺从的尾巴。
*
镇南王名叫容怀,年方二十,接替父亲的爵位,镇守南疆。
他与小皇帝容淳定下约定的第二年冬天,他进京述职,江逝水才与他见了一面。
那日江逝水带着容淳与燕郎去折梅花。容淳抬手攀住枝叶,摇落梅花上的碎雪,他力气小,摇了两下没有晃动。有个人握着他的手,帮他把花枝子折下来了。
眼前的花枝被拿开,容淳才看清楚来人,惊喜地喊了一声:“王叔!”
来人一身云纹素衣,就像是从南边飞来的白鹤,身上还带着崎岖山岭独有的云烟。他含笑望着容淳:“陛下都这么大了。”
容淳匆匆应了一句,扭头喊道:“逝水哥哥,你快过来!”
江逝水抛下怀里的梅花,从梅林那头跑过来,脚边扬起碎雪:“怎么了?是不是摔了?”
看见还有别人在之后,他就停下了脚步。容淳拉着容怀上前,江逝水站在梅树下作揖,花影疏疏落落,映在他的衣上,是再精巧的绣娘也绣不出的暗纹。
见过礼,两个人都没什么话可说,直到容淳扯着容怀的衣袖,要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容怀脸色大变:“陛下怎么能……”
“没关系的,逝水哥哥又没有告诉别人。”
想是南边发兵那件事,江逝水朝他点了点头,这件事情,自己确实没有告诉过别人。凭李重山在皇城里安排的耳目与眼线,只要他把这件事情说给任何一个人听过,李重山转眼就会知道。照他的性子,容淳活不到现在,容怀亦是。
容怀稍稍缓了神色,朝江逝水做了个深揖。
梅林深处花影愈深,重重叠叠,如晚霞云彩。江逝水拂开横在眼前的花枝,容怀回过神,问道:“倘若江小公子有心,可愿与我……”
江逝水面不改色:“我不把那件事情告诉……李重山,不代表我要襄助王爷,我只是为了保全陛下和燕郎。”
“我知道。”容怀斟酌了一下措辞,“我也没有要江小公子以身犯险的意思。可是那位不会让陛下活到成年的,如今陛下势单力薄,只怕……”
容淳一天一天地长大,有了主见,若不是江逝水护着他,李重山早已经开始物色新的皇帝人选了。
江逝水淡淡道:“我不会给人下毒,也偷不了军防图。但是不论哪方落败,我都会护着陛下和燕郎,别的事情我做不了。”
见他这样固执,容怀也放弃了拉拢他的念头,再诚心诚意地向他行了个大礼:“多谢江小公子这些年来照护陛下。江小公子这些年的苦心,容怀也都知道,他日事成,容怀自当厚礼重谢。”
“不必了。”
江逝水摆手,心想,要是容怀的事成了,李重山肯定得死。就李重山那个死也不肯撒手的狗脾气,他死之前,肯定得把自己杀了陪葬。
所以容怀的厚礼重谢,他肯定是用不着了。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了,只要容淳与燕郎安稳,他自己死不死倒无所谓。
只是和李重山一起死,来年史书上,就写他二人是一对权奸,一个外把军权,一个内谄皇帝,拖累他的名声,便宜李重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狗:老婆不愿意帮别人杀我=老婆爱我
第25章 金乌坠
重花影深深, 江逝水与镇南王容怀隔着横斜的梅花枝子站着,默默无言。
红瓣与白雪落满肩,江逝水拢着手,低头笑的时候, 将肩上的积雪抖落:“那就劳烦王爷带着陛下在这儿玩吧, 天不早了, 我要先回将军那里去了。”
“好, 江小公子慢走。”
他向容淳作揖:“臣告退。”
相处一年多,熟悉之后, 他在私下就很少对容淳行礼。今日这样,或许是因为镇南王叔在这里,容淳想道。
江逝水一面往外走,一面随手折些花枝子抱在怀里。
建威将军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的宫道上, 李重山已经处理完今天的政事,没有派人去催促,就坐在马车里等他。
马车里点着炉子,很是暖和。但是没等他坐稳,李重山就拉住他的手,把他往自己这里拽了一把, 要把他的手捂在自己的双手里:“手这样凉。”
江逝水没理会他,使劲抽回自己的手,专心地看着怀里的梅花, 把枯萎颓败的花朵择去。
马车缓缓驶动,李重山看了一眼他怀里的花:“今天这样高兴?”
目光没有挪动, 江逝水问:“摆在哪里好?进门那边,还是靠窗那边?”
停了一会儿,仿佛李重山在认真考虑, 他最后给出答案:“靠窗。”
江逝水嘴上说:“那听你的。”
江逝水心里说,混蛋,你终于要死了,哈哈。
*
镇南王只在皇城待了一个冬天就离开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容淳每天都在等待,等待五年之约的到来。
第三年的时候,跟着江逝水从淮阳来皇城的老管家逝去了,无病无灾,是在梦里去的。江逝水安安静静地给他操办了丧事,把他的牌位放在国寺供奉,和自家父亲和兄长的放在一处。这时,江逝水需要挂念的人又少了一个,这回去国寺,他与看守的和尚悄悄说好了,等自己死了,也让和尚给他做一个牌位,放在一起,和尚没有答应,只说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