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泡片刻,穆昀祈终是耐心耗尽,上去才披上外袍,便见一抹蓝影出后门而来。
“怎这般快便上来了?”邵景珩有些意外,但无责怪之意。
手背拭拭额上的汗,穆昀祈淡出一字:“热。”言罢见那人进小室拿了巾帕出来。穆昀祈接过,擦了擦脸,倒也不急去更衣,而是转身踱到野梅树下,细作赏玩。
随前几步,邵景珩眉心舒朗:“北地传来消息,霍阑显已安然回到中京,霍兰昆败走青牧城,龟缩不出,大势已去。振兴军昨日撤军南归,未损一兵一将!”
才攀上花枝的手一顿,穆昀祈眸中光彩飞过,开口却平淡:“那便好。”折下一小截花枝把玩,“如此,我明日便回京了。”
一阵冷风擦着山壁刮过,头顶花枝几颤,落英坠襟。
穆昀祈垂下的眸光里忽而探进一手,仔细替他择去衣上的落瓣。心绪有些散乱,自侧头盯着远处的天际,百感交集。
“阿祈。”不知何时,耳侧一声轻唤,令失神之人回眸,却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在两泓温意绵淌的净泉中,穆昀祈惊觉自己竟是缓慢沉陷,毫无抵抗之力!耳根的热意渐向面颊漫延,带得吐息也有些急促。
衣襟上的手又往后走了走,腰上乍一紧,上身便不自觉前倾,即与彼者衣襟相贴。心弦一动,穆昀祈抬臂揽住前人脖颈。
一切水到渠成。
眼前一暗,穆昀祈合目启唇,全力迎合。一波暖潮乍看来势汹汹,却急而不躁,温湿意在鼻尖浅一逗留,即缓慢下移,落在两片粉润之上,轻啮慢吮,耐心挑动、刻意周旋,似怕欲速不达,遂步步为营。
正入佳境,耳中忽而一声极轻的窸窣动静!穆昀祈一震,未及动作,脖颈间便是一凉!仓促后退一步,眼角余光似见一抹黑影闪过——却是只乌雀!扑腾离枝,惊落残雪。
伸手拈出他衣领下的雪粒,邵景珩半怒半讪。目光再相触,穆昀祈一哂,牵起其人,向小室走去。
一山雪静,万籁俱寂。只偶尔过境的山风,或轻或重摇曳着野梅树,催下星星点点的青黄花瓣飘落水面,唤生一池春意。
自温泉归来,穆昀祈颇是疲累,用过药歇下,只觉神思昏倦,很快便坠梦境。
恍惚中,又似回到宫中。
大雪初霁,御园银装素裹。独自立在虬曲的老梅树下,七八岁的小人儿若有所思。
“殿下。”身后传来熟稔的人声。
小人儿转头,眸中的喜光一闪即逝,即作冷淡:“你来作甚?不用陪昀澈么?”
一笑讪然,少年上前两步:“殿下被官家罚了禁足,怎还跑到园中闲逛?”
轻哼一声,小人儿得意:“谁能看住我?”
“但若官家得知,定然又加重罚你。”少年提醒。
撇撇嘴,小人儿作无畏:“罚就罚罢,又非第一次,不就是抄书么?怕什么?”
少年蹙眉:“然此回官家说了,你再不知改过,便要受戒尺笞罚!”
面色轻变,小人儿捏捏拳,强作镇定:“娘娘会护我!”
“太后护得了殿下一时,却护不得殿下一世。”少年轻叹一气,“且说殿下总这般,岂非也令太后伤神?”
此言倒是对小人儿有所触动,看他低头略一斟酌,口气终软下:“然爹爹罚我抄三十遍《千字文》,明日要交,我如何来得及?”
看他露悔意,少年低眉自怀中取出一沓纸:“殿下看,这是什么?”
转回身来,小人儿露惑色。
少年递上手中之物:“此刻回去,至夜抄写十遍《千字文》,于殿下当非难事。”
眸光一亮,小人儿接过他手中那沓纸略一过目,欣喜之余又纳闷:“这字迹,如何与我这般相似?”
嘴角轻勾,少年转身:“下不为例,殿下好自为之。”
看他迈步,小人儿追前:“你等等——!”
