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水夫人神情恹恹的挥挥手,打断金大县太爷的奉承。金县令忐忑不安的住了嘴。
“看你也是个有眼色的,平日衙门里兢兢业业是一回事,但家里也不能不管不顾。修身齐家治国,你看看内阁阁臣、中枢六部,哪位大人家里不是门户严谨?便是家有子弟不成器,又岂敢拖父祖的后腿?”
金县令唯唯诺诺的应了。
就在县太爷愈来愈如坐针毡的时候,水夫人又起一个话题。
“令郎的胳膊没事儿吧?”
“啊,无事无事。”金县令忙不迭的回答,“让夫人操心了,犬子无事……是无事吧……”话说一半语气又犹豫起来。金县令情不自禁的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他摸不清贵人到底是什么心思。是回答‘无事’表示大事化小呢,还是说的严重一点,以便降降贵人的心中火气?
水夫人不知道金县令肠子里的弯弯绕,淡淡道,“行了,让令郎好生养着吧。”说完,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金县令很是有眼色的躬身告退,退下之后,衣裳后脊梁一条都湿了。
虽然受了一顿敲打,但这位夫人也暗示不会再追究了,所以,县令大人此行也算圆满达成任务,浑浑噩噩的离开。其实,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水庄主夫妇是什么人,但他也不再想知道。反正不管什么人,至少他今天亲自交手,领教到那位夫人可真不是好惹的,能娶到如此不好惹,又明显出身豪门的夫人,足以证明,那位水庄主更不好惹。
“什么?你骗他们的?”水清浅吃惊的跳起来,差点掉河里。
“别大惊小怪,鱼都被你吓跑了。”父子俩真的坐在一条小船里在河中心钓鱼,“你爹我什么时候跟达官贵人沾上边了?咱不是农夫、山泉,有点田的小地主么?”水庄主借水清浅的话调侃回去。
可是在出门前,我还不知道你们竟然私藏小金库呢,水清浅心里吐槽。不过,眼下不是研究家底的问题,更危险的是……
“那他们万一知道了……”
“他们能知道么?”水庄主反问。
有什么不能的?水清浅想反驳父亲,他们一行游玩,住店租船都要出示路引。路引上,姓氏籍贯什么的,都写得明明白白的。
“即使查到,他们敢信么?”水庄主再问。
水清浅:……
“我只是给他们一个被误导的方向,路是他们自己走的,结论是他们自己定的,他们自己先把自己吓得半死,我有说我是朝廷的钦差大臣么?”
水清浅仔细把这事儿从头到尾过了一个遍,琢磨他父亲当时的决断,以进为退,还有切入事件的时机,镇定,自信,说谎跟真的一样……嗯,果然,没办法戳穿的谎言,就等于真实。八卦消息很重要(金县令的履历),演技也很重要(藐视一切的气势)……水清浅眯眯眼睛总结经验。
这是他出行以来,学到的第四个教训。
由胭脂店引发的一场血案,在双方当事人都比较投鼠忌器的情况下,很快平息了。
但关于神秘的水氏的来历猜测却经由此事变得越来越暗流涌动。胭脂店的伙计八卦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金太岁那是什么人哪!走起路来比螃蟹都横的主儿,在露水县,金大少比他爹这个土皇帝更像土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得哭爹喊娘的,胳膊都折了,愣是连屁都没敢放一个……咳,何止丢面子,里子都没了,林师爷就在呢,还给人家赔礼道歉来着……
王婆子:人家是帝都当大官的,那官话说得溜溜儿正。人家夫人的眼光,啧啧啧……没说的,全是帝都最流行的样式……
赵掌柜:作为钱庄最顶级的客户,我思来想去,觉得他们可能跟帝国首辅有亲戚关系……
旅店小二甲:第二天,县令大人亲自来请罪……
旅店小二乙:对对对!拜帖我都看见了。还看见县令大人跪在地上,抽了自己一顿大巴掌……
传言变成什么样,水清浅一点都不关心,他最近忙着拜师学艺呢。
自打看到他爹妈以巧搏力,秒杀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壮年男子之后,水清浅眼睛里的星星就没消去过。
这个要学!
这个必须得学!
