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雪似乎发现了,停了话头,抚着我的脸道:“殿下你呢……我每日为你祈福,只望你跑得远些,再远些,永远也不要被他抓到,可是你、你怎么又回来啦!”
我闭着眼,脸颊蹭在她新换的枕头上,四肢百骸都难得的倦懒了。
我喃喃道:“我曾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绿雪怔了怔,愕然道:“殿下,你……你被魇住了?!”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是这一笑便牵着咳嗽了起来,我不由得蜷得更紧了些,将苏喻和阿芙蓉一节隐去,把我去后所经历之事简短与她说了些,只是越说越觉得自己是个自作孽不可活的人,自言自语道:“我的命不好,就连报应都求不到自己身上,他……他若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啦……”
说着,尽管紧闭着双眼,仍是有一滴滚烫的泪滴滑出眼角。
绿雪约莫是听得半懂不懂,她却似我母妃一般,将我牢牢抱在怀中,带着哭腔哄道:“殿下别哭啊,绿雪的福寿也都给太子殿下,他定会没事的,殿下别哭了……”
我感念绿雪对我的情义,心中更是难过,咳了半天,又呕了几口血,便又人事不知了。
不知道是病还是伤,这日过后,颇有一些病来如山倒的意思。
整日昏昏沉沉的,多半都是睡着的,可是睡也睡得不安生,床边的人来来去去,我还是能感受到些许,只是我的思绪总是漂浮着,他们说话声我是听到了,却怎么也听不进去。
有一日好像来了个太医,给我把了脉,又拔开我的眼皮看了。
之后,他便被引了出去,过不多久,两人又在我床前吵了起来。
绿雪道:“太医都说了他的伤拖不得了!再在这里住下去会死的!你真要困死他吗?”
谢明澜勃然大怒,喝道:“滚出去!”
绿雪刚要说什么,谢明澜的语气中结着冰碴道:“朕当初留你,便是在等有朝一日当着他的面杀了你,你若是着急,朕不介意现在成全你。”
我想我和绿雪都听得出来,他此时确实动了杀机。
绿雪去后,我只觉得床边一矮,那具带着龙涎香的身体又靠了过来。
我在半昏半睡间,心道:你还是不是人,我都这样了你还不放过。
起初,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是他的指尖覆上我的手背,紧接着,插入了我的十指中。
最终,谢明澜紧紧抱住了我,用力得仿佛要将我揉碎了一般。
他起伏着胸膛,道:“你安排的人,究竟在哪?”
我微微怔了怔,恍然道:“之前我所说的,得不到我的消息便会把布防图送去鲜卑的那人,他原来一直自信能抓住,才那般沉得住气,如今时日不多,那边未曾传来捷报,不由得他不急。”
谢明澜明明已经将手臂收得最紧,他却仍是不解气,扒下我的亵衣,狠狠在我肩头咬了一口,惹得我溢出一丝呻吟。
他低下头,抵着我的颈窝,静默半晌,极为沮丧道:“我既爱你,又恨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语气中竟然带了几分肝肠寸断。
当我再次恢复了神志时,最先只觉得刺眼。
我有心抬手去挡,但是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只得往被子中缩了缩,恨不得钻进去才好。
有人抓着我的下巴,把我挖了出来,低声道:“钻什么?”
我又觉得刺眼,又觉得这人吵闹,忍不住蹙眉,只是身子太乏,怎么也醒不过来,勉强向着微暗处侧过身。
那人约莫是知晓了我的不耐烦,沉默了好一阵儿。
忽然,自身后伸来一只手掌,覆上了我的双眸,那人又道:“睡吧……”
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手掌纤长温热。
像极了太子哥哥的手。
我顿时睡意消了大半,在他掌下半睁开双眸,轻轻用睫毛去搔他掌心。
身后那人不知为何抽了口气,带了些责备道:“高热还没退,又闹什么?”
听到这番口吻,迷迷糊糊中的我更加确信了。
我挣扎地抬手抓着他的手指,放到唇边无比珍重地吻了一下。
只是这样的接触,我仍觉不够,低下头用眉心和鼻尖去蹭着他的手指,用这样无言的请求,指望他像往常那般摸摸我。
果然,他抚上我的眉间脸颊,又顺着发际轻轻捋了下去。
我被他抚摸得无比熨帖,可惜倦乏太过,又睡了过去。
待我再次醒来时,这只手仍搭在我的双眸上,为我遮着光。
这次我清醒了许多,兀自回神半晌,翻过身,向那人望了过去。
是一张与他极为相似,却终究不是的面容。
谢明澜与我默默对视片刻,不知怎的眼中竟泛上了几分怒意,他道:“你、皱眉是什么意思?”
