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是一段让小姑娘泪如雨下的悲苦命运,但是这类曲折故事已经被无数戏文加工升华,所以水清浅刚刚听个开头,大约也能猜到结果——投亲的希望破灭,好不容易在官府的收容祠里熬过帝都的严冬,却被开春后一日三变的气温闹出了病,缺医少药加三餐不继,于是,这姑娘的父母就这么没了。一个身无分文的十五六岁丫头,不想让双亲被扔到乱葬岗,可不就得卖身为奴么。
然后,重头戏来了。
每个卖身葬亲的标致女子背后都注定有个被调戏的血泪史。
这个姑娘的遭遇,证实了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因为她遇到的不是贪恋美色的纨绔子弟,也不是抢人去当压寨夫人的山大王,而是一伙混迹南市的市井泼皮,跟南城胡同的几个楼子都有关系的人,干就是买人之后转手卖入青楼的一条龙服务。
不知道这姑娘是真有心眼儿,还是瞎猫撞老鼠运。挣脱那伙泼皮的纠缠之后,一头冲到御街上,撞到了元府的车驾。那伙泼皮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在御街上驾车行走的达官显贵,不过,你当这小丫头冒冒失失地冲撞了贵人车马之后,会注定有好下场么?被拉了下大狱都不能喊冤的。
但从另一个角度想,万一呢。
同样是卖身,卖给青楼卖笑,与为奴为婢自然名声不同,卖身为奴给小门小户与入权贵豪门府中自然也不一样,更别说,她这一撞,竟然撞出两位相貌非凡、温柔善良的贵公子。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机会落在面前,但凡有点心思,肯定顺势改剧本。所以,慢慢的,当这位姑娘讲述完自己的血泪史,惊惶的心在时间中渐渐平静后,她咬了咬唇,直身跪好,行了叩首大礼,开口求道,“公子……两位公子行行好,看在奴家可怜的份上,买下我吧。什么活我都会干,我愿意签死契,为奴为婢 ……”
玄妙的是,在很多‘卖身葬父’戏文中还有另一类结局,卖身女为富家公子所救,坠入爱河以身相许,从此过上富贵幸福的生活。
元慕不易察觉的摇摇头,斯文有礼,“在下恐耽误了姑娘的事情。”这是表态婉拒。
“公子,求求你,我什么活都乐意干。”姑娘急切跪行几步,靠更近了,说着说着又开始掉眼泪, “公子就当日行一善,救奴一条命,那伙泼皮定然不会放过我的……求求公子,买下我吧。”
元慕的优雅风度,着实像一个温柔心软的贵公子。水清浅也悄悄拉拉元慕的袖子。
“不行。”元慕一口回绝水清浅,没有余地,然后强硬地拉着他家小飞天回马车里。
对元慕的拒绝,水清浅颇不以为然,偌大的府里,怎么还找不到洒水扫地的缺儿?戏文毕竟只是戏文,现在当面上演个活的,哭得泪一把鼻涕一把,可怜兮兮的样子,真的撒手不管哪?“要不我来?”水清浅觉得无所谓,反正侯府也大又空,“也省的你们天天叨叨我身边没人伺候……”
“混说!”元慕迎头骂他,“你是什么身份,身边能留来历不明的人吗?再说,谁家会随便从大街上买人来伺候?她身家背景干不干净你知道吗?”教训完水清浅,元慕隔着帘子扬声,语气冷淡,“姑娘,离开吧。我们的马车不便在御街上久停。”
“公子,”那姑娘越发卑微,“公子行行好吧,帮我把爹娘葬了,奴婢做牛做马报答您。买下我吧,求你买下我吧。”
“哎,你这丫头怎么不开窍?”浅草开始轰人,“若想卖身为奴,你还是去草元坊,那里有牙婆,跟着牙婆会比你现在这样安全许多,就是谁家府上要买下人,也只会去找牙婆,明白么?”
“公子。”
“快离开御街吧,被巡城司的人看到会拉你坐大牢的。”浅草跳上马车回头喊。这事他们少爷不会管,也不该管。
“公子!”
“公子!”
“公子……”
马车渐行渐远,车后面一声声的凄凄召唤让水清浅忍不住回头。他们不管她,该不是真的眼睁睁看光天化日之下上演逼良为娼吧?“我们真的不用管她?”
