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也只有宁仁侯府才能找到片刻清净。”元慕歪在凉榻上,伸伸懒腰,“听说了吗?”
“什么?”
“有个出身寒门的小丫头的画作被官家收入九州阁。”
“…………”
元慕还没亲眼见过钱芊芊呢,自然不像谢铭那班公子哥儿一样鸡血上头。但元慕知道九州阁等于帝国的另一个脸面,不管人为吹捧的因素有几分,能被收入九州阁的画本身是实力的象徵,又说出自一个寒门小姑娘之手,别说元慕,凡好丹青水墨的文人士子谁会不好奇,这消息在露松书院都传遍了——自然,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进九州阁阅览的,但在水清浅的社交圈子里,没资格进九州阁的太少太少。
水清浅不接话题,元慕看水清浅对围观传说中的画作不积极,产生了跟谢铭同样的误会,以为水清浅被关在府里禁足,意兴阑珊。顺着水清浅感兴趣的话题东拉西扯,从八岁开始俩人就属于琴瑟和鸣型,换话题都不带断层的。俩人就着番邦的八卦聊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拜访,水清浅听到下人的通传,顿时乐了,“你们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一个的都这么闲……是谁呀?”扭头问佣人。
“是我。”姬昭踱着步进来。
“啊!”
“啊!嗷——”
前一声是水清浅和元慕的异口同声大吃惊,第二声却是水清浅的痛嚎,他一看姬昭进门,惊得大叫一声从凉榻上跳起来,却忘了自己正浑身肌肉酸疼呢,又嚎着摔回去了。
救人是来不及了,姬昭走过来,先冲元慕点点头招呼,“慕少,好久不见。”
“殿下安康。”元慕举止恭谨,私下心惊,万般思绪飞快闪过心头——秦王回京,这是大事。
秦王殿下的实力和势力是最近这几年上流社会八卦热门话题。别忘了,帝国现在可还没立皇储呢。之前秦王还是郡王殿下那会儿,初去南疆,还有人唱衰他,说什么被流放。最近这几年,这种唱衰越来越少了。自从南疆陆陆续续传回平定的好消息,又有金矿玉矿宝石矿那些,其他在中枢历练的皇子们,元慕感觉,都有一种恐慌式的拉拢人脉的举动,连元慕这种只有半只脚入官场的人都被拉拢示好过,足以可见秦王殿下的恐怖威名。九皇子原本远在天边,如今回来了,没进城呢就被封了秦王。元慕觉得,储位,十有八九是内定了。
所以,如此红人,在眼下这个时刻,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出现在宁仁侯府,水清浅的院子里,太诡异了。这么些年,帝都的那些皇子龙孙没有一个能与水清浅的关系如此亲昵。元慕自己脑补一个又一个可能,却见姬昭走到凉榻边上坐下来,对水清浅语气熟稔,“在家趴窝呢?我刚刚听侯爷说,昨天连按摩师傅都叫来了?”
顾不得阴谋政治,元慕惊讶看着水清浅:“你怎么了?”
水清浅一面怕元慕瞧出端倪,另一面更怕姬昭顺嘴说漏,想冲姬昭瞪眼龇牙做警告,但又不敢当着元慕的面过分挤眉动眼,憋得水清浅的表情似哭非哭、似苦非苦。顶着元慕疑惑的目光,水清浅结结巴巴的,“我我我……前天傍晚,我从树上……掉下来了。”
元慕:啊?多大了你,竟然还爬树?
姬昭:在丢人与更丢人之间,还学会壮士扼腕了?
