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途中,早有侍卫把废材两人组的事迹提前回报,好消息是两人毫发未伤,坏消息是水清浅疑似被战场血腥惊着了,嘉佑帝原本还想打屁股呢,这下提也别提了。经过一天在山林的奔波,水清浅终于被带回军营,带到御前,小脸带着明显憔悴,精神头不佳,情绪极低。原本一双灵动的乌溜溜大眼睛也蒙上一层阴阴的薄雾。
“清浅,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
“鹭子到爷爷身边来。”
“在林子里是不是吃苦受累了?”
“晚上在林子里害怕不害怕……”
水清浅闷着头一个字也不说,连皇帝加亲祖父谁也不理,异常低落的样子直让人心道不妙。
“官家,宁仁侯来了。”
“快让他进来。”
路上就听小黄门说了水清浅的状况,宁仁侯不少担心。一进门,看到自家小鹭子一副精神萎顿的样子,真心疼啊。
“鹭子。”
“爹?”小鸟抬头看到亲爹,终于有反应了,胳膊伸出来,眼泪汪汪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爹爹抱抱。”
宁仁侯抱起儿子一路摸毛回到自己的军帐,整整顺毛了一个晚上,血腥那一页才算在水清浅的童年记忆中安然翻过去。然后水清浅又在亲爹身后足足当了几天小尾巴,才阴霾心情尽褪,又开始活蹦乱跳的带着元宝到处闯祸。而这时,西山军营也从演练最初的空荡荡,慢慢热闹起来了,随着时间的慢慢前行,先后已经有九支队伍因为战败人数增到上限而退出演练,剩下的三支队伍也已经从山林里一路打到了大营外,三方各自在草原地貌上排兵列阵,为最后的胜利全力一搏。从演练最初到现在已经足足半个月,想必这两天之内就会决出最后的胜利军。
水清浅画的那张战地分析地图,在废材两人组被抓回来的时候就没收了,如今放在演练中军帐下,放在几位军方大佬的眼皮底下,地图画得好不好暂且不提,关键是水清浅标注的三个战场,真的都成了两军、甚至多军相遇的决战场,碎玉湖那处四军相对无需多说,那处宁静山谷也被水清浅料中了。水清浅和孟少罡去得太早,他们离开后的第三天,那处简直成了伏虎二队、黑鹰四队、五队的阎罗殿,一个堪称扭转战事的关键战场。还有一处水清浅他们没有去,也是个大战场,猎狐一队趁夜袭营,一举淘汰了敌手,也因为袭营产生了一个时间差,所以那一处也成了两军碰撞的大战场。
“此次演练,包括遭遇战在内,一共大小二十七场。他只猜中了三场,说明不了什么。”
“你别忘了,真正的作战布局他根本不知道。就是听旁人讨论推演出来的。如此有限又模糊的情报,便能蒙中三处,说巧合,也太巧合了点。”
“至少他思考问题的时候没有局限一处一地,心怀全局,这是天赋。”
……
这次军中演练就要结束了,虽然最后的胜利者还在大营外对峙没有决出来,但对于朝中这些大佬来说,该看到的都已经看到了,最后的胜负归属并非关注的重点,重点在于在演练中过程中,他们看到了许多问题,也收获到许多经验。今天这个非正式的小朝会,就是君臣一起把这些天的收获拿出来好好排一排,晒一晒,讨论讨论。不用问,水清浅也是此次演练的惊喜收获之一。他那副作战地图是神来一笔,极有可能是一个具有战略眼光的统帅的好坯子。
君臣一起正把此次演练的收获一个又一个的拿出来品评时,在中军帐外,远处跑过来一个小黄门,神情慌乱,满头满脸的汗,看到门口的青离,张嘴就要喊,被青离一把拦住,低声呵斥,“猴急,猴急吼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有话慢慢说,怎么了?”
“师,师父,大事……大事不好了……”小黄门不知是跑得气喘还是怎么的,脸色发白,嘴唇都在发抖。青离心里咯噔一下子。
极快的碎步,青离走到嘉佑帝身边,也顾不得许多,瞄准东将军说话语气里的一个短小间歇,硬生生的插话进去,“官家,”
“嗯?”
“校场有意外发生,”青离看着皇帝皱眉,极力咽下嗓子眼的火灼感,“宁仁侯的小公子被流矢误伤……”
宁仁侯的…………水清浅!
误伤?
