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麻雀!她也饶不了她!
这种刁难,水清浅一点儿也不意外。
其实,不用大公主设圈套,水清浅落文安郡主的面子时就有了出手的准备。水清浅也是有荣誉感的。他扭头看着外面的热闹,“既然大家都画画,那我也画一幅吧。也别等大家都赏完再画,我可以画得很快的。”
“姑娘要在哪张案子上画,需要什么笔,什么纸?”女官要着手安排。
“嗯……”水清浅看看外面天色很好,“在院子里吧,中锋狼毫,两丈素绢。”
虽然不晓得屋内真正发生了什么,但一听那傻乎乎的小麻雀要在庭院里作画,还不懂装懂的要在素绢上作画,呼啦啦一帮豪门闺秀全散到这边等着看笑话了——这只迷路的小麻雀今天就是来给大家逗乐的吧?
本着看笑话的心情,东西准备的极快。书案被女官着人搬出两张放在院子里拼在一起。笔墨纸砚,东西很快准备了齐整。
好戏开锣。
真是不知死活——很多人当下如此想。
水清浅伸手摸了摸素绢的质地,狼毫齐眉举至眼前,观其峰;青砚,冰泉,松烟墨,水清浅点了水,开始慢慢研磨,趁这个机会,他在酝酿。尽管当前处在这清庐茅舍,外加被一群钗环玉佩的环绕,不合意境,不过,他心中沟壑。
墨研好了,浓淡正合适,水清浅探笔,抬手,下笔如神。
画石,钩其型,皴纹理,淡墨渲染,浓墨点苔;
画柳,遒劲柳干,柔嫩柳条,柔中带刚,不露锋芒。
画云,墨淡,色薄,层层加染。
拖笔而风动,变墨而水流。
近景,山泉流淌,曲径通幽;
远景,千峰叠嶂,云遮雾掩,江河浩瀚,水天一色,
水清浅用泼墨写意的画法,在两丈素绢上大开大合,江河气势奔腾,云巅瑰丽灵动,好似万里东洲山川毓秀全部跃然纸上,山石水木浑然天成。磅礴、雄壮、清奇、俊秀。这是一幅哪怕扔到弘文馆帝国藏书楼,都没有人会说‘不好’的画。
这是水清浅六岁那年,跟着父母游玩东洲名山大川的亲身经历,它的俊秀,它的雄壮这么长时间一直藏在水清浅心中。水清浅这几年消闲排遣,时不时地画上两座峰,画上一江水,画石、画树、画人、画屋……他曾经变换过好几位大师的笔法诠释那些山河美景,他画正面、画侧面,哪怕角落的一株草,他都用各种画法画过很多很多遍。
它一直是局部的,它一直是凌乱的。直到最近,它终于成型了——因为有一只睚眦必报的小飞天要找个机会打压郡主嚣张气焰,所以他认真构思了完整的它。
直到现在,它完全属于了水清浅。
‘十一郎’曾说过,总有一天,它会彻底甩开大师们的影子,成为鹭子自己。
满院子,被镇得鸦雀无声。
水清浅觉得很疲惫,尽管是一气呵成,耗时耗力也远远超过了水清浅的计划,这一幅画足足耗了他将近两个钟。此时已是夕阳西下,霞光满天。文安郡主不知何时也站回人群中,水清浅抬眼看到她,抬眉,微微一笑,本来还想刺激两句,但这幅画把那股气吞山河的胸怀挥洒得淋漓尽致,心境被影响的不一样了,搞得水清浅觉得继续整蛊打压那小丫头片子,怪没意思的。
更大的原因是,他累了。
看到她旁边的大公主殿下,还有她们身后不远的女官,从她们表情出发,水清浅忽然意识到不太妥当,“啊呀!我都没想到要这么久的。这个才艺表演耽误大家回城了。我爹爹可没想让我这么晚回家,诸位姐姐,我要走了,后会有期。”大家还没回过神,这只叫芊芊的小麻雀倒是干脆,三句两句告别说要走,然后笔一扔,蹦蹦跳跳的就跑出去了。
永康公主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本犹豫要不要开口叫人拦住,却在回头时看到了文安郡主那阴晦的脸色,歇了心思。让小麻雀当众做画,永康公主没安好心。但如今这种情况,大公主却真得感谢那只小麻雀的神来一笔,没有这幅画作脸,满帝都闺秀的名声,还指不定被这些个蛮女传成什么样……