弘文馆其实是个文化机构,内阁加中枢六部,加太学博士,包括露松书院讲学士,还有皇帝的私人秘书团,十之八九都在弘文馆挂名。弘文馆不仅统领着帝国最顶尖的文人士子,它还是帝国最大的藏书院。民间学子闲来无事,喜欢到书馆、茶楼、棋社,手谈论画看书清谈,到了中枢内阁这层次,等闲书馆茶楼不入眼,弘文馆渐渐地就担当着这样一个角色。
九州阁只是弘文馆偌大建筑群中的一幢小楼,里面收录的是书画诗辞供大家品鉴,不见得一定出自大师的手笔,却一定具有成为名篇的潜力。所以,九州阁是文人士子们最渴望拜访的地方之一,能让自己的大作被收录九州阁展示,也是很多心怀壮志的文人为之奋斗的目标。可惜,弘文馆是个衙门,哪怕只为了宫中防御考虑,能进九州阁的人也必须非官即贵。不过,为了弘扬文治教化,九州阁并不会闭门造车,它每年收录作品都要拿出来公展,最好的三件作品会被众推出来,收入帝国藏书楼,流传千古自不必说,还代表着扬名立万。往年公展安排在露松书院,今年中枢摆明了要在外藩使节面前各种臭显摆,所以今年的公展第一站放在了万国庆典宴上。庆典的最后一天,最隆重的万国宴。
现在距离九州阁闭馆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但此时此刻,来参观的人却一点不见少,满楼满院子来参观的学士才子,偶尔还能见到几个衣饰华贵妆颜亮丽的女子点缀其间。明天万国宴上,这里所有作品将公开亮相,却依然挡不住人们先睹为快的心思。其实,这样的盛况确实反常,究其原因,大概跟那副无题无款被官家赞过的山水画有关,尤其是那些年轻人,无论豪门纨绔还是寒门学子,心中无不好奇,也许除了好奇之外,还有一颗长了草的小心脏。可惜,让他们失望的是,到了九州阁才知道那幅画不在,三日前就被小黄门奉命提走了,去向众说纷纭,似乎他们真的只有等到万国宴上才能看到了它。
在九州阁的大厅一隅还备有一张书案,上面文房四宝齐备,旁边守着俩小黄门,常来九州阁的人会知道这是临时增设的,不过也不会留心,直到九州阁的管事郎中带俩捧画轴的小黄门直奔这里,才引得众人纷纷注目。
画轴在管事郎中的帮助下缓缓铺开在书案上,尽管有距离方向等等因素影响,画全部摊开之后,九州阁一大厅还是小范围地爆发了‘哗——’的惊叹。这是幅山水,这是一幅没题没款,气势磅礴的山水画——很多人瞬间明白了,就是传说里的那幅画。
幸好在场的人都是大有身份的,不会发生一拥而上的丑态。惊叹过后,在场的人都自律的往一起凑,溶出一个队列雏形,在这样的高度自律下,反而把书案旁边的一男一女突出来,除了九州阁的管事和几个小黄门,就数这俩人距离画作最近。
只听那位嫩嫩的,还不知道有没有及笄的小黄毛丫头对身边的青年公子开口,“那我直接往上写了?”
“对。”
“写坏了可不能怪我……”
哗!
前排的人喧哗开了,这是谁家丫头,太放肆了。九州阁的作品也敢乱涂乱画?
别人不认识这个丫头,她身边的青年却有人认出来了,是孟总长家的大公子,孟少罡。
“少罡兄。”
“少罡兄,请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孟少罡一抬头,看到投在这边的各种视线,极力忍住面部的抽搐,冲着最前的公子一抱拳,“文扬兄,容我介绍,”语气干巴巴的,“这位是钱氏芊芊姑娘,这幅画的主人。”
哗——
人群里爆出更大一片喧哗,各种不善的视线化成灼热。
原来是她!
这幅画真的是她画的?
原来钱芊芊真的很漂亮。不是传言夸张。
这才叫有才有貌,才貌双绝呢。
“各位大人,芊芊有礼了。”某人做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
“有礼,有礼……”这位眼睛都直了。
还有使劲儿往前挤的,“芊芊姑娘,久仰大名。”
更有直接搭讪的,“请问钱姑娘……”
“在下汪飞,在礼部外事司任职,见过姑娘。”
……
刚刚秩序没乱,这会儿见到传说中的佳人,险些一窝蜂往前涌。紧要关头,当当当,几声清脆的磬响,镇住了一帮蠢蠢欲动,击磬是宫里的规矩,代表将有大人物到场。
“这是怎么回事?”弘文馆的掌院陆阁老一进门就看到乱糟糟的一片,他身边是秦王殿下,姬昭。
“阁老。”
“殿下。”
众人纷纷行礼。
陆阁老环视了一周,看到那边书案上的画,然后又看了书案旁边的小姑娘,并不意外,“你就是钱芊芊?”
“大人好。我是钱芊芊。”
“嗯,看着就是个有灵性的孩子,难怪能画出这画。”陆阁老不止是阁老,还是书画大家,他还教过水清浅,只是眼下他认不出而已。老先生态度很温和的夸奖,“你画功底不错,以后要更加努力。”
“是。师兄带我来就是为这幅画补题款的。”
“应该。”陆阁老显然早就知道这件事,“都准备好了么?”问宫侍。
早就准备好了。
在众人的注目也许还有很多怀疑下,水清浅走到书案前,提笔,画的名字是早商量好了,就叫《江山卷》,落款更简单。水清浅刷刷几笔,行若游龙,飘逸又雄健,故意模仿的书圣遗韵又是引来一片惊叹,在场的全是行家啊,见到这落笔,这风韵,有人忽然灵光一闪,“在下冒昧地请问,姑娘与前朝书圣大家是否有渊源?”