嘉佑帝先是一愣,再是一惊,“他伤在哪儿,有多重?军医呢?”如果是一般的误伤,青离绝对不会这么急切的跑到跟前,打断他与重臣的会议。嘉佑帝脑海里瞬间推出结论猛地色变,抬脚就往外走。
“军医已经有人叫了……小公子在操场,不好移动……”青离这两句的声音大了一点,所以几位军方重将也听到了。
“不能移动”这句话让所有人脸色瞬间一变,那显然意味着……
青离强咽下声音里的发抖,“据说……是当胸一箭……”
嘉佑帝的头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嘉佑帝几乎跟宁仁侯是前后脚赶到的,他到的时候,宁仁侯正半跪在地上给儿子做检查,身边是捧着一大堆瓶瓶罐罐的孟少罡。他们俩本来正在军医处讨论止血剂,忽然听到有人传报说水清浅在操场上被射了一箭,宁仁侯当场脸色都变了,孟少罡机敏地一把囫囵起手边上几种外伤药,管他有用没用,飞奔而来。
宁仁侯现在半跪着,几乎挡住了水清浅大半个身体,以至于后来的人包括嘉佑帝在内都看不真切,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有人把经过报告给皇帝了,众人也越过宁仁侯肩头看到那长长支楞着的乌黑凌厉的铁尾羽,看到那箭矢尾翎的一刹那,很多人的心都瞬间沉到谷底,冰凉凉的……
这种箭叫穿甲箭,名字很普通,却是战场上令人胆寒的大杀器,箭头是精铁所铸,十丈之内连护心镜都能一箭击碎,当然,不仅仅是箭厉害,因为这种箭比较重,所以要四石铁长弓配合使用,强弓加铁箭,你只要想一想就知道是何等威力了。这样的当胸一箭,后果不堪想象。据在场的人说,水清浅被射中的时候,小小的身子被箭直接撞开,足足向后飞出去两大步才摔在地上,而他身上别说护心镜,连件正经铠甲也没有,只是一件好看有余,轻轻薄薄的绣花鹿皮软甲。
至于事情经过……
因为演练尚未正式结束,所以很多闲下来的将士都会在操练场上比划两下子,有孟少罡的牵线介绍,水清浅今天跟新认识的一帮武官一起来校场射箭。校场里的人不少,一堆一群的各玩各,他们这边还正停留在嘴里逗趣的阶段,不知道从哪里飞来这一箭,太快,太突然,一切让人来不及反应。
愤怒,震惊,伤怀,恐惧……种种负面情绪几乎压的嘉佑帝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他几乎不敢想象这是真的。清浅真的出了事。一个珍贵的,天才的,前途无限的……如果他去了,后果将是怎样?
是他千方百计把宁仁侯留在帝都的;是他下令把水清浅也带到军营来的,这件事由他而起,如今水清浅危在旦夕,那么……不可抑制的,嘉佑帝脑子里不停转着一个传说事件。嘉佑帝心底的寒气和各种黑暗念头轮流转的时候,忽然,
“咳,咳咳……呜呜……”细嫩嫩的,像小猫一样的呜咽声,传到耳朵里宛若天籁,“爹……咳咳,疼……”
“没事,爹爹在这儿,鹭子很坚强,鹭子一定会没事……”宁仁侯把那箭矢顺手扔到一边,水清浅身上的小鹿皮甲已经被全解开了,心窝处一大块紫中透青,就像挨了一拳重击那样,但没有一点破皮外伤,箭矢的锋利完全被那一层看似轻轻薄薄的鹿皮小甲挡下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受伤,那箭的力道太大,十有八九会震伤他的心肺。
“鹭子,跟我说的做,吸气……会疼么?”
“嗯……咳咳咳……”
“别急慢慢来,慢慢呼气……再吸气,慢慢来……”如此几息,宁仁侯把听诊器收回衣兜里,他说不准,这个不是他专长,老婆又不在,必须要找更擅长内科医师再看。宁仁侯脱了衣裳包住鹭子,然后把儿子抱起来。“官家,鹭子需要内科国手。”
“杨太医日落前就会到。”嘉佑帝的呼吸慢慢顺畅,许下会最快派出太医院掌院的同时眼睛里闪过一抹杀气。
在整个误伤事件里,治疗是最简单的环节,更重要的部分在为什么水清浅会被误伤,以及到底怎么误伤的?