永康公主冷眼看远处的文安郡主低声跟侍女嘀咕,然后侍女转身往外疾走,她大概能明白她打得什么主意了。文安啊文安,你也忒不争气了。
第95章 倔强的马甲
永康公主带着闺阁千金们的画作入宫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圣人正得闲跟内阁几位大臣在花园里茶话。待众人一一见过礼后,永康公主说起前日的游园会,舌粲莲花把诸位千金夸了又夸,说今天是特意带着几幅画进宫,让父皇过目。
“嗯,都来掌掌眼吧。”圣人招呼臣子,“省得回头跑到我跟前两眼一抹黑的求旨,你们不怕,我还怕盲婚哑嫁呢,同去同去。”
画都装裱好了,这些画能在御前走一遭,得皇帝金口点评两句,再有几样赏赐,无论是画还是作画之人都会身价大增,参加那日游园会的人,说到底求的也就是这些。
第一个展开的是《春色啼晓》,水清浅曾经比较看好的一幅。
“哦,不错,非常不错。这鸟画得好,形神兼备,气韵生动。是翟大人府上的丫头画的?”落款写着呢。
“翟大人有个好孙女,得了他几分真传。”
“你们可不要又搞‘好女百家求’来为难朕。”
又抽出了一幅,展开,
“官家,您看看这幅《初荷红鲤》,臣觉得笔法很细腻。”
“温公府上的,我记得还是个小丫头吧。”
“回官家,他家小女儿去年及笄,正好赶上这机会,臣就厚颜在这里为长孙绍咏,直接跟官家求保媒了。”
“呵呵,我都预料到了,回头你得给朕包个谢媒的大礼。”
嘉佑帝心情很好,同时拿眼神扫了石恪好几回了,不见这狐狸精有动静。清浅这转眼也十五了,他是看上谁家的、谁家的、还是谁家的?
“子律,你过来也点评点评。”
“嗯,都是好画。”石恪一句话概括了,“工笔整齐,巧密精细,一看都下过苦工的。官家,帝国人才济济,巾帼不让须眉呀。”
“各府的闺女都教养得不错……”嘉佑帝还没说完,文安郡主的《国色天香》就被展开了,画确实是好画,但画心不正,圣人觉得有点扫兴,只看了一眼,淡淡的说了句“尚可”便挥挥手,过了。
这样的冷遇放在留心人眼里,即可知这位郡主已经不太得帝心了。也许是前日游园会上的丢脸事件,但也许更因为文安郡主对婚事的抗拒,这边刚刚放出谢府和宜阳王府的联姻风声,她那边就嫌弃谢铭,还搞得满城皆知。你让官家的脸往哪儿搁?难道出身谢府、在帝都有赫赫威名的‘百战公子’就那么稀罕一个郡主出身的老婆,非你不可?永康公主估计父皇从那时起的开始不待见文安郡主,这两个月,文安的婚事没再被提及。
“这个看着也可以。寓情于景,小有所成。”
“这幅不错,构图颇有新意。”
“你看这个,还提了一首诗,字写得漂亮,诗也不错,增色不少。”
一幅一幅画被展开,得了好评语的闺秀自然锦上添花,没有得评语的也不用急,回头官家派去笔墨赏赐,仕女游园会就算没白辛苦一场。在官家面前过一遍,得两句赞,嫁娶皆颜面有光。看到了最后,宫侍手中还有最后一幅,看画轴长度,这该是一幅大作。
永康公主说,“这一幅,儿臣拿来的时候,就决定一定要父皇和各位大人最后才看到。”
“你这丫头怎么还跟父皇卖关子?”难不成有人画了一日游园图?
“就是要卖关子。”永康公主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叹息,若要一开始就把这幅画拿出来,别家闺秀还要不要活了?别看刚刚官家和诸位重臣把那些闺阁之作夸得跟花儿一样,好像各个都是神作,这是君臣彼此互相吹捧呢,不然小姑娘家家的平日画画消遣排解无聊的,你真当她们的水准能高明到镇住这些见多识广的饱学之士?可最后这一幅不同,真的不同。
“哎?”
“啊!”
