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是说,臣思乡情切么?”言者嘴角勾出一抹黠意。
“难道不是?”穆昀祈回以嘲色。
“那便是罢。”邵景珩无意争辩。
“无趣!”穆昀祈侧过头,不知第几回用上这个词。
山壁下的小屋已近在咫尺。
推开屋门,便见两条人影快速闪出,对外恭敬一揖——却是两青年!想必便是那人口中的“做杂事的小厮”。
“相公,室中已收拾妥。”
点点头,邵景珩携穆昀祈进门,吩咐:“汝等先去,半个时辰后将药送去室中。”
二人应了,依命告退。
穆昀祈满腹疑思,却懒得张口询问,反正片刻后谜底自将揭晓。
室中寒意环绕,炭盆显才燃起不久。好在二人一路走来,身上尚热。未尝坐下歇息片刻,穆昀祈便被那人拉着出了后门,一眼瞧去,此处竟还别有洞天:入眼一排过人高的木篱,乃是跟着屋子绕半圈,终与山壁合拢,圈出一片私|密地。穿过木篱的开口入内,又见一处小室,再往前,便是一汪明水,色泽绿白,青烟缭绕。
“这……”穆昀祈纳闷,忍不住问出口。
“温泉。”那人一笑侧目,“此泉出自地下,自带热度,虽不可饮用,然人沐浴其中却有强身健体之效。大夫道你服药其间若兼试此泉,或可事半功倍。”
“是么?”穆昀祈看来于此不甚热心,抚腮一忖,“那便改日来一试。”言间转身欲出,自被那人拉住。
“来都来了,况且我已命他们半个时辰后再侍药,此刻回去也是闲坐,不如试试这泉。”看他一脸不情愿,邵景珩只得退一步:“你且试试,若觉不适,即刻上来便是。”
不得已,穆昀祈回身踱到池边探手一撩,水倒是温热,只那绿白的颜色着实令人不敢恭维。一斟酌,回眸:“你先下,我怕有毒!”
那人无奈,向前一指:“一道去更衣。”
小室中已备下干净衣袍,二人褪下衣裳,披上单袍出门,顿感寒凉。邵景珩谨遵前诺,来到池边褪袍入水,转身见穆昀祈抱臂立在池边,咬唇盯着他。便往深处走几步,令脖颈以下皆没入水,回身作恬适:“甚舒适,你若不安心,可一点点下。”
或是看他无恙,也或是冷得受不住,穆昀祈稍一犹疑,便小心坐下,垂下两条白皙的小腿探入水。
“如何?”那人关切。
“尚可。”故作清淡,穆昀祈划动两腿在水上搅起些涟漪。
“你这般易受凉,下来罢。”邵景珩回踱两步,才伸手,却见池边人已飞快褪下外袍,身形一闪,半身滑落水中。“小心!”生怕他滑倒,快步上前,一手抓住他臂弯,小心倒退着将人往前带。然而才到水深及肩处,穆昀祈却止步,目光露怯,不肯再前移一寸。
“怎了?此处又无蛙。”心知他是因不识水性而生惧意,邵景珩仅以一句戏言带过。
脸面一热,穆昀祈垂眸轻哼:“这也不知何处流出的野泉,山中遍地蛇虫鼠蚁,谁知有没带入这水中。”
“温泉水养不得活物。”那人连劝带吓,“你不快些入水,若是着凉,可又须服药!”
此话倒是见效,穆昀祈嘴角一动,似露厌恶,顺势向前两步,依言将裸|露的双肩也没入水。抬眸才见对面人眼底黠色跃过,额角一跳,忿忿甩脱之背转过身。深深吐息了回,目光抬升越过木篱,但见山色皑皑,及远入天,难分彼此。侧头:“这泉上为何仅有顶棚,未尝筑室?”
上前将他散乱垂落的发丝理了理,那人轻声:“你若不喜,我令人在此建一小室。”
似一斟酌,穆昀祈释然:“罢了,就这般罢。”此处较之归云谷那片洞天也未必多人迹,再说泡在这潭浑水中已然憋闷,再加两面墙将那仅可见的一片天也遮挡在外,岂非更难捱?
“好。”身后人应。
一时无话。
日光和煦,青石映雪。山空鸟静,一派岁月安好之象。
神思游离,穆昀祈恍惚间忽生一想:若是当日,他二人未出归云谷,则岁月静好,是否当是常情?……
“阿祈。”耳后一声轻唤,令心神涣散者一怔,回眸,却见彼者面上一重鲜见的迟疑色。
“何事?”穆昀祈转回头,眉心舒朗。
“你……当日趁我酒醉闯入西院,目的果真仅仅是为……”垂眸,嘴角挂出一抹讪意:“阻止我与丁家联姻么?”此刻的邵景珩,与往日那个严毅不可犯的邵相公,已然相去甚远。
片刻静阒。
“你说呢?”清浅一哂,穆昀祈目光放远,盯着天际。下一刻,水下的手一紧。
“既我悔婚,你目的已达成,”听他幽幽似自语,“为何还要与我往来?”