水清浅摇摇头,“没有,我出身寒门。”
“哦!”——很多遗憾的叹气。
“字很好。”陆阁老捋着胡子给予肯定,不管是不是跟书圣有关系,好字就是好字,陆阁老看着眼前有题有款的画,忽然笑了,“这样一幅大气磅礴的画,配上气吞山河的题,配上钟灵飘逸的字……哎,竟觉得这幅画应该有首好题诗,殿下,老头子是不是越来越贪心了?”
“没有,弟子也深以为然。”姬昭态度很恭敬,但不掩笑意,转向水清浅,笑意深到眼底,“钱姑娘,孤可否冒昧地请姑娘再赋诗一首?”
孟少罡努力维持平静的脸险些被昭殿下这神来一笔的主意弄崩。水清浅的诗词功力属于‘惊天地、泣鬼神’级的,他这一门所有的作业都是元慕给他做,这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不止太学博士,连官家都对他绝望了。但即使不了解内幕的人,也觉得昭殿下这题出得难度有点高。诗词,这东西代表着学识,不仅要有文学功底,更需要的是灵气天赋,钱芊芊作为一个闺阁少女,会画画,这好理解;会跳舞,也稀疏平常。但作诗?太强人所难了吧。说句不好听的,真的题上一首三流词,不是生生毁了这幅画么?
果然,钱芊芊自己也面露难色。
“怎么,有什么为难么?”
孟少罡:殿下,你真应该早早打听一下某人在这方面的名声。
钱芊芊,“能给我一些时间么?我想去院子里静静。”
“当然。”这要求太正常了,不是谁都能七步成诗的。
第100章 拉下水
水清浅一个人在院子里待了好一阵子,眼见大堂内的人群渐渐散开,天边也开始泛红,才悠悠转回来。水清浅不声不响的回到书案旁边,这时书案旁边只有寥寥数人在低声聊天,包括陆阁老和姬昭,都不是鸡血上头的毛头小子。只静静的见水清浅探笔提腕,下笔,同样笔走龙蛇,
“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萦林络石隐复见,下赴谷口为奔川……”
长长的一阕还没写完,
“好!”有人忽然大吼一声。
“画卷笔意古雅,题诗淋漓委曲,字意遒劲……好好好!”陆阁老连说三个好,激动的红光满面,特别高兴,“芊芊,你是个有才气的孩子。”真可惜是个女娃,陆阁老的赞扬里难掩惋惜。
看看群情鸡血,姬昭面带微笑。
孟少罡:杀了我也不信这是水清浅作哒!
“钱姑娘,我以为明日的万国宴,必定让姑娘扬名天下。”
“钱姑娘,今年公展,在下必定投《江山卷》一票。”
“钱姑娘……”
一竿子帝国青年才俊就像一群进入求偶期的孔雀,再也不顾及什么掉价,一窝蜂地挤到才貌双绝的佳人面前,来来回回地展示自己的存在感,期待着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的浪漫美梦,不过,水清浅却毫不心软的打碎了众人的想法,“谢谢各位大人,但我想我不会再参加庆典了,很抱歉。”
渐渐安静了。
“为什么?”有人问出心声。
“我父亲官职低微,本来是不能出席宴会的,只是师兄一番好意带我去长长见识……我,我如果每次去,都必须要当台表演什么的,我也不是很喜欢。”
钱芊芊的语气轻轻的,没有一丝故作小女儿态的委屈,但每个人都深切的体味到她承受过的深沉屈辱,尽管那曲《无衣》带来了一场令人意外的震撼,但无法掩盖初衷是芊芊小麻雀的当众尴尬受辱的过程。当然,几乎每个听过八卦的人也明白那个‘有人’指的是谁。
不管出身寒门的才俊,还是出身世家的公子,只要是优秀的人才,其本质都相同——有学识,有前程,有追求,他们都是自信的,并且都是骄傲的。所以,文安郡主不管是不是真有那个意思,经过水清浅一加工抹黑,名声真的是一落千丈。无论是寒门还是世家出类拔萃的青年一代,就此,对她的印象很差。
“芊芊……是个好孩子……”陆阁老轻轻地叹了口气。
阁老不是那些鸡血上头的青皮后生,他明白现实的残酷。郡主名声再臭也是郡主,而钱芊芊再好、再有才华,身份上的天差地别,让很多事情天生就是不公平的。这一屋子青皮后生愤愤不平又有何用?真实的情况是,郡主会依然继续享受她众星拱月的奢华生活。而钱芊芊终究只是一个寒门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