画幅一展开,各种叹词就四下响,好几位大人全情不自禁的站过来。
“好,”官家只是粗粗通观还没待细看,便已忍不住击节赞叹,“好画!细腻磅礴!”那股扑面而来的雄壮奇秀的气势,实实在在的把人给震住了。
“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画。”
“云雾蒸腾,山峦叠嶂,你看那江水……这个布局很见功力啊。”
“不拘泥于成法,笔墨纵横辟阖,爽利肆意,有个性,有风骨……有几分青云大师的风骨。”
“我看像顾子遗风,你看这意境,悠远深长,千里江山,如诗如画。”
“真道是‘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啊。”
一幅画,太多亮点了,从细处笔法到全幅布局,从意境到个性,都那么让人为之眼前一亮,如果说刚刚那些闺阁之作只是他们借口彼此互相往脸上贴金,那么这一幅画蕴含的意义就太多了。东洲帝国,人杰地灵,这幅画的存在提醒了在场诸位大人,国富民强之时,人杰地灵是真实存在的,是不以刻意吹捧为转移的。
“这……这是出自女子之手?”石恪最先回过味。
殿里顿时又炸开一波,他们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这是大公主从仕女游园会上带来的,是个闺阁丫头画的?不是他们不想信,是真不敢信,你一个小丫头,一出手就有如此功力,让太学、让来仪书院里的天之骄子情何以堪啊。
若要仔细研究——有好几位上年纪的大人已经拿了放大镜细看了——笔力还不够苍劲,有些细节的处理也没到老练圆滑之境。但这并不能算缺陷,只能说作画之人将有无限的提升空间。可惜是个丫头,终究限制了未来。不然有生之年,他们必将看到一位灿烂夺目的书画大师横空出世。
可惜,太可惜了。
若是这家闺女出身够高,条件够好,也许还可能……
“哎,怎么没落款?是哪个府上的丫头?”
永康公主真觉得为难了,她知道这是好画,可也没想到会是这么受重视的好画,苦笑,“儿臣不知道,那小姑娘走迷路跑到稻香村,正赶上众位姑娘在作画比试,她以为这是游园的规矩,便作了这幅。”
众人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这丫头的天赋得多高啊。
“那怎么连款儿都没留呢?”
“等她画完,天色已经很晚。怕家人等急,这丫头撂下笔,三两句话都没说上,就蹦跳的跑了。”
诸位大人有点哭笑不得,敢情还是个迷糊的小丫头。不过短短几句话倒是涵盖了不少消息:这丫头才气横溢,但出身不高;只怕年纪也小,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再有是……
石子律!你别告诉我你看上这丫头了!
嘉佑帝不经意地扫到石恪观摩那幅画的兴趣盎然样子,顿时危机袭来,清清喉咙,假模假式地气定神闲,“子律,怎么看得这么仔细?”
“臣是随便看看,这技法还欠缺磨练。”石恪点评了一句,然后离开那画,一脸不在意的样子。
嘉佑帝放心了……他应该放心吧。
画作点评之后,天色渐晚,各位大人也该离宫回府了。石恪拖后了一步,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官家,臣想向官家求那副画。”
“不准。”嘉佑帝立刻警觉,严防死守。开玩笑,他虽然不能对水清浅的婚事指手画脚,但也没放弃推荐的权力。不给清浅推个公主,至少也该配个郡主。皇室女不行,还有宗室女,再不行还有六个公爵府,十四个侯爵府……满帝都勋贵世家的待嫁女车载斗量,怎么也论不到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丫头,画画再好也不行!
“真的不行?”
官家极快的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朕已经决定把画收入九州阁,好让更多的人见识见识。”
臭显摆那德行!石恪腹诽。
“那等大家都看完了……”
“到时候再说。”圣人的拖字诀,炉火纯青。
晚间,宁仁侯府
“果然是这样。”水清浅没算太意外。
宁仁侯看着儿子嘴上轻描淡写的,手下却把元宝的毛搓得乱七八糟,还阴沉着小脸神游不知道在合计什么,无奈摇摇头。
水清浅正在自我批评呢:一个不充分的计划,需要用一千个计划来弥补……教训啊,这就是深刻的教训!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得好好计划计划,把画弄回来。
不是水清浅又犯小肚鸡肠了,而是他丢不起人哪。
若是他平日临摹的,丢就丢了,被人以假乱真卖出去他都不管。但问题是,这是第一幅充满水清浅个人风格的画,从画风到笔法,从个性到习惯,完完全全的是水清浅的个人特色。也就是说,有生之年如果没有大的变故,那他的下笔风格八成就这样了。
人说字如其人,其实画画也一样。画作就等于画者的脸面。十一郎要是画一幅画,不用看落款,行家一看就知道是十一郎手笔。凭什么?凭大家认的就是十一郎的这张‘脸’,同理,水清浅的那幅画,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他的‘脸’了。在丹青界,这张‘脸’就是他的身份,不管你署不署名,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的‘脸’摆在那儿,难道指望大家会认不出来?如此这般缘由,水清浅能不急么?日后以画会友,他一落笔,典型的不打自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