我怔了怔,甚至摸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无辜道:“我没有……”
“你有,你方才见到我就蹙眉,我看到了。”谢明澜又不依不饶地问了一遍:“你为何要蹙眉?!”
“……”我无话可答,咳了两声,无言地闭上双眼,道:“这是何处……”
谢明澜赌气地抹了一把我的眉间,仿佛这样做就算能抹平似的。
但他终究是答了:“清思殿。”
我这次当真忍不住蹙眉了,道:“我乃外臣,怎可住在陛下后宫。”
谢明澜冷笑一声,道:“外臣?你现在是算得外,还是算得臣?”
我顿时顺从道:“听从陛下安排便是。”
谢明澜有个坏毛病,总是动手动脚的。
他闻言又冷笑一声,在我脸上拧了一把,道:“见风使舵的倒快。”
说完,他唤了人进来,我正腹诽着,来人已立于帷幕外,请安问好。
我听到他的声音便知,又是个熟人。
近两年未见,程恩看样子憔悴了许多。想来也是,他是谢明澜的大总管,却竟然敢在谢明澜布下天罗地网时示警于我,若非太后驾薨那日我伤心太过,未曾听入耳中,恐谢明澜危矣。
这么想想,程恩还留了一条命在,属实不易了。
谢明澜待他虽说有些冷淡,但也只是在嘱咐了些许后,不知是嘲讽还是敲打地说了一句:“这位是你想伺候的人,如今趁了你的意,你可得尽点心。”
程恩顿时吓得连连应承叩首。
谢明澜看也不看他,转身向我,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手指了指我,恨恨道:“你最好祈祷你的人被朕抓到,否则的话……”
他虽未继续说下去,但已是不言而喻。
我在床上不便行礼,只得顺服地低了低头,道:“罪臣那一日所言,也绝不会转圜。”
谢明澜咬了咬牙,一言不发,掉头便走。
他这一走,许多天没见人影。
待我能下地了,被绿雪扶着在这清思殿中转了转,心中甚是满意。
此处虽算偏殿,但是有个很雅致的庭院,院中有一颗参天杏树,几乎将这一方天地盖了去。
我打发程恩在那树下摆了石桌石椅,他是向来知晓主人心事的,不待我说又去寻了个藤椅摆了。
我见时,不免一怔。
程恩在旁状似无意道:“是先太子殿下曾用过的,想来殿下也会喜欢。”
我的确很喜欢,三步并两步过去躺了,微晃着藤椅出神。
这些天下来,我也看出来了,与其说程恩和绿雪是被拨来伺候我的,倒不如说是我们三个被软禁在此——这清思殿被卫军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天三班的轮岗,插翅难逃。
这一点我倒是觉得谢明澜多虑了,如今我尚有要事未了,只怕轰都轰不走我。
好在程恩还是有些曾经的大总管面子,与外面沟通些消息,要些东西倒不至于被为难。
一念至此,我将目光投向在旁默立着的程恩,没头没尾道:“当时你不该帮我的,你我只是相熟,其实也没什么情分,如今你年纪不小了,正是该被你的徒子徒孙供奉着颐享天年的时候,反倒遭了罪,不好。”
程恩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恭顺,他闻言只是微微扯了一下唇角,很久之后,也没头没尾地答道:“因为……太子殿下若知道,会不高兴的。”
我望着他,恰有一阵春日暖风拂来,一时想笑他一个人精似的大总管竟如此痴,一时又悔恨上天给的我一次次机会被我弃如敝履,终落得今日的境地。
总之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失了言语。
我一直觉得,在作为太子的谢时洵驾薨后,我与程恩之间,总有一种隐约且特殊的感情维系着。
我与他都对那个人有着极深的感情,在这一代新人换旧人,早已没有他痕迹的深宫中,每当我见到程恩,几乎有种“睹人思人”的意味了。
正胡乱忖着,绿雪突然一路小跑到我面前,慌慌张张道:“殿下殿下,你没了。”
“……”我直起身子,叹道:“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让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没了?”
