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那么多就一个意思,五两银子的赔偿款人家没放在眼里,或者想坐地起价,讹一讹?
坐在靠舞台最近的贵宾席那处,有三个看上去气质颇佳的年轻人,从座位、从穿戴气质,想来是丛锦舫贵客中的贵客。跟其他兴致勃勃八卦看热闹的宾客不同,他们自己闲聊着,并不是特别在意那边的争执,主要是其中一位青年看上去性子沉稳,另两位被他的态度带得也稳住了。
他们没有去刻意转身去看八卦热闹,但听到那边吹嘘什么书圣题字,大手作画的时候,其中最年轻的公子还是忍不住把手里的茶杯端得更近些,还仔细看了看:比寻常茶楼茶馆的东西精致,是民窑里的精品,但要非靠上什么书画大手,吹得没边儿了吧。
“长平,让你见笑了。”最年长的那位公子先跟那位沉稳公子告了声罪,然后抬手,亲昵的给年少公子后脑勺轻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怎么,你还真信啊?”
“我是不想信,可她那么理直气壮!说得我都有点心虚了。”所以忍不住亲眼验证一下,结果,当然是呵呵了。
“她这事儿办得不聪明。”那位长平兄言简意赅。
另两位公子都赞同,是这个理儿。你一个管事妈妈,有人在自己的地盘上闹事,你不赶紧掐火灭烟,润物细无声的把事儿抹平,反而跟着沸反盈天的吵吵,越搞事越大,你让别的客人怎么想?咱们来这儿消遣,是看你们吵架的?更别说,眼下还有吹牛讹钱的嫌疑,太掉价儿了。
“这位宋妈妈是新接手的,比之前的可差远了。”年长的那位公子多解释了一句,他是地头蛇,安州布政司李家的大公子,安州地界内地位最高的衙内,他招待贵客当然要挑好地方咯,丛锦舫这么多年的招牌,选这个地方没毛病,谁知道偏偏碰上这些烂事。就算他跟长平是旧友,感情不生分,但精心安排的一晚娱乐变成眼下这个状况,李大公子也觉得面上无光。“好在烟烟姑娘的剑舞还是很新颖的。”李大公子为自己开脱了一句,“哎,我听人说,这舞是帝都那边传过来的,你看过吗?”
看过。
美人在骨不在皮,连三分相似也没有,差远了。
但这是老友的一番心意,所以这位贵客庄少隐去事实,只简单表示,“听说过。可惜,我没有眼福。”
“咳,没关系。烟烟姑娘已经舞的很好了,你错过的那个还不一定……啊,说人人到。烟烟姑娘过来了。”
冯烟烟作为台柱,肯定只用侍奉最尊贵的客人,这位陌生的,帝都来的公子,能让李大衙内心甘情愿做陪客,身份定然不凡,所以,不管今天有多少人点了她的牙牌,不管那些人投了多少注的暗标,她只会陪这位从帝都来的贵公子。作为台柱身份矜持,她其实用不着出来这么早,可刚刚在后台暗暗观察时,她捕捉到那位庄公子一抹不耐神色,所以赶忙挽起一张笑脸出来陪酒。
饮过一轮,烟烟姑娘闲聊间开始摆小委屈,“扰了几位公子的雅兴,真是该死呢。可是也怨不得宋妈妈,她就是要大庭广众下下那些人的脸面,大少,您不知道,刚刚在楼上他们有多糟蹋人,不出这口恶气,以后,咱们姐妹谁都没有脸面了。”
美人敬酒,没说上三两句话,就把那边不堪的场面给转圆了,重点是,美人撒娇嗔怒委屈怜爱……皆是风情,俩字:看脸。所以,这番连怨带嗔的一表态,接下来再洗白丛锦舫的姑娘们就更容易了。在冯烟烟的嘴里,她们姐妹都是月光下的小白花,多柔弱,多无辜,多清白,多可怜无助。她倒是半个字没提对方专横跋扈,粗鲁不堪,反正摔盆摔碗又打人的已经嚷嚷开了,台柱姑娘只在陈述里幽幽挑起几位公子的同仇敌忾之心:那两位客人把贵客牙牌全给了他们那些五大三粗的仆从、长随、护院了,让他们去竞标姐妹的夜晚归宿,他们哪里像寻常客人了,就是故意来砸场子的。
别的都能忍,但牙牌给了仆从就太过分了!以这三位小爷的涵养,也觉得被啪啪打脸:你啥意思?你最有钱、最尊贵,所以你家仆人都可以跟我们一起抢花姑娘了?你这是瞧不上人家花舫的姑娘,还是瞧不上其他宾客呢?哦,我们一派官家子弟、士绅豪门,商贾巨富就跟你家仆人是一个档次的呗?
哪里来的暴发户土大款,挺硬气啊!