抬起空着的手抚抚额角,穆昀祈理所当然的口气:“为牵制你啊!”少顷静寂,便闻身后一声极轻的叹息,肩上一重——一手探来,贴肤轻柔摩挲。
“阿祈,你还记得,你我第一回 相见,是何时么?”那人似起感慨。
有些诧异,穆昀祈还是仔细回忖了番,“我三四岁时?”
闻之笑:“你两岁、我七岁时,在宫中御园,我尚抱了你。先帝或看你喜欢我,便问我日后愿不愿入宫为你伴读。”
“两岁的幼童知什么喜欢不喜欢?”穆昀祈轻声一嘀咕,抬起下巴做不屑,然终究难压好奇:“那你如何说?”
“你说呢?”那人依旧笑。
穆昀祈似仔细回想。半晌,面色却黯:“你如何答复先帝我不知,我只知数载后,你着实以伴读身份被召进宫,然每日除了在书堂露一面,他时皆守在移清殿伴护寅澈,一心一意做他的护卫兼益友,不遗余力、恪尽职守,博得先帝与邵妃交口称赞!”于此,他着实怨念难去,加之水热,或也催生了火气,又想起逼宫等一应前事,终是忿然,甩开身后人便向池边走。
“阿祈!”邵景珩一怔,大步追前。
上岸披上外袍,穆昀祈回头冷然:“当年你一心护着寅澈,我却一再生事,与你添扰,遂你早便厌憎于我,一旦离宫入仕,即刻远走西北,对身后一切坐视不问,任我自生自灭!可惜天意弄人,终究搬石砸脚,你邵氏一族也难逃邵后荼毒,你不得已回京勤王,然心中却从无一日放下对我的成见!”眉梢闪露嘲意:“我着实好奇,若如今皇位上坐的是寅澈,则当日,你还会否不假思索,起兵逼宫?”
面色一凛,邵景珩沉声:“事非你所想那般!”一面匆急上岸,却见那人已后退到小室前,不忿的目光指着他。
“阿祈……”邵景珩跨前一步,欲言又止。
对峙半晌,穆昀祈一笑凄恻:“遂,就是这般了?你心中,我素来都非善类,则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护我?依旧任我自生自灭不就罢了?彼时寅澈登位,他自不会逼你,你便可安心回京一展抱负,岂非完满?”
“阿祈!”邵景珩咬牙握拳。
对此视而不见,穆昀祈拂袖转身,进入小室,留与彼者一个漠然的背影。
第19章 番外一
春日的阳光透过树梢,在地上洒下斑驳光影。
“景珩。”邵忱允一声轻唤,令目不斜视的少年抬起头,“见到官家须沉着,不可失仪。”
点点头,少年眸中透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爹爹嘱咐,孩儿都记着。”
一笑露赞许,邵忱允领着儿子继续沿光影斑驳的小径前行。
御园一隅的花亭中,当朝天子正自静坐,品茗赏花。邵家父子得许入见,即作礼。
天子见那小小孩童,却是持重守礼、沉稳不亚成人,自也称叹,便问之年岁、可曾开蒙等,孩童不慌不忙、一一俱答,自令天颜大悦,问罢便令带之下去赐茶果。
用过茶点,邵景珩回到园中,远远望得官家与父亲正攀谈,心知不宜搅扰,便原处静立待候。不多时,忽闻身后喧哗起,回头见一行宫娥簇拥着一华服妇人缓缓行来。心知必是宫中贵人,邵景珩不敢怠慢,即刻回身直立,便听宫娥唤了声“圣人”,才知来者竟是皇后林氏!忙迎前几步,作礼唱喏。
听闻是邵家小郎君,林后笑:“难怪这般端重知礼!”
邵景珩耳根微热,正欲谦逊两句,忽觉一侧头皮发紧,抬眸,见只粉白的小手不知何时已伸来,攥住了他额角的一小绺发丝,口中咿呀出声,似觉有趣。
此便当是皇长子——也是至下官家唯一的皇子,仅两岁的穆昀祈了。心知此,邵景珩只能忍痛,不敢动弹。
“祈儿,快松手!”林后见下,忙亲自上前拿住小儿的手,却也费了些气力才完好将邵景珩那绺碎发解救出。然而小儿却不悦了,小脸一皱,哭出声来。一时任宫人们拿出百般解数哄劝挑逗,皆不见效。
生怕惊扰到不远处的官家,林后只得令一众人就此折返,将皇子带离。然就此时,却见少年上前两步,一手握拳伸到哭闹的小儿面前,摊开掌心,竟现一只草螽!