“停车。”元慕忽然扬声,无奈的。“不能买。”元慕第一时间表明立场,然后拉开帘子吩咐,“浅草,去找巡城司的人,让他们注意这里,确定不会发生强买事件。这样总行了吧?”后一句是问水清浅。
水清浅耸耸肩,“能帮一把总是好的,反正我们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元慕没说话,心中另有一套想法。卖身分很多种,作为一个良家子,哪怕为了葬父,也没谁会愿意把自己卖到青楼里,所以面对泼皮强买,那姑娘反抗得激烈,敢于破釜沉舟,倒是令人怜惜,元慕搭把手救急,未尝不可。可是,脱困之后,那姑娘仿佛又起了别的心思。
卖身为奴有分死契活契。活契期满之后还可以回归良籍,若非走投无路,没人愿意签死契,世世代代为奴。卖身死契,生死清白都是主人的一句话,这样看来,死契未必就比倚栏卖笑强。只是,元慕和水清浅往那里一站,便如芝兰玉树般的世家公子范儿,能成为这样心思良善的富贵公子的奴婢,似乎,死契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所谓人心不足,所谓得陇望蜀,说的大致就是这个道理。且不管元慕猜得对不对,他们没有必要揽这麻烦上身,最好的处理就是,冷处理。
“……哪个府里没规矩?少爷的起居生活需井井有条,半分都不能差的。就说咱们少爷,弹琴的时候用什么香,画画的时候用什么笔,身上的衣裳配什么玉……我们这些身边伺候的哪个不是嬷嬷手把手教出来的,哪能随便在街上买回来就能用?”浅草噼里啪啦的一顿快嘴,全力支持自家少爷的立场。元慕身边的丫头小厮全是家里长辈精挑细选出来的,生怕有腥的臭的拐坏了哥儿。清浅少爷若是需要贴身侍婢,不说侯爷夫妇和石大人得严防把关,可能官家都要伸手查遍祖宗八代的。“不怪我说,清浅少爷,就她那个芦柴棒的样子能挑水劈柴么……当浣衣妇?她懂怎么浆洗云缎、苏锦,懂怎么熨烫绫绢葛纱么?”
“你若不嫌烦,待回头再打听一下她到底卖什么人家,也看看我猜得对不对?”为了转移水清浅的注意力,元慕随后扔出一个惊天雷,“清浅,我想山虎也该很快就定亲了。”
“什么?”水清浅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连珠炮似的问,“你怎么知道?他都没跟我说,是谁家的姑娘?”
“我不知道。”
“不知道?”怀疑的小眼神上下扫了扫,“不知道,你刚刚还说的这么笃定。”
“就凭你和他这么天天爬墙头的,你当家长们会允你们继续胡闹?”马车停住,元慕伸手把这只小鸟拎出来,扔在宁仁侯府门口,“这两天老老实实在家养着,别招官家再罚你。”然后转身坐马车回府了。
元慕的推测并不是空穴来风。
水清浅跟谢铭两小无猜、竹马竹马的绯闻由来已久,只是以前他们年纪小,闻者并不放在心上,这次春日宴传闻能一夜爆发,传得沸沸扬扬,大约只因为家长们忽然意识到:孩子长大了,可以议亲了,必须先下手为强。
水清浅和谢铭的名声因绯闻而败坏?
完全谈不上。纳妾、狎妓、通房怀孕这些才叫婚前丑闻;与人生知己秀恩爱,交谊亲密无间、日常解衣推食……哎哟哟,这种风流雅事,在上流社会,包括整个清流士林,那都是最高级别的情谊,多少人还羡慕嫉妒恨呢。
不管怎么说,春日宴结束后,短短数日之内,谢府登门的官媒翻了一倍,连圣人那里都不得清闲,不止一位皇亲国戚、朝廷重臣跑到圣人跟前明里暗里的话题围着某金龟婿打转,求官家撮合保媒……圣人完全不似旁人那样盲目乐观,他最清楚那天俩小子的猥琐事迹的幕后真相。官家可没脸帮他俩澄清误会:‘是清浅和谢家小子拿千里眼扒墙头,偷窥人家女眷园子来着’。提起水清浅的行为,官家这张老脸都替他臊得慌。
熊孩子长不大可肿么办?
说起来也巧了,文安郡主,宜阳王的嫡长女,也正处在觅良人的当口。这位文安郡主素有才名,琴棋书画样样不弱,听说长得也出挑,可想而知能配上这位郡主的青年才俊绝对不多。出身高、眼界高、造成了宜阳王左挑右挑,文安郡主一直挑到十九岁也没挑到中意的,再挑下去就真成老姑娘了,所以前些日子宜阳王妃还求到宫里。
不管是两相巧合,还是真有意,反正没过几日,有关谢铭和郡主很相配的风声就传出来了,水清浅对文安郡主不熟,但起码谢铭这门亲事听起来就比元慕那个让人觉得靠谱。年龄,出身,才华,门第,样样都登对。
如今水清浅长大懂事了,可不像几年前,听到姬昭上表立一侧室还各种闹脾气……他现在明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正常的,是喜事,是兄弟就该替他高兴。呃,除非女方条件太差,不般配的另计。
可水清浅还没来得及恭喜谢铭,那边文安郡主对谢铭的评语风传出来了,郡主嫌弃谢铭是:‘木鱼头,罗刹身,琴心少一窍,竹笔腹中空。’更有翻译过来的直白版:‘好好的诗书传家,子不类父,偏偏出了一个粗鄙武夫。’
掀桌!(╯‵□′)╯︵┻━┻
山虎归我打、我骂、我抓、我咬……我俩好基友,两小无猜,竹马竹马。
你算哪根葱?!