冯烟烟不动声色的偷换概念,等于把客人们拉到自己这边阵营了。立场被潜移默化的扭了一百八十度之后,几位官少爷再看那管事妈妈不依不饶的撒泼耍赖,虽然依旧不好看,但似乎,心理上就觉得可以接受了。
他们几个说话的功夫,那边水清浅已经在怀疑人生了。他在帝都怼天怼地,各种理直气壮的范围包括但不仅限于各位家长,太学师傅们,军部大佬们和他的好基友小跟班……他啥时候输过?今天,他遇到了史诗级对手:一个江湖老鸨子。
是真不要脸啊!
摔一个破盖碗,她这会儿都攀扯到家国历史艺术的高度了,五两银子能买一箱的茶碗,她开出的赔偿金额高达二百两银子一个,再任她说下去,恐怕嘉佑朝五大官窑加一起恐怕都不够赔她一套茶具的。呵呵,二百两银子,你见过哪家公子哥背一箱银子出来喝花酒的?不怕累死在半路吗?所以,水清浅一开始没认为她是为了银钱,大概因为他刚刚暴发户土大款的作风,所以借此嘲讽他一下?不过,随着她接下来话锋一转,水清浅就知道之前自己想错了,这江湖老鸨子真就是见钱眼开,挤兑水清浅是暴发户事小,最主要是她盯上了水清浅的腕镯——就是姬昭给他的那个碧玉为底象牙透雕镶嵌了两只海龙珠的腕镯——想用他的腕镯做抵押赔偿。
她是不是疯了?
水清浅当场就气笑了,他回头看姬昭,姬昭神色淡然,定海神针一样的气场。这老鸨子未必懂得海珠的珍贵,但那只腕镯用的碧玉与象牙是贡品级珍宝,寻常市面上的珠宝成色肯定比这只差远了。这些江湖人士大概以为自己逮住肥羊了。殊不知,这种成色级别的珠宝,你身份品阶不够,连持有都算犯罪。
水清浅自幼有宁仁侯悉心教导,后为教育大家钟先生的关门弟子,又长时间在嘉佑帝身边有皇家礼仪熏陶,‘进退有度、雅致贵气’的评语是上流社会整体公认的。归根结底,他们的教养标准就是连骂人、打架都叫‘举止失态有失身份’——所以,面对这个贪婪到失心疯的老鸨子,水清浅的反应就该是淡然一笑,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大家公子的气象嘛。
可是……
去妈蛋的!
水清浅的脾气突然就爆了,
给脸不要脸!
去妈蛋的体面涵养!
去妈蛋的仗势欺人!
她怎么不去死一死!
一群不要脸抄袭狗的跳舞歌伎,一个更不要脸的老鸨子!
水清浅转脸,森森一笑,“你想要我赔这个腕镯?”他把手举起来,晃了晃上面的腕镯,不意外的捕捉到那老鸨子贪婪的眼神,“行啊,来拿吧。”水清浅把腕镯从手上撸下来,姬昭神色不明,没有阻止。“你拿到了之后,咱们就两清了,对吧?”水清浅捏着腕镯挑眉。
“那是当然。”老鸨子伸手去拿,水清浅就等着她接过去呢,两人交接的一刹那,忽然从旁边不远处,冒出一句不太确定的疑问,
“宁……水,水公子?”
水清浅眼神一闪,深深吸了一口气,手尖微微一沉,把腕镯落进那老鸨子的手掌里,然后借力一转身,看到一位二十多岁的年青公子在贵宾席那边站起来,那位的眼神原本带着些许不确定,不过在看到水清浅转过的正脸,脸上立刻挂上笑容,直接迈步迎上来。
眼熟,见过!
水清浅第一时间也认出来了,不太熟,但肯定在帝都见过。水清浅深深沉淀了一下内心情绪,姬昭这时走上两步站在水清浅身后,庄长平也快走几步过来,“水公子,真的是你。”
“庄,庄家大哥。”水清浅最后一秒及时想起来了,然后微笑,一副得体的大家公子气派,“没想到这里见到你。”
“我代父回乡安置祭田,途径安州,也真是巧……呃,”寒暄功夫,庄长平眼睛一扫,看到水清浅背后的姬昭,心跳顿时漏空一拍,差点被自己口水噎住,他他他没看错吧,这这是是是太子殿下吧?
庄长平的父亲官至户部侍郎,已经是上流官场的一员,宫里大节小庆,他只要跟着父亲出席,肯定有机会看到太子殿下,也许够不上面对面的距离,但在帝都混,不认识谁也不敢不熟真正实权大咖人物。从容貌上看,庄长平觉得这位是太子殿下,可心里又不敢肯定,因为殿下应该在宫里,没理由出现在安州啊,没一丝儿风声,不合道理,不合逻辑。但他的视线范围再扩大扫了扫,看到了更远的几位金吾卫,立刻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是太子的近身护卫,比起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官职不高的王大江等人,在官场更让人容易接近,混脸熟。
所以,真真的……是太子殿下??!!
