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公主去世,就是他们在军营里那会儿。本来宁仁侯应该告诉水清浅的,可正巧水清浅被战场上的血腥惊着了,当时家长们就瞒下了消息。后面连串的又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拖来拖去,鹭子就一直被蒙在鼓里。大夫说了,他现在戒大喜大悲。可到底,还是让鹭子知道了。
“鹭子。是有个坏消息……”宁仁侯顺着水清浅的背,慢慢帮他顺气。从小到大,这应该是水清浅第一次接触到死亡,他熟悉的,他关心着的人,死了。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年轻鲜活的生命消失了。宁仁侯亲吻儿子的额头,“鹭子,死亡总是坏消息,但死亡并不可怕,就像小树春天发芽,秋天落叶,每片叶子终究要经历一次。这是正常的。小幺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她自己早有准备了,她很勇敢,面对死亡,她一直没有害怕的……”
听了小幺去世的消息之后,水清浅一直处于脑子空空的状态,没听到父亲说什么,只是眼圈越发红了,然后感觉鼻腔一热,吧嗒吧嗒的开始止不住掉眼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哭了。
“小幺说,说她无论风雨彩虹,她她都能很淡定。”水清浅抽泣。
“是,她走得很平静安详。以后,她再也不会被病痛折磨了。”宁仁侯顺着儿子的意思往下编。
“我我说教她钓鱼,我还没有,我说话不算话了……”
“她不会怪你的。”
“我我还欠欠着她东西没没没还呢。”
“嗯。她说她要留给你作纪念。”
“我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呜呜呜……我要跟她交朋友……”
“是,你就是她的好朋友,她知道的。”
“呜呜呜……她还不怕虫子。”
“小幺很勇敢,鹭子也要勇敢,儿子,咱不哭了。”
“嗯,我我我不哭……不哭呜呜呜呜呜……”
第70章 水清浅的感觉
十二公主死了。
正赶上官家带着小半个朝廷在郊外大营检阅军队,所以她的去世,就像她之前活着的十年一样,无声无息,不见波澜。甚至嘉佑帝都没有觉得意外,只是在得知这个病弱的孩子最终逝去时,无奈的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放手宫里去料理后事。
作为一个早夭的孩子,别看生前贵为公主,因为没有长大成人,死后也是红棺一口,无碑无坟的平葬在黄花园。水清浅想去祭拜一下都不知道她被葬在哪儿。而且小幺是女孩子,未成年的女孩子,只能在存安殿里跟其他的甚至只活了三五天的早夭的皇子皇女一样,以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皇十二女’的牌位享受香火。
谁都知道十二公主身子不好,甚至在她一出生的时候,太医就诊断过,这孩子有早夭之相。似乎她活过了一年又一年,活过了十年才是值得令人惊讶的。如今她离开了,所有人大概觉得,这就是得其所了。
大概只有水清浅对此怀疑。
“少罡哥哥,他们说小幺是死于风寒。风寒怎么会要人命?”
“哎呦喂,我的大少爷,十二公主本来身体就不好,风寒当然也能要命啊。”
“夏天哪里会得风寒?”
“是春天,再说,一年四季都可以得风寒。”
“还有别的么?”