程恩二话不说,扭头去屋里焚香去晦气了。
绿雪也反应了过来,连连合十拜了几下天地,道:“我听说,陛下今日昭告天下,说是叛王谢时舒潜回栖云山祭拜同党妖道玉和的时候,被徐熙大将军发现了踪迹,一路被追掉下悬崖,尸骨无存了!陛下褫夺了你的封号,令你的牌位永不得入太庙,叛王案就此了结了!过几日徐熙还要回京加官进爵呢。”
我又躺了回去,不甚满意道:“这故事倒是编得圆满,确实也像是我的所做所为,只是怎的又便宜了那个姓徐的。”
绿雪摇着我的藤椅焦急道:“殿下,那我们以后是不是不能叫你殿下或是王爷了?”
我道:“嗯……应该是吧,谢时舒已死,这下是彻底死了。”
绿雪道:“可是……”
我道:“倒也大差不差,横竖只是早几天昭告天下罢了。”
正说着,只听半空中传来呜呜的哨声,我一抬头,一只歪歪斜斜的纸鸢被风裹了过来,不偏不倚地一头扎进我这院中。
绿雪去取了来,只见着纸鸢很是精美不俗,看着是出自内坊的手艺。
我正看着,就听外面闹了起来,绿雪是个爱凑热闹的,不等我吩咐便自去探个究竟了。
不一会儿,绿雪回了来,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李妃带着宫女们放风筝,不小心断了线飞来了这里,她们来寻,卫军不让进,吵闹两句罢了。”
我对此事兴致缺缺,道:“既然如此,你拿着还给她们便是。”
但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李妃,是那位李御史李老爷子的嫡孙女吗?”
绿雪想了想,道:“是的。”
我站起身,整了整衣裳,李御史待我一向不薄,可惜他一世诤臣的清名毁于我手,听闻宫变那一日后,李御史在朝堂上一旦有弹劾纠察等事宜,立马招致攻讦,故而次数一多,李老爷子铮铮铁骨也耐不住总被踩痛脚,只得自请告老还乡了,如今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含饴弄孙,也不知过得算好还是不好。
旁人倒也罢了,这位李妃,我可得看看过得好不好。
我让绿雪拿风筝去交还给他,自己跟在后面,待到了廊下便住了脚,立在屋檐下的阴影中,遥遥望向她。
那李妃年纪不大,看着比绿雪还小个一两岁的模样,甚是天真可爱,她被卫军阻拦,进来不得,本已经准备走了,见绿雪将那风筝送出了院门,她立刻高兴地拍手,对绿雪道:“谢谢你了,若是别的纸鸢,本宫也不找了,唯独这只纸鸢,是本宫亲手裁的,为感谢上苍佑得陛下,使祸国殃民的叛王伏法,陛下终于不必再为他日日烦忧了。”
此言一出,我被噎得苦笑了一下,心道:你说话这么直,是不是随了你爷爷。
于是我忍不住出声道:“小姑娘,若是为了此事,你的确要再放一次了。”
卫军本就对绿雪如临大敌,我一出声,他们更是严阵以待起来。
李妃这才看见了我,隔着遥远的人墙,对我道:“你是谁?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答,只道:“你想想看,既然是为了此事,那这么晦气的纸鸢断了线,却扎进了后宫里,无论怎么想都不是好兆头,你须得去高处再放一次,这一次要趁着风势最大的时候切断线,放它走,它就会飞得远远的,陛下的烦心事也就随着它……”我挥了挥手,轻巧道:“飞走啦。”
李妃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当即被我说动了,也忘了再纠缠我的名姓,只顾拿着纸鸢去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在灰扑扑的高耸甬道中远去,十分神似当年的太子妃,当年的云姑娘。
我叹了口气,倚着廊柱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只怕又是个可怜人。
这件事本不算什么,到用完了晚饭,我连李妃是圆是扁都忘了。
哪知我刚沐浴完,绿雪服侍我穿衣时,谢明澜忽然闯了进来,他眼中冒火,二话不说便扯着我的手腕一路拖到床上。
我用眼神安抚了一下绿雪,示意她先出去。
谢明澜有些微醺,不知为什么又生了很大的气,气得他双眉上方都凸出了两根骨相,直延展到额头发际。
兴许平日生气时也有,可惜之前太黑,并未看清楚。
他动手没轻没重的,我正揉着肩,就听得他道:“你怎么敢!”
谢明澜还是老样子,一生气话就说不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