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堂不大,除却佛堂,内只两三间客室。随小尼来到一间客室前,来人自推门进入。室中灯光昏暗,悄寂似无人。来者略纳闷,见前方帘幕轻垂,后面榻上隐约有个人影半卧,便大步前去。一手撩开帘帐,尚未看清榻上人,却先见一道剑影袭来!心中一凛,未及躲闪,喉间倏竟一紧----被身后伸来的一臂勒住!随即口鼻贴上一块湿帕,一股怪味入鼻,数下挣扎后,终失意识。
不知过去多时,醒来眼前一片漆黑,一动手脚发现自己被捆在椅上。心知中计,却也只得怪自大意,赵虞德无奈,仰面长叹了声。
“赵都知醒了?”近处人声,不似熟稔。
赵虞德茫然:“你是何人?”
彼者口气露嘲:“我是何人,你果真不知?”
赵虞德一怔:“若是仇家,既我已在此,便将我娘放了,她年岁已高,且染疾在身,受不得惊吓!”
暗处两声轻笑:“赵都知果然至诚至孝啊!你放心,令堂尚好,说染疾,不过是为催一催赵都知,尽早赶来而已!当下但你答我一问,自可安然携令堂离开。”
“何事?”眉心乍紧,赵虞德心中数念并起。
那声音透了丝邪气:“官家,究竟身在何处?”
“你将我抓来就为此?”赵虞德自一平定,口气泰然:“官家在越阳山,此人尽皆知!”
怪笑两声,暗处的声音显不屑:“赵都知此言,拿来蒙混旁人便罢了,岂能骗过高大官?”
“高大官?”赵虞德迷惑,“哪个高大官?”忖了忖:“是他令你将我抓来盘问?”
未置可否,彼者竟似不耐烦:“赵都知,偷袭越阳山计败,高大官已受牵累,你当下若还执迷不悟,当知后果!”
“我说了——”赵虞德声色如旧,一字一顿:“官家在,越—阳—山!”
“我也说了,”暗处的声音露怒:“高不官不会信你此言!”
“他信不信与我何干?”赵虞德嗤,“我为甚要屈意取悦一生人?”
片刻静寂。
暗处之人再开口,似作劝诫:“赵都知,我话已至此,若你还是冥顽不灵,则即便高大官有心,恐也保不得你。嘉王当下已震怒……”
“嘉王?!”赵虞德震惊之余打断其言:“你说嘉王?他……是主使者??”
稍顿,彼者话间露杀意:“赵虞德,是生是死,只在一念间,你且好作思量!”
一时无声,赵虞德果似自忖。片晌,一声沉重的叹息震荡了暗色下的静阒。
“官家在——”出言缓淡,声如止水,“越阳山!”
“赵虞德!”暗处怒喝,“你果是自寻死路!”
铿锵声起,刀剑出鞘。脚步声向此而来,赵虞德阖上眼。
一声轻微的断裂声后,眼前倏一亮。动动已然自如的手脚,赵虞德满腹狐疑睁眼,竟见一端秀身影立在光亮处!
“赵都知,久违了。”音色和悦,女子款步近前……
一个时辰后。
朱雀门外清风馆,一处面上以女色招客,实则兼顾男风的妓馆,此刻正是迎来送往、门庭若市时。
郭偕进馆寻了间雅间,坐定片刻,便有一青衫男子推门而入,当前做一礼。看其约十七八岁,眉目姣好。郭偕颔首一笑,令之在身侧坐下,共为饮酒,谈笑风声。然这青年或不胜酒力,三杯两盏下肚便昏昏然,当下似连坐都坐不稳,只倚着郭偕痴笑。
目光扫过门外徘徊的人影,郭偕嘴角一勾,以外恰能听清的带邪意的声音:“既不胜酒力,便歇罢,莫误正事!”言罢搀起摇摇欲坠之人向床榻去。一入帘中,便迅速脱下青年外衣,将之放平榻上,即自解衣裳……
片刻钟后,一袭青衫之人自帘后走出,长发随意披散,半遮住脸。快走几步自打开的窗户往下望了望,确认无可疑,便一跃而出,攀住近侧的树干,无声自二楼高处滑落中庭。继由小径穿出,上了走廊,前去数丈,叩开一间阁子的门。
阁中一人独坐,白衣纶巾,仕人装扮。
合上门,郭偕转身拱手:“公主说,赵都知欲见我?”
彼者点头,张口欲言,却被邻室爆出的嬉笑声打断。隔间喧哗,乐声人声混杂一处,格外刺耳。郭偕忍不住皱眉,近前几步:“此处过分嘈杂,换处静室再言罢?”
先来者起身与之附耳:“此是我刻意为之,邻室乃吾家人。”
郭偕顿悟,心下自佩服其一番良苦用心,即是坐下,二人促膝而谈。
赵虞德开门见山:“郭兄今日出此计,是为试我?”