“先天心脉不全,戒过激劳累,或者喜悲什么的。严重的刺激也会造成死亡。”
“小幺不会的。”
“所以归结是风寒啊。”
这就是水清浅问到的专业人士的分析。他对这个不太懂,人人都说十二公主弱,他也觉得小幺确实看起来不太健康,可是就凭相处半天的感觉,水清浅怎地也不相信小幺能被一场风寒夺去性命。她最主要的毛病不过就是不能大喜大悲罢了。如今自己也伤了心脉,也不能大喜大悲啊,水清浅没觉得得一场风寒就要死要活的。当然,他对医学全然不通,这样的怀疑,说出去也免不了扣个无理取闹的帽子。
“你能搞来小幺的脉案么?”水清浅最后问孟少罡,他要亲自翻一翻。
孟大少鼻子哼哼着离开了。
水清浅不懂医,但这不妨碍他现在开始啃医书。短期之内达不到孟少罡那手狠心黑的干净利落手法,但仅仅通读理论,短期之内,水清浅有信心对小幺的脉案弄个囫囵明白。
水清浅莫名其妙的开始啃医书,他这点小动作很快的被元慕察觉出来了,进而,他那点小心思元慕也知道了。
元大才子冷吸了一口气。
元慕对十二公主没有任何印象,从感情上无从了解水清浅的感觉,但他觉得水清浅这种怀疑太危险了。不管他的怀疑正不正确,都很危险。当然,这种危险话题,也只能是死党之间的小秘密。
“第一,那是官家的亲生女儿,就算不得宠,你觉得太医院里有什么人吃雄心豹子胆敢谋害一位公主?或者,咱们退一步想,谋害她,图什么呀?十二公主不当宠,从没碍着谁,又没什么厉害关系,她十来年都是无声无息过活的,有人害她?” 元慕想劝水清浅罢手。
“再退退退一万步说,”元慕的声音压得更低,“就算真的有什么,就算十二公主真的是被害的,敢暗害一位公主,人家会傻到在太医院的脉案里留下罪证,真当别人都瞎呀?”后面还有一半话,元慕没说。若真有阴谋,这种事也不是他们几个小的可以接触,那定然涉及政治阴谋,是大事件。皇家阴私,血流漂杵。
水清浅抿着嘴唇,倔强着不放下手中的医书。
看那小飞天儿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元慕硬顶着发麻的头皮,伸手一把抓过来一摞脉案,放在面前,这就算是做兄弟的两肋插刀了。“咱先说好,不许到处去讲,看完必须赶紧放回去,早完早了,然后,当什么都没发生。”
水清浅,“你懂?”
“略懂。”大才子瞥过去的那一眼,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事实证明,元慕是对的。
不论小幺的去世究竟有没有背后黑手,单说脉案这明晃晃的记录放在太医院,就不可能落人把柄。以元慕的半吊子,以水清浅的新手水平,完全没有找到不对的地方。十年的记录,别说下手暗害的蛛丝马迹,连误诊的可能都被排除了。
如果可以开棺验尸,以仁术先生的手段,可能也许会验出些什么——如果小幺真的被暗害的话。但这也是不可行的计划。所以,小幺就是死于体虚风寒,属于正常早夭。
孟少罡早料到结果如此,鼻子哼哼着把脉案悄悄还回去了,然后,这件事无声无息的抹平了,除了水清浅这个主谋和被他卷进来的同谋,再没有人知道生前身后都没什么存在感的十二公主还有这么一个小波折。
脉案的事了结,但元慕觉得水清浅并没完全放下疑心,他觉得挺奇怪的,十二公主一贯身体不好,夭折应该不算很意外的消息吧。
“那你为什么非怀疑十二公主的死因呢?”元慕问。
“凭感觉。”水清浅气呼呼的答道。
元慕彻底没脾气了。
也许元慕认为水清浅是在无理取闹,但当初他俩破那珍珑局的时候,那只小飞天儿也是把手一挥,声称‘凭感觉’。水清浅拉着孟少罡进战场时,他对战斗的精准定位也是‘凭感觉’。所以在这件事上,水清浅的感觉坚定的告诉他小幺的死另有乾坤。
只是,他无能为力。
“爹爹,小幺是被害死的,一定是!就是他们害死的,我讨厌他们,讨厌他们!!”
自己被姓张的阴了一把,差点小命不保。结果是无凭无据,想反击都无力。一个月不见,小幺在宫里无声无息的去世了。病怏怏的十年都活过来了,却在刚刚跟他交了朋友,刚刚感受到自己父皇关心的时候去世了。小幺的运气真不好,是吧。
至于在学里头,发生诸如被泼一身墨水,被人编排瞎话,被人挤兑,这种小事情都不值得一提。这就是传说中集高贵神秘,智慧财富、美丽仁慈、浑身都开金手指的飞天儿,步入上流社会短短半年的时间里,遭遇到的事事非非。
水清浅肆意地发泄情绪,他生气,他挫败,他屈得慌,他胸中烧着一团火,但也许,归根结底,水清浅只是被迫的长大了。飞天儿拥有的高高在上的名声,但如今,水清浅亲身体会到了名声代表不了什么。即使他爹爹是一等侯,他爷爷是手握重权的内阁大臣,却也不代表他们可以虎躯一震,霸王之气四夷臣服。天下没有白来的阿谀奉承,也没有免费的不付代价。
“嗯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宁仁侯哄着儿子,“他们很讨厌很讨厌。什么阴险的张少,跋扈的高少,什么公主的嬷嬷,最讨厌了……” 宁仁侯顺着水清浅的口气说,双手搭在儿子的肩上,努力让儿子安静下来,“鹭子,在你查脉案之前,你其实知道什么也查不出来的,对不对?你只是不甘心。就像张家的那个少爷害你中箭,却最终半分毫毛也没掉,这让人很憋屈。”