少年驻足,却未回头:“殿下快回罢,免得教人瞧见,徒添是非。”
“你……”小人儿面上一热:“不与我一道回么?亦或……”垂下眸光,轻声似自语:“天色还早,索性与我玩一阵雪……”
缄默少顷,少年淡然:“二皇子要醒了,我须在邵贵妃回宫之前赶回。”言罢大步离去。
呆呆矗立原地,盯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小人儿眸中仅存的一丝光彩也渐隐没,至消逝不见。
“我究竟要如何,才能留住你?”一语轻出,满面惆怅。
“我究竟要如何,才能留住你?”朔风回转,一字一字,盘绕耳侧。
一梦乍醒,穆昀祈睁眼,对上一双满是怅色的眸子。
“我究竟,要如何才能留住你?”抓着他的手紧了紧,邵景珩头俯低几寸,似乞求。
盯他看半晌,穆昀祈嘴角忽挑:“与我一个留下的理由。”
一丝希冀的光闪过其人眼底。自被中牵出那只白皙的手凑到唇边轻一啄,留下丝愧疚意徘徊唇边:“当初,我所以疏远你,乃因父亲有过叮嘱,绝不可令邵妃察觉我邵氏有维护太子之心,否则必招祸端!而我也须谨言慎行,才可留在宫中,助父亲监视邵妃,维护于你。然我及长,终究是须出宫,而彼时邵后也察觉父亲心下,当是无意助她扶立寅澈,遂欲拿我作质,逼迫父亲就范!好在父亲早有预见,我一登科,便求先帝许我外任,远出西北脱离邵妃掌控,间或历练一番,以期有朝一日羽翼丰满,回朝助他挟制邵妃,然孰知……”摇摇头:“世事无常……”
少顷沉吟:“此你提过。”穆昀祈淡淡。
那人苦笑:“然你彼时未必相信。”
片刻静默。
穆昀祈在那人搀扶下坐起身,半倚床头,一言轻出,却略莫名:“仅此而已?”
目光几度游离,终究还是回到那张波澜不惊的面上,邵景珩转正色:“另一由乃是,你当下回京,必遇凶险!”
“哦?”穆昀祈点点额角:“药人一案有所进展?祸源在京中?”
眼见彼者面色不定,穆昀祈正欲追问,却闻外间叩门之声。
“稍候。”轻道了句,拿起外袍替他披上,邵景珩转身去应门。
“相公,人带到了!”门外是曾无化的声音,停顿片晌:“另则,午前有一人到司中自称步军都虞候,并奉上符节,道有急事须面见相公!”
郭偕?!穆昀祈心头一震。
闻邵景珩的声音:“你且回去验明其人身份,若无差,便将之带来,但要确保避过贼人耳目!”
曾无化应过,即闻关门之声,想是领命去了。
见那抹蓝影复入内,穆昀祈坐直身:“郭偕来了?”
点点头,邵景珩上前拿起床上人的衣裳,回眸外望了眼:“你若精神尚可,便起身随我走一趟。此事内情过于曲折,实是一言难尽,还是从头捋起为好。”
第21章
山路虽平坦,却毕竟大雪初霁,因此也费了个把时辰才到山下。
面前是座依山而建的城楼,锁住入山的要道,又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城上重兵布防、守卫森严,看来是只野兔也难闯入内去。这,便是邵景珩后计中的退守之地了。
上了城楼,穆昀祈被安顿在暖室小歇,邵景珩且叮嘱:“你暂且莫要出去,只听着便好。”
虽不解其意,穆昀祈仍是点点头,见那人推门,才知一门之隔,外间便是公事堂。
“将人带进来罢。”邵景珩坐下,即吩咐。
下属领命去了。
片刻,两人在侍卫的押解下进门。走在前的灰衣人眉心轻锁,沉稳中透几分不定;在后的素衣男子面色略憔悴,但眸光灵动,稍作将养当是颇存风姿。二人立定,灰衣人面上忧怒掺半,素衣男子则抬眼望天,看去倨傲。
邵景珩倒也不怪他无礼,开门见山:“唐懋修,你二人思量了这些时日,可有拿定主意?”
被问的灰衣男子面色坚定:“我已说过,一应事,我只当王郎官的面才可道明!”
“我也告知过你,”邵景珩无意让步:“王侍郎另有要务在身,一时半阵赶不回,但药人之事或牵涉谋逆,且荀通判至今下落不明,查清此案刻不容缓,遂你今日必须当我道明此案的来龙去脉!”
“彦铭(唐懋修字),莫信他!”素衣人开口,恼怒的目光扫过座上:“王侍郎想是早就被他囚禁、甚是杀害了!他当下此言,不过是为骗你道出所知之情,之后便杀人灭口!”
邵景珩往后靠了靠,嘴角滑出一丝冷意:“秦柳直,”一顿,“且就这般唤你罢,你倒精明,那你何不想想,你今日不将内情说清道明,可能无恙走出这大门去?”
冷嗤一声,素衣人面不改色:“横竖是死,为何要令你如意?”
不恼反笑,邵景珩言出似点拨:“不仅是令我如意----”,目光转回唐懋修身上:“也是于你这位生死挚交一赎罪之机,他那主人因一己之私而作恶,伤了多少无辜人命,他难道心下无知?而至下犹为其人遮掩,便是为虎作伥,却还有何颜面标榜忠正,以大义自居?”