小儿顿时瞪大眼睛,哭声渐小,片刻,如愿止声,小手伸来抓过草螽,左看右看,忽而小嘴一咧,尚挂着泪珠的脸上一抹灿烂笑意毫无预兆迸出。
“此物何来?”看向少年,林后好奇。
少年轻露赧色:“昨日自编的,藏于身上忘了拿出,便带入了宫,圣人恕罪。”
林后笑:“此物无害,汝何罪之有?倒是你哄住了祈儿,本当受嘉奖。”一转眸,“你瞧,祈儿喜欢上你了,要你抱呢!”
此言不假,小儿一手伸去试着抓他鼻子,一面嬉笑出声,又张开双臂向他身上扑腾。
“你抱抱他罢。”看着欲伸手却又怀顾虑的少年,林后接过皇子亲手送进他怀中,并手把手教他如何抱稳。
自然,即便少年的力气足以接住并抱稳才两岁的皇子,但乳媪宫娥们三四双手依旧在后维护着,不敢大意。
小儿一手环着他脖子,另一手依旧在他脸上不停抓摸,似乎对他那个直挺的鼻子情有独钟,不时□□一下,这般却还不过瘾,忽而小脑袋往前一冲,竟是拿自己鼻子与他对面顶了顶。
一股奶气浅浅溢入鼻,少年莫名有些脸红,却不抵触,乃似顿住般,任那点温湿在下脸随意游蹭……
“景珩!”身侧一声轻唤,将暗自失神的少年唤回。
抬头望了望,已将出御苑。驻足抬眸,少年目光沉稳如旧。
邵忱允面色温润:“官家说,待皇子大些,可为开蒙了,便令你入宫伴读,你可愿?”
眼前又浮起那张圆润惹喜的小脸。嘴角轻一动,隐约的笑意闪过,少年忙低头:“孩儿愿意。”
第20章
山中岁月,似水寂淡。穆昀祈的日子,依旧在起身、泡浴、用药、歇息中度过,循环往复,毫无新意。倒是日月交叠,他渐连日子也有些淡忘了,若无人提醒,或是十日与十年,于他也无大差异。
现如今,平淡的日子若说还存何不定数,便是每日清晨睁眼,皆不知会在枕边寻到何等形态的草编?是虫、鸟、鱼……还是小人?于是乎,每日伸手之前,穆昀祈都会暗与自己做一赌,就如当下——
大前日是草螽,前日是螳螂,昨日是个小草人,那今日……想来其人至多也就会那几样,而至下已连续编了七八日,也当黔驴技穷了,遂还有无新物奉上,实是成疑!忖了半刻钟都无定论,穆昀祈索性也免去费心,伸手往枕边一摸索,面上顿露一抹诧色,转过眸光——一束草花,有七八朵,皆还上了色,有红有粉。虽细处难说经挑,然一夜为此,也算难为他了。
坐起倚靠床头,把玩了片刻手中物,便听外间屋门开启之声。
“醒了?”来者依旧柔声温色,“外间雪停了,却极寒凉,合当多穿些。”言间转去柜前替他找寻衣裳。
那日温泉边之事,二人心照不宣,回到此便再未提起,乃似全未发生。
穆昀祈玩着草花,等他拿来衣裳,却不急起身。
邵景珩坦率:“编草我只会那几样,昨日的草人便是自己琢磨着做的,而昨夜思来忖去,实无新意,遂索性编了几朵最简单的草花,上过色尚还能看。今夜无事,我再琢磨琢磨……”
“为甚?”穆昀祈忽而抬头,冷不防打断之。
“什么?”邵景珩一怔。
“我说,”穆昀祈举起草花到眼前:“你这是何苦?当初费尽心机与我斗,当下又费尽周折护我周全、讨我欢心,此是为甚?”
那人愕然无话。
一叹,穆昀祈拿过彼者手中的衣裳慢自穿起。才拈起衣带,忽见彼者蹲下,接手替他系好,一面缓缓:“ 我早有言,无论如何,皆不会加害你,此一诺,至死不变!”
侧头盯着青色的帘帐,穆昀祈面无波澜:“然此,并不意味,你无野心。”
彼者稍沉吟:“人皆有志,只终究,如何取舍而已。”
片刻无声。
穆昀祈一哂似释然:“昨日大夫说,我身上的毒已清除殆尽,这两日便可停药。”目光下垂,落在那只略显粗糙的手上:“遂我这两日,便当回京了。”
被上的手乍一动,五指微蜷。穆昀祈权作未看到,下床任彼者将剩下的衣裳替自己穿好。
“我去取膳,你自洗漱。”吩咐罢,那人快步出门。
接下,用膳浸浴,一应,与往常无异。
雪霁天晴,远处的山色也似开朗许多。穆昀祈半倚池沿,百无聊赖。山风呼过,几缕青黄旋转飘落,坠入氤氲。眸光微收,木栏下那株野腊梅,临风抖擞,刚傲中又显几丝婉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