“今天是什么特别日子?”
谢铭此刻饥肠辘辘,但面对满满一桌子美食不敢轻易下筷。水清浅今天莫名的温柔娴淑让他后脊梁发毛。
水清浅知道这两天谢铭轮值到禁卫营受训,所以约了今天上街淘古剑。然后一大早,水清浅就到营房跟前了,谢铭早操回来在营房门口看到水清浅的时候,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他认识清浅有一辈子了吧,这厮原来也能早起?他没想到水清浅能来这么早,不过给他点时间拾掇拾掇,很快也可以出门的。谢铭飞奔回屋,脱下军服,穿上云缎丝袍,套上蜀锦罩甲,系上犀牛带,挂上玉佩荷包,带上佩剑,好一个英挺威武的少将军,然后就要出门的刹那,被水清浅拉住了。
“头发好像被大风吹过。”水清浅无情的指出来。
谢铭:“束发比较浪费时间。”实际是他不会。
“笨蛋!手残!坐下!”水清浅像训狗狗一样把谢铭按到胡床上,拿过牛角梳。
梳头正经是门手艺活,水清浅小时候臭美,不乐意梳着时下孩童流行的大福头或者左右双髻,人家嫌剃光头不玉树临风呢,他身边又没专门的梳头丫头,所以常年累月的练习下来,除了过于复杂的发式比如金八宝坠角,剩下的,水清浅能弄得很整洁体面。
乱糟糟的死结都一丝丝的打开了,一双软嫩如白玉的小手在青丝间流畅翻飞,把谢铭那一脑袋乱毛渐渐理顺,然后束起,纶巾……看着镜子里整齐的发髻,还有发间嵌的青玉和月色发带,谢铭忽然觉得脸发烫,并诡异地觉得,自己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头了。
束好头发,谢铭觉得自己今日形象异常高大威武,好像浑身发着天神下凡般的金光。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出了营地,然后在外面吃了早点,而后转遍了东市。期间,谢铭觉得今日万事顺畅,逛的都是他喜欢的铺面,买的都是他喜欢的物件……直到水清浅刚刚送他一副护手的麂皮指套,谢铭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今日他觉得万事如意,只因为清浅一路顺他意来着。明白了这一点,再看到席面上全是他中意的菜,谢铭拿着筷子,不敢动了。别人不了解水清浅,他能不了解么?谢铭听说死囚犯在被砍头前的最后晚餐都是好酒好肉的…………
“我哪儿惹你了?”谢铭头皮忽然一紧,不会是千里眼那事秋后算账吧。“我赔礼道歉。”谢铭反应极快的一串儿道歉词熟能生巧得脱口而出,“无论如何是我不好,是我不对,全都是我的错……”
水清浅:忽然有种罪孽深重的感觉。
“……要打要骂要抓要咬都随你,呶,你的爪印、牙印,都还没消呢。”
水清浅:果然,愧疚神马的都是浮云。
好吧,其实水清浅今天是特意跑来安慰谢铭的小心肝儿的。那凤凰女的评价实在太尖酸刻薄了。这门亲事你不乐意就不乐意吧,又不是谢铭上赶着巴结你,至于这样踩低别人么?踩了别人,显得你高贵冷艳是怎么的?
等谢铭终于弄明白水清浅的反常表现之后,暗地里抹了一把汗,多大点儿事呀,至于的么?
“我没在意,真的。郡主什么的都是浮云。”谢铭反过来好生安慰水清浅,就差指天发誓才让清浅相信他真的没有强颜欢笑。“要我说,这个文安郡主也不见得是个聪明的。她这么说固然让我没脸,难道官家的脸就会好看?”谢铭觉得既然有般配的传言,就肯定不会空穴来风,也许官家已经跟他爹探过口风,他爹必是没有反对,才有忽忽悠悠的风声出来,不然,无缘无故的谁会拿宜阳王府和谢首辅家开涮?再说,谢铭不仅出身显贵,他个人的未来前途也注定无限光辉,军权一向比较敏感,这场婚事若成,肯定有多方面的政治权衡。什么男才女貌、般配不般配的问题,在谢府嫡孙的这场婚事里,小到不值一提。
按说青葱年少,精力旺盛,正常十七岁的少年郎不该对妻子这个角色一点憧憬没有,可是大概跟水清浅混久了,谢铭真的半分情绪也提不起来,凭她再美再好再有才华,还能比上美貌妖孽聪明伶俐的水清浅?想到这里,谢铭扫了扫水清浅的白净光嫩的小脸蛋,细嫩嫩的,没发育喉结的颈子,然后目光一溜往下……哎,毛还没长齐呢,果然是一只小?飞天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