“他乃是……”方开口手腕便一重,素衣人回头遇上身侧那两束凝重的目光,只得止言。
唐懋修垂眸:“邵相公,唐某背弃忠义,有负圣人教诲,如今负罪在身,更有辱家门,自不敢标榜什么大义!但——”抬头,目光静如平水:“相公较之在下,当有过之而无不及罢?恕唐某直言,若是对你,我纵领一死,也不会多说一字!因我——”眸底的恨意终显露:“信不得你!”
泰然收下这份轻蔑,邵景珩一抬手:“先将他带下去!”指向的,是秦柳直。
侍卫领命。
揉揉眉心,邵景珩口气憾惜:“唐懋修啊唐懋修,当初你父亲曾说,你生性固执,冥顽不灵,而事到如今,我才不得不信,知子莫若父。”
眉峰一跳,彼者眸中恨意愈甚:“邵景珩,你听好,但我唐懋修存世一日,必舍尽一切将你绳之於法,为父昭雪沉冤!”
“那也须有冤可昭罢?”座上人一哼不屑:“唐懋修,你还果真食古不化!你就不想想,大理寺、御史台皆以为此案不存冤情、无须重审,且你耗费数载搜求证据亦无果,却还自欺欺人,仅凭一己之念及风闻,便断定汝父蒙冤,难道不是执念作祟?”自案上拿起一物:“自去看罢!”是封信。
自侍卫手中接过来物,唐懋修一眼扫过其上的字迹,面色顿变:“此是……?”
“你父亲留与你的,”邵景珩淡淡:“事之原委,他已在其中道明。”
几许狐疑色掠过眼眸,唐懋修匆匆揭开信封拿出张发黄的笺纸。
沉寂了一炷香之久。
颤抖的手几要将那几张泛黄的薄纸撕裂,堂下人面上惊诧与哀恸交杂,显然不愿置信。
知他所想,邵景珩开口:“你父亲的字迹,你认得出罢?”
咬牙昂首,那人一字一顿:“字迹可模仿!且不定,此是先父为人胁迫时所书!”
邵景珩轻哼:“有何必要?且说这些年,你也不止一回去过凉州,即便我的话不可信,信笺可杜撰,笔迹亦可伪造,然民意,却断难更改罢?”
一言似投石入水。只见彼者眉心数下抽搐,双目一点点变红,却难出一言。好片刻,抬手扶额:“先父忠正刚直,怎会做下这等错事?引敌入城,荼毒百姓……为虎作伥?!!”移开手,目光灼灼:“不会!断然是你污蔑!”
面色无动,邵景珩起身踱步:
“当年,军司定计偷袭黑岩寨,以釜底抽薪,截断羌胡南下要道。因凉州距黑岩寨最近,我得令抽调城中精兵北往突袭,城中则留不到千人驻守。我心知你父亲一介文人,不通兵事,遂嘱其万一敌军来扰,定要死守城池,待我回救!而我率军去后,羌胡果然合数部之力,集了五六千人袭城。你父亲见下惊措,以为内外兵力悬殊,恐是难敌,遂竟枉顾前诺,听信胡人开城门与之议和!后贼人背信,你父亲悔之不及。
为免百姓遭屠,他忍辱负重,拜在贼人脚下求宽宥!胡贼见他诚心,便道若可一日内搜罗满城财帛与妙龄女子奉上,便撤兵。你父亲无奈,只得照办,亲自带人各处搜罗,本应守城护民的兵丁衙役,彼时却成了强抢民女、劫掠民财的酷使恶吏,你父亲也因此在民间落下’叛国投敌’的恶名。
及我率军归城,他向我道明一切,自知罪重,已不奢望保全一身,但求家小可免受牵累。我为其苦心所动,且念他亡羊补牢,也着实令凉州城免受了屠城之灾,遂答应助之。他便与你留下此信告知内情,又遣散随众,当日在城楼悬梁自缢。为平民怨,我任他的尸首在城楼悬挂一日夜,第二日才解下置于驴车上,以干草覆盖,一路运出城,同作曝尸。及至城外,乃以薄棺入殓,送回家乡。
至于这封信,你父亲曾交与老家人保管,他知你顽固,得知实情必然大失所望,甚就此颓废,遂嘱咐家人须待你应试中第后才可转交,想来是望你考取功名,以一身之力护国保疆、造福百姓,以全汝父遗志,实则,亦是补其之过!只去夕你那老家人染疾,生怕自己不久人世,便辗转将信交到我手中,令我得机转交。”
一顿,“也幸在你父亲平日宽厚待下,遂事发之时州衙上下,知情者皆三缄其口。我向上回禀则避重就轻,只道汝父因错信胡人才致城破,极力淡化掠劫一事。因城中着实无大伤亡,且吾等众口一词,朝廷便依此采信,未尝深究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