郭偕露愧:“赵都知见谅,事关社稷安危,郭某不得不谨慎为之!”
“无妨。”彼者一笑,“然你当知,我若与那干谋逆者是一丘之貉,则当日驸马恐也不能安然离开越阳山。”
郭偕抱拳:“此事郭某着实要谢过赵都知维护之恩,阿俭露面越阳山的消息若被嘉王与高士举知晓,吾等便凶多吉少!”
赵虞德颔首:“我当日听闻驸马曾往山中求见官家,便知事有蹊跷,照理当将驸马请来询问,然一则驸马尚未回京,二来内情明了之前,赵某不欲打草惊蛇,遂才压下。”
郭偕会意一哂:“这般说,赵都知实则也疑心过郭某与公主了?”
一笑带过,赵虞德言归正题:“郭将军道嘉王谋反,可有证据?”
郭偕点头:“若赵都知长时派人盯守建宁寺便会发现,嘉王某日凑巧与前入内副都知高士举不约而同前往礼佛,且都会在寺中独自静修半日,实则便是凑机共作密谋。”一顿:“另则,出戴楼门西行二十里,有处破败的道观正阳观,乃高士举令人炼丹之处!”
“炼丹?”面色一动,赵虞德显纳闷。
未急释疑,郭偕低头捡起方才扔在脚下的布袋。赵虞德一眼看去,竟见袋子尚在蠕动,且有一阵轻微的吱吱声入耳,乍听令人悚然----里间竟是个活物!
解开布袋捉出只两寸长的灰毛活鼠,郭偕用绳子将之系在桌角,又从袖中拿出一纸包,打开取出半粒黄色丹药,掰下些碾碎混进桌上的肉食中,扔与灰鼠。
吞下肉食,灰鼠精神大振,用力向前奔突,显欲脱逃。几回试后,桌子竟被拉得抖动起,其上的杯盏碗碟随之摇晃,铿锵声此起彼伏。
“这……”赵虞德变色,看向郭偕。
“便是金丹的功效。”俯身解下小鼠扔出去,郭偕关门回身:“赵都知尚记得西北所谓的鬼魅为祸传闻罢?”
赵虞德眉心锁紧:“你是说,那些……”目光一动:“非鬼魅,而是服了此丹的人?!”满面惑色,“此举目的何在?”
郭偕踱回桌前:“赵都知以为呢?”
忖度良久,赵虞德迟疑着抬眸:“试药?还是……传播谣言,惑乱人心?”
“两者皆有罢。”郭偕坐下,面色凝重:“然郭某以为,除此,主使者还另有图谋。赵都知当知,此事传回朝中,内外乃是如何议论罢?”
似如醍醐灌顶,赵虞德恍然:“难道是为嫁祸?就此将罪名加在邵景珩头上,让官家以为其人反心又生,或就此下旨讨逆,则这真正的主使,便可坐享渔翁之利!”
“就如当日迫使邵景珩逼宫,促成七夕之变一般,实为故技重施。”郭偕接言。
赵虞德更讶:“七夕之变,也是嘉王促成?”
郭偕叹息:“归云谷藏兵,便是嘉王主使,此事也着实加重了朝中对邵氏的猜忌。其他,如归云谷刺驾、瑶华宫纵火,以及邵忱业遇刺等案,想必皆是嘉王一手酿就。”一顿,“邵忱业遇刺,当也坚定了邵景珩逼宫的决心!”
赵虞德一忖:“遂你以为,嘉王或还使了其他手段迫使邵景珩举事?这般说,先前提到的那些悬案,目的实在离间,为的是将邵景珩逼入绝境?”
郭偕却摇头:“此,倒也不可一概而论。先且不提归云谷一事,但瑶华宫案,彼时已有定论,凶手是决心要将瑶碧阁付之一炬,实与此回纵火越阳山别宫的目的一般,一心为刺驾!遂此,当非离间。”
“这……”赵虞德有些迷糊了。
“简而言之,”郭偕缓缓,“嘉王欲夺位,然又忌惮邵景珩,遂于他而言,刺驾的同时,若能顺手除去邵景珩,自一劳永逸!”
细一斟酌,赵虞德会意:“遂你之意是,归云谷刺杀、瑶华宫纵火,本意并非为离间,而是欲一箭双雕!”
“正是!”郭偕点头:“离间虽是上策,然远不如行刺见效快,只可惜后计须得天时地利,时机难得,他却一再错失,不得已,只得回归旧途。七夕之变,功败垂成,想必嘉王与高士举做梦也未想到,邵景珩会半途而废,未待嘉王以监国甚至新君身份号令天下、召兵勤王,便离京出走!由此令他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赵虞德拈着假须:“事到如今,嘉王已然耐心耗尽,邵景珩远走,暂时已不成威胁,遂他便孤注一掷,先行谋刺,毕竟官家唯他这一嫡亲手足,一旦天子遇不测,他便是继位的不二人选!纵然有万一……”
“尚有药人!”说到此,郭偕忧思必显,“药人之力不可小觑!这两日,高士举命我加紧替之练兵,当下虽只区区数百乌合之众,然若服下金丹,恐也所向披靡!”