“爹……”
“可他们做的很漂亮,我们没有证据。所以,你很生气,你在家里嚷嚷,爹爹都知道。现在,你哭完了,嚷完了,你觉得,你还能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在父亲的摸毛下,慢慢的,水清浅安静下来。他父亲在教导他,为打翻的牛奶哭泣是没有用的。
过了好一会儿,
“我想教训他们。”水清浅从他爹怀里爬出来,眼角还挂着湿意,“爹,我想狠狠地、给他们一个教训。我要他们所有人知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很好。
在飞天儿的家庭教育里,从来没有忍气吞声、以德报怨这码事。他们教导鹭子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斩草除根。
“不要在生气的时候,做下仓促的决定。”作为父亲,宁仁侯给出忠告,“但不管你做什么,爹爹希望你记住几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优柔寡断叫废物;出尔反尔叫小人;敌损一千自损八百的,叫蠢货。”
水清浅垂着长长密密的睫毛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他投在父亲怀里,小脸的表情一派认真,“爹爹,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计划,你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
看着不到十岁的儿子一本正经的把复仇上升到家族荣誉感,宁仁侯忽然觉得压力山大。
老婆,这样教育真的木有问题么?
这么前后一折腾,水清浅快俩月没有迈进太学的大门。比起之前宁仁侯宣称的‘水清浅受了惊吓,并无大碍’的说辞,他这种旷课行径很容易落人话柄。所以,今天,他爷爷在朝上被监察御史弹劾,理由:藐视太学,治家不严。太学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同时,也不是你不想去就能不去的。本来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只是,明目张胆的给首席大律政官穿小鞋,情况有点微妙啊!石恪眯着眼睛神态越发像个老狐狸精:如果射向鹭子那一箭纯属意外,那么督察院的警告就有点讨人厌的味道了,对方是在投石问路小心试探呢,还是酝酿一个下马威?
水清浅乖觉,亲爷爷接到纪律警告后,人家第二天就主动到太学报到了。还跟太学的纪律委员会投诉,“没想到堂堂太学还带找家长告状的。我又没说不来上学,反正都是来玩的,琴棋书画,陶冶情操么。”
监察纪律博士:“…………”
“可我还病着呢。”
监察纪律博士:“…………”
“官家说要听太医的,太医建议我不能劳神,这是太医院掌院的医嘱……”一张纸,二尺长,太医说不能劳心劳力,这厮拿着鸡毛当令箭,不仅断了每三天一篇文章的学习。他的医嘱里还把免学范围扩大到所有某人认为无聊的、说教的、老到掉棺材的经史书本。上面甚至还有‘建议’水清浅午睡的时间。
监察纪律博士:“…………”
钟先生:我家小弟子说的对。
恢复上学的日子,还是那样。只可惜武学课还有骑射暂时被下了禁令,那当胸一箭真的把官家吓坏了,在没有确定这一小只真正健康之前,他都不可以做剧烈运动。
不过,你以为不让他骑射,他就不能制造别的危险了么?
格物课堂上,水清浅偷偷从荷包里拿了一指甲盖儿大小的淡黄色的小石头,捅了捅谢铭,“你知道这是什么?”
谢铭拿在手里,捏捏,然后嗅了嗅,“臭的?”说着把东西扔一边,谁知道这是不是一块干狗屎什么的。要是以前有人跟他说飞天儿会玩狗屎,谢铭一定会以为那人疯了。不过认识了水清浅之后,他觉得他心中的飞天儿梦已经破碎得惨不忍睹。这世上没什么水清浅干不出来的。
“你干嘛扔啊?”水清浅捡回来。
“这是什么东西?”谢铭问。
水清浅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从哪儿捡来的?”
他爹的收藏品。
水清浅:“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我要弄清楚。”
“嗯?”
“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危险。”
“什么?”
“所以我们要做好预防。”
“喂,你……”
谢铭没来及说完,就眼睁睁的看着水清浅把那一小块石头扔进他们的烧杯里,然后……
首席大律政官的嫡孙,内阁首辅的嫡孙,齐齐被勒令到宏正殿外头罚站。
老地方,还不算意外的发现宏政殿外头有对难兄难弟。
“哎,你们也在啊。”水清浅一点不羞的冲人家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