不过,水清浅跟着他爹做了两天伸胳膊踢腿的保健操之后,就深深地怀疑自己被骗了。一点都不大侠范儿!就在水清浅要施展熊孩子终极手段——躺地上打滚耍赖——之前,他们在旅店的隔壁邻居把水庄主夫妇给解放了。
那天,水清浅在树上……呃,不要纠结为什么他在树上……反正,因为在树上,所以那只鸟就瞄到了隔壁贵宾园里的住户。俩人,二十郎当岁,长相很不像兄弟的俩年轻男子在院子里过招习武。水清浅不太懂高手低手什么的,但两人动作简练,出手精准,还能用手劈碎青砖……水清浅那点高手大侠梦立刻就勾到他们身上了。
这俩人身上有正气!水清浅如此下了定论之后,抱着自己的点心盒子,上门求勾搭去了。
张准和王大江,以外人的标准来看,这俩旅人的来历怪怪的。他们既不像行商,也不像出游,身边没行李,没家眷,没随从。整日穿着半打短衫,明显是武人的打扮,从各个角度看,实在不像住店能要得起豪华旅店一等上房的贵客。如果是江湖游侠儿,倒有可能付得起钱,不过那种人手中的钱肯定来路不正。寻常人家最好不要跟他们有接触。
六岁的孩子就学会什么观人身上有正气云云,纯属吹牛,是他一早跑旅店掌柜那吃小点心兼卖萌,随便三两句就闲扯出来了。对上这么一只可耻卖萌的小鹭子,掌柜这种老江湖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嘴上也没把门,“呿,小孩子家家瞎嚷嚷,小心江洋大盗把你抓走……人家是正经八百的校尉军官,是这个,懂?”掌柜比划一个牛掰的手势。
好了,人家是官方人士,安全着呢。
然后俩少壮军官就这么顺利的被他勾搭了。
“我也想试试一掌劈碎砖头……”水清浅看着满地碎石,摸着自己的手,各种羡慕。
张准笑着摇摇头,王大江转身去井边打水冲洗——尽管一等上房随时提供热水供客人沐浴更衣,甚至可以要求加花瓣,当兵的人,却已经不习惯那种奢靡。
当初,水清浅抱着点心上门,巴巴要学功夫的时候,张准和王大江新奇地看着这漂亮娃娃,心里乐得不行,说起拜师学艺,俩人全觉得没戏。武功是一把血一把汗的活计,容不得半点投机取巧。单看这孩子细皮嫩肉的样子也知道爹妈娇惯着呢,可不敢下手狠训人。只随便来点东西糊弄孩子一下。结果就这么一点花拳绣腿,熊孩子兴奋过头了,不歇气的比划了一整天,满头大汗的时候见了风儿,第二天,发了一场高烧,把俩小军官内疚够呛。一场病不仅折腾的水庄主夫妇一宿没敢合眼,王大江和张准两人还跟着忙前忙后守了半宿。至于可怜的小鹭子,受伤的就不仅仅是梦想了,还有屁股:挨了他亲妈一针,烧是退了,但眼下,他也只能抱着威武、盖着毛毯,躺在树下,围观别人当高手。
王大江冲完澡,换上衣服,“走,去前面吃点东西,我去跟水夫人说一声。”
张准应了,然后一把拎起水清浅,连人带毯子一起抱在胳膊上,顺势试试他额头,“前天高烧那么厉害,退得真快。”这小东西被养得精细,看着小胳膊小腿的,其实身体底子养得很好。什么小灾小病的都不在话下。
水清浅没说话。真正起作用的不是医师开的那苦森森的汤药,而是让他屁股疼了半天的一管液体针剂,就算亲妈没嘱咐他,他也明白肯定不是市面上的东西,不能乱说。
水清浅恢复的不错,但张准和王大江也不会再教他什么拳脚功夫了,正好用生病这借口绝了孩子的念想。像这种含金汤匙出生的娇贵小东西,王大江和张准在帝都见过不少呢,想走这条路的公子哥,不说全灭吧,反正留下的不足万分之一二。
从军,受训,筛选,升迁,再筛选……最后能脱颖而出,进阶金吾卫。即使大字不识一个的平民子弟,如果能撑过这场严酷的筛选,也能从此在帝都街面横着走了。
如果你家里本来就有官场背景,那更不得了,三十岁前成为实权派的虎符将官绝不是个梦。可偏偏这条超短的升迁之路愣是秒杀了帝都成百上千的公子哥。残酷,由此可见一斑。
结果就是,绝大部分通过淬炼的都是家境贫寒之人,王大江和张准是标准的金吾卫,出身清贫,入伍,升迁,最后成为帝国皇帝的护卫军士之一,凭得都是自己的本事。他们来露水城身负皇命,算不得很机密,只是不好为外人道。知道他们金吾卫身份的只有跃马旅馆的大掌柜。知道他们任务内容的,大约只有传说中的仁术先生。
王大江他们对水夫人隐瞒了金吾卫的敏感身份,却不碍着眼下无事带着一个漂亮可爱的娃儿喝茶吃点心。
俩金吾卫带着天字上房的小少爷到前堂雅座吃茶,跃马旅店的大管事远远守在后台严阵以待,还顺耳朵听到俩伙计正在那儿八卦天字号上房客人的神秘身份。大管事一听,立马一人给个大脖子拐,训斥,“别胡说八道!客人身份也是你们能打听的吗?都是惹不起的主……给我小心伺候着!”