‘凶手’是个幽州府驻军里一个外号叫铁锤的小伍长,出身平凡,二十出头,有一把令人惊叹的力气,就凭这两分硬功夫,他成为军队里最低微的、甚至不能被称为长官的伍长。根据口碑,此人的人缘、脾气、性格都不错,是那种很典型的能在军营里混得开的实诚汉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管皇帝还是军方大佬还是飞天儿家长如何对伤害水清浅的罪魁祸首咬牙切齿,他一个普普通通人家出来的士兵,跟水清浅的天壤之别。他们根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关于这次的误伤,不管谁来调查,调查之后的结论也只能归结为意外。铁锤是在跟一个外号叫榔头的伍长比试,无论铁锤这一伍、还有榔头这一伍,他们这场比试都是临时起意。恰巧在操场上碰到了,恰巧榔头新得了一张好弓,比试也由此而来。这群兵汉子在校场比试的时候,距离水清浅这边挺远的,照平常弓弩的射程,够不到水清浅,而且标靶的方向也根本不是水清浅这边。
只是巧合就那么巧合的发生了。
这把新弓正是少见的四石铁弓,射程三十丈,足以覆盖水清浅所站的位置。寻常人拉都拉不开的一张硬弓,铁锤却是少见能拉满弓的力士,他对着标靶,拉满弓,在放箭的一刹那,他被轻轻撞了一下。
撞他的人是张宆。
箭被撞飞了,其实它只是‘小小’的偏离了一个角,也许三十度都不到,但三十丈外,它却不可思议的跨度了一大段距离,直奔水清浅。
这是个意外。
甚至铁锤自己都没想过偏离的箭会伤到人,在被撞的一刹那,这个大头兵一心只想找到那个害他脱靶的家伙。当然,在‘混蛋’脱口而出之前,他认出了对方的衣裳,一个白衣副尉,年轻得过分——是帝都武学院此次来考核的小校,一个有好老子罩着的少爷军官。
一切就这么发生了,铁锤甚至没来得及压下自己脸上的懊恼,他就猛地被好几个高阶青衣卫扑过来按住了,同时少不了挨几拳,而远远传来的喧嚣让铁锤从莫名其妙中惊醒,然后听到传闻,心里一阵阵发寒……
张宆碰巧把箭撞歪,铁箭意外射向水清浅,追究根源,水清浅跟张宆有点龃龉,再往深里说,张府和宁仁侯府不太对付。但这并不足以说明张宆要为此事负全责。他只是很意外的撞到了人,甚至只是轻轻的撞到了人,没有任何证据能说他是故意的。或者说,哪怕他真想过故意,想那么准确的把箭撞到几十丈开外的水清浅身上,也需要极大的运气。
所以,一切真的是巧合。
嘉佑帝的脸色很难看。这样的结果他不能接受。一只小飞天儿就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受了伤,并且还是圣人亲自下令把人带到军营的。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意外,为了皇权威严,为了安抚石恪和宁仁侯的情绪,也为了展示圣人的真心,必须要拉出一个靶子为此事件承担后果,承受帝王和飞天儿的双重怒火。至少得是死亡的代价!
但是处罚铁锤?处罚一个微不足道的、芝麻绿豆的小伍长?他太微不足道了,渺小到即使判了诛族也不足以宽慰飞天儿,宽慰圣人的愤怒。
那么处罚张宆,苍州府治安长的侄子?
即使不考虑背景势力,单就官司考虑,罪名也太牵强了。怎么?就因为不小心撞了别人,就要跟一场人命官司联系在一起?然后被流放,被发配为奴……就算石恪是首席大律政官,这判罚都站不住脚。
但不罚,嘉佑帝不同意。
虽然水清浅貌似没有生命危险,但这仅仅是一个奇迹般的例外,那件轻轻薄薄的鹿皮小甲挡下了必杀的一箭,就如同飞天儿一般,这是一个不属于凡间的奇迹,一个特例。如果没有‘奇迹’护着,哪怕水清浅穿着铠甲,恐怕结局也只有一个。
这是针对飞天儿的杀戮,难道朝廷最后真的要用‘巧合’和‘意外’糊弄过去?然后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一个小飞天儿被人射杀,而朝廷调查得出最后的结果是,一个意外?
嘉佑帝眼睛里冒着愤怒的火,这简直就是打脸。
第69章 清浅无事
“不,一切应该遵循律法行事,既然我们有帝国法典。”石恪平静的说。
嘉佑帝深深看着石子律,“朕,不介意用一次帝王的权威凌驾法典之上,就这一次。”
石恪摇摇头。
时代在变迁,现在是时候为东洲帝国建立司法权威了。石恪能遇到嘉佑帝,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完美婚姻’。想要建立一个权威法典。首先,在位的帝王的权力欲不能重,这样石恪才有可能硬生生的把司法权从皇权里面剥夺出来;第二,皇帝会遵从了法典的约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虽然现在皇权凌驾法典之上,但这只是最初的权宜之计,嘉佑帝其实开了一个好头,自从拥有这种凌驾的权力之后,他从来没有擅自动用这个权力,他尊重帝国法典,乐于服从,这对一个帝王来说,非常少见,对法典却异常重要。只要坚持,再坚持一代,当惯性培养成为习惯,习惯成为世俗准则,帝国法典的权威就算彻底立住脚了。现在,它难得有一个非常好的开端,难道为了鹭子的事,就要摧毁这一切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