庄长平觉得自己都快维持不住镇定的表情了。
水清浅给姬昭介绍,“这是庄家的大公子,就是芳菲姐的夫家的大哥哥。”昭哥跟孟少罡是少年好友,肯定也认识芳菲姐姐那个女汉子。
姬昭点点头,一说姓庄,他就想起来新任的户部侍郎庄拱庄大人了,“庄公子,久仰,令尊大人近来还好吧。”
“好好好,父亲身体很好,衙门公务也一切都好,烦劳您问候,呃,”庄长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姬昭,“兄台可以唤我的字,子上。”
庄长平,“不敢不敢,子上兄还是叫我一声长平吧。哦,我也是跟朋友一起来的……”他示意座位上的朋友赶紧过来招呼。
水清浅看到庄长平的座位了,是贵客中的贵客。以安州这个地界,估计不会有身份比他还高的衙内,所以他那两位朋友,如果也是衙内的话,地位应该不及他。眼下他们偶遇的情形,整体气氛算不得多愉快,甚至可以说有点尴尬,但庄长平居然还没忘把自己的朋友引荐给当朝太子。
当然,庄长平会这么做,也是因为花舫上下根本不会被他放在眼里。偶遇太子殿下和宁仁侯府的大公子,扯上关系的机会千载难逢,他怎么可能因为一个花舫而束手束脚?对这些上流社会的豪门公子来说,花舫就是一无聊消遣的玩意儿,捏扁搓圆就是一句话,什么冲突啊,下脸面啊这些别人很看重的地方,他们想让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
因为腕镯的事,水清浅都要公开砸场子了,却意外被庄长平打断,然后整个气氛就变了。庄大公子跟他的朋友显然身份不低,贵客中的贵客,那跳舞的叫什么烟花儿的,对他们一直保持伏低做小的态度,所以,跟贵客攀上关系的水清浅一伙人立马被咸鱼大翻身,恐怕再不会被她们当成暴发户土大款,被人看不起了。
只要她们不傻。
老鸨子当然不傻,游走江湖,她不会这么点眼力见儿也没有。再怎么贪婪成性,底线是她能惹得起的才敢惹。遇到惹不起的再蛮干岂不是老寿星上吊?说到底,就是一个老鸨子罢了,她敢得罪谁啊。虽然庄长平他们的寒暄招呼里没有人提及任何官身名讳,但谁不知道李大公子是安州地界上的第一衙内?他都亲自过来跟这拨客人打招呼,那对方能好惹吗?
老鸨子瞬间神奇大变脸的上赶着来伏低做小了。她双手捧着腕镯,满脸堆笑的跟在水清浅屁股后头,“公,公子……您这个腕镯真是巧夺天地造化了,奴家能有幸看上两眼,都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气,承蒙公子不嫌弃给老奴开了眼,这这这宝贝太珍贵了,您快收回去吧。”那会儿就跟痰迷了心窍一样,一心贪恋这东西价值不菲,现在琢磨过味儿来,老鸨子都觉得手软拿不稳了,你看这腕镯的用料,这做工,这处处精巧的设计,哪里是寻常人家能碰到的货色?
水清浅看看那老鸨子堆笑的脸,视线挪到她捧着的腕镯上,再重新挪回那老鸨子谄媚的脸,忽然一笑,“上一个敢从我手上抢东西的,你猜他是什么人?”
老鸨子一哆嗦,说不上来怎地就是浑身一冷,水清浅那漂亮的一笑,让她从心底里往外冒寒气,手都险些拿不住东西。
水清浅伸手一托,“好好拿着,可千万别摔了。我会让你知道,你要的这东西,到底有多烫手。”
第148章 换个地方续摊
水清浅转身,对那边一脸懵逼还坚持尬聊的几位衙内开口,“庄大哥,我们要走了。”
这话不假,如果不是花舫的管事妈妈,他们已经走了。庄长平拉着俩李衙内没敢出声挽留,却有点眼巴巴的意思,能与殿下碰面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他真不想任这种机会仅停在匆匆寒暄上,可是眼下……
“公子请留步,”冯烟烟飘过来出声挽留,台柱姑娘笑得甜美得像朵花一样,非常有眼色的开口,“人生四大喜,他乡遇故知。既然几位公子是旧识,天南海北的能在这船上碰到,多大的缘分呢,天色还早,几位公子留下来叙叙旧,可好?奴家见几位公子人中龙凤,哪怕只让小女子在跟前斟茶倒水,小女子也感到莫大欢喜呢。”美女开口主动相邀,似乎,就不太容人拒绝了。
她不仅察言观色为庄长平和李衙内说话,她更为丛锦舫和自己争取机会。你看看,满船摆在台面上身份最贵的就是李家的两位衙内公子和他们招待的贵客,根据冯烟烟打听的消息,这位贵客出身帝都,身份比李大衙内还要高几分。而众目睽睽之下,这几位身份贵重的衙内公子对那伙不知名的‘暴发户’殷切有佳,联系到衙内公子的社会地位、帝都身份,联系到这一伙外乡人嚣张却不粗鄙的行为风格,甚至当初他们嘲弄花娘的那些话也值得再一次深思琢磨了,如果人家就是帝都见过大场面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