赵虞德情急:“就无法可破?”
郭偕蹙眉:“据我所知,药人力大无穷、刀枪不入,实难寻破绽。不过我这两日使尽解数得到两粒金丹,在小鼠身上数回试下,发觉此药虽猛,然药效似乎难持久,短时仅能维持刻把钟,尚有小鼠药效过后便力竭而亡,然此用在人身是否也一般,我尚不知。”
“这般……”赵虞德一斟酌:“若药效不能持久,想必高士举不至提前令那干乌合之众服丹,遂你当下便将藏兵之所告知我,我即禀过枢密,发兵前往讨逆,先发制人,除去隐患!”
郭偕苦笑:“此非上策。一则,这干乌合之众每当练兵才会现身,寻常藏身何处我并不知晓,且说何时、何处练兵,皆是临时通传,此自因高士举并不全然信任我;二来,高士举身侧有重兵护卫,这干人身上想必都有金丹,遇险随时服下,遂贸然讨逆,不外乎是枉伤人命;三则,嘉王谋逆,当下还无实据,即便依我与你的线索,追查也须时日,官家不在京中,无凭无据,孰人也不能拿他如何,轻易举动,只能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忖来有理,赵虞德凝眉噤声。
“郭某之见,”郭偕于此已有见解:“赵都知还当及时将此讯上达天听,请御驾尽快回京,以定大局。”
“然药人……”赵虞德为难。
郭偕道:“此回药人前往越阳山行刺扑空,表明嘉王与高士举也还不清楚御驾真正所向,遂眼下官家当是安全,然时日久去,就难保不暴露行踪,因是赵都知还须当机立断,速速奏请御驾回京,以避凶险。”
闻言一沉吟,赵虞德看向其人的目光轻透意味:“听你言下,似乎以为官家不在越阳山?”
未尝答言,郭偕手指沾水,在桌上书下二字,即见彼者面色一凛,便知所料不错。抹去桌面的字迹,复开口:“郭某也是忖了许久才敢做此设想。官家此举出人意料,然又在情理之中。然赵都知须知,既郭某能想到,嘉王与高士举,迟早也会想到。”
面色沉郁,赵虞德起身:“多谢郭兄提点,赵某回去自当细作思量!”
郭偕随之起身:“这些时日,赵都知务必多加谨慎,越阳山扑空,嘉王当已不存耐心,若是一时半阵猜不出官家去向,难免令药人生事,祸及知情者。”
赵虞德一笑凛然:“再谢郭兄。事君之道,出死无私、致忠而公。无论境遇如何,赵某皆不至背主弃义!君子守正,杀身成仁又何妨?”言罢与之一揖作别,大步出门。
望其背影,郭偕心中五味杂陈。他如何能想到,其人其言,竟是一语成谶,当夜一别,再无来日。
第27章
烛火明灭,灯下的金丹被一层荧光裹绕。
门外两声轻叩。
“何人?”郭偕抬头询问,一面将丹药收起。
“大哥,是我。”怯怯的声音。
少顷,房门开启,郭偕似不悦:“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你怎还不歇?
“我……”门外人抱臂哆嗦了下:“不甚……安心……”
“有何不安心的?”郭偕口气不耐烦,“我已安排妥当,你与公主一路出城,当是不会遇阻挠。”
跨进门,郭俭小心翼翼:“是忧心……你。”咬咬唇:“你这两日一再催促我们离开,金芙所以不从,便是忧心嘉王会对你不利。无论如何,金芙与嘉王一母同胞,为难之时,或能为你出些力。”
微微一怔,郭偕拍拍彼者那副瘦弱的肩,面色缓和:“你若果真欲助我,便从我之言携公主出城寻个安全处藏起,以消我后虑。”
“然而……”郭俭目光露忧:“我们走了,你是否要有所举动?可存凶险?”
嘴角勉力挤出一丝笑意,郭偕作清淡:“事已至此,我即便无所举动、听之任之,也不见得可避祸。”
“那……”听他话外有音,郭俭愈发不安:“你欲如何?”扯住他衣袖:“金芙白日里回来,与我说赵虞德死了,是受过酷刑而死!尸体被弃在城外破庙,当是嘉王杀鸡儆猴之举,我怕……”
“怕我也遭此下场?”郭偕未尝掩饰住眉宇间的哀色,垂眸稍稳心绪:“赵虞德当日说过,臣道之本,出死无私、致忠而公。所谓杀身成仁,然后悔亡,此乃君子存世之道。我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