伙计们再怎么八卦,那都是瞎猜,大管事心里可明镜儿的,那两位军爷是传说中的金吾卫啊!皇帝身边的人哪!一旦亮出身份,别说县令,就是太守大人也得赶紧滚过来点头赔笑。可是看看这两位军爷在干什么?他们在给天字号上房的客人带狗、哄孩子!天字号上房的水氏夫妇到底是什么身份,还用问么?还用问么!
金吾卫,单论军阶,其实比寻常军队里的百夫长还差一线。但关键在于,每个金吾卫都是‘上头有人’。往大了说,金吾卫是皇帝的贴身侍卫;具体到现实,被金吾卫奉命守护的人,就算不是皇亲,那身份也定然不凡。
皇帝派自己的亲卫守护勋贵的传统,是从二百多年前晋武帝那辈开始的。
因为战争的缘故,武帝十六年,帝国当时有八位朝中重臣在同一晚,同时遭到刺客袭击,当场死了俩,伤了仨,这是有名的历史刺杀事件。刺客们成为战前炮灰的同时,晋武帝也颁布了一条意义深远的旨意,他把自己的亲卫分派出去护卫朝中几位重臣,以保人身安全。
“诸公为朝廷之栋梁,帝国之瑰宝。身为帝国当家人,朕这也算私心有余了,派亲卫保护你们周全,就算是朕保护自己家财不受贼人觊觎吧。”
当时晋武帝做决定的时候,未尝没有特殊时期便宜行事的意思,可能仅仅是临时的措施。不过,仔细一琢磨,此安排不仅能收买人心,表达皇帝的重视怜惜之情,万一下面的人有什么不臣之心,皇帝也不至于成睁眼瞎,是不是?毕竟是皇帝的亲卫,不管在谁身边站岗,是皇帝管着前程,管着工资的。
晋景帝,作为武帝的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把这个临战措施给发扬光大了。订了严苛的条件、详细的升迁规矩。有了皇帝亲自派人保护人身安全,你自己想弄几个私人武装都找不到借口。最厉害的是,景帝一点也没让臣子觉得此举有监视的嫌疑,反而成了荣耀的象征——你要是没点本事,没点重要性,想让皇帝从自己碗里分一杯羹给你?呸!
所以,金吾卫,不仅代表皇帝体恤臣子的仁德,更是臣下证明自己是‘朝之栋梁、国之瑰宝’的重要象征。此荣耀程度,几乎跟死后封谥号都可以相提并论了。
这规矩从晋武帝开始到现在发展二百多年。金吾卫的保护范围已经不仅限当朝重臣那么简单。比如,当朝大儒柳夫子,就是一个五品闲职,小老头平日只管在露松书院讲几堂课,他的身边就有金吾卫守护。又比如前朝书圣,一生无官无职,却带着金吾卫游遍河川大山。万能保镖不但不用他付工钱,万一他撞了什么不开眼的地头蛇,像金太岁这类的二货,金吾卫一张腰牌就能把事儿摆平了,搞不好还得有人丢官。再怎么说,人家金吾卫脑门印着‘帝王亲卫’四个字,一纸小报告能直接递进皇帝书案头上。
所以在东洲大陆,金吾卫,是某种信号。
所以,这俩金吾卫一出现,事先的订房又恰巧就在水庄主一家的隔壁院子,旅店大管事就俊杰了。
第7章 传说中的仁术先生
吃完点心,水清浅晃荡着小腿,“张叔叔,王叔叔,后天我们就要走了。你们还要继续住下去么?”
“这就要走了?”
“清浅知不知道要去哪里?”
“因为衣裳什么的终于做好了,明天就会送过来。”水清浅转头回答王大江,“要去大湖。妈妈说:千里水乡,大湖最美。爹是带我们出门游玩的。”
张准和王大江一对眼神。
男主人正值壮年,一般带家眷出门,不是赴任,便是访亲,最差不过是做生意,单纯为游玩而游玩,真没听说过。
“我还以为你们走亲戚的。”王大江试探,他俩一直对水庄主一家子的来历有点疑惑,尤其经历金太岁那件事之后。
水清浅摇头,“妈妈说,外公外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爹爹说,会带我去山上看祖父。”
哦,是祭祖啊!
两位金吾卫放下心中那丝怀疑,小孩子说话夹带不清,有时候真容易叫人误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