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常急匆匆离开后,虞玓就着剩下的茶叶重新泡了一壶,慢吞吞地捧在手心吃着,方才的锋利褪.去又是个冷冰冰的模样。想来太子与魏王在这一年中明争暗斗着实不少,不然也不会牵扯到他这么一个小角色,若是数日前虞玓还未归京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他或许还需要思忖筹谋,可现下他却不如韦常说得那般严重,甚至很是平静。
魏王算得不错,可凡事都有变数。
而现在这个变数,叫太子。
虞玓的手指摸了摸左手的伤疤,那痕迹有些狰狞,在被家中人看到后,虞玓被狠追问了一顿,就连虞世南也板着脸把他训斥了半天,到底是担忧记挂着他。
他长长出了口气。
跑倒是能跑。
他面无表情地抠着袖口。
可他总不能拖家带口地跑。
虞玓愁啊。
…
“它跑不了。”
心里有鬼的赵节猛地一突,左右看了看才发现原是太子在同晋王爷说话。
前两日圣人带了人去往骊山打猎,因着不打算停留多久,倒是把太子殿下与好几个王爷都带上了,留下了满朝文武的茫然。好在吴王李恪在京,被丢了些事务顶包上了。
晋王正亦步亦趋跟着太子狩猎。
太子甚少在这样的场合露面,可他轻巧抬手就是一鹿一兔,让李治的眼睛登时就亮了起来。他的准头向来一般,少有的几次狩猎都成绩平平,太子就在他身旁帮着他指点。
赵节耷拉着脑袋跟在后头,他的马虽然也挎着弓箭,他那沮丧的模样引来了李治的注意,“表哥这是怎么了?”私下的时候,李治的称谓也随意亲近了些,不过那一板正经的模样依旧未改。
太子漫不经心地说道:“着凉了吧,等回头让医官给他抓些药。”
赵节心里嘀咕着一些说出来不合适的话,老实地骑着马跟在后头。骊山清晨刚下过雪,马蹄留下一串脚印,在侍卫的陪同下刚往林间走了一小段距离,就非常凑巧地与李泰的人马撞上。
李泰骑着马瞪了眼李治,嘟哝着说着诸如怪不得在营帐里看不到人的话,一边说道,“不若大哥和九弟与我们一同入林如何?”他笑得正直憨厚,就算是在圣人的面前都挑不出个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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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骊山狩猎归来时,圣人的心情大好,就连身旁左近的人都看得出来。虽然年前秋雨大水发了一次灾,可又正好在这时候打了胜战,再加上两个频频有争端的儿子在这当口似乎都消停了,圣人这趟散心可谓是两全。
这人一旦闲下来,就有了些成算。
圣人先是大手一挥允诺了魏王在府中设置文学馆一事,又接连让太子替代自己去慰问几位抱恙的老臣,最终琢磨的目光落在了近日的一些奏章上。
兕子刚进来的时候,正瞧见李世民俯首案牍,立刻就停下了脚步。李世民早早听到了动静抬起头来,温声露出笑意,“兕子过来。”她踩着小碎步过去了,今日她身着一身粉红宫裙,衬得苍白的脸色也带了点红润。
李世民上下打量了兕子的模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方才在外头顽?”晋阳小公主红着脸点头,往日这般时辰阿耶是不在的,谁知竟是惊扰了他。
圣人倒是不在意,“兕子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他含笑地看着兕子,总是精锐的眼神柔和下来,像是拉家常般同她说着话,“不知将来是哪家的公子哥有这般的福分。”
兕子抿着嘴说道:“那也得兕子喜欢。”她软糯地说着,话里带着些许不经意的自信从容。李世民颔首笑着,“正该如此。”
“阿耶在作甚?”许是从李世民这般柔和的态度中,兕子知道现在他在处理的不是甚要紧的事情,探着小脑袋往桌案上扫了一眼。她的一手飞白体除了笔锋稍弱竟是与李世民如出一辙,李世民往往想起此事都甚为自豪。
“在为你十五姐寻一桩婚事。”李世民凝眉说道。
兕子趴在桌上,正巧能看到那上头的名讳,那应当是礼部拟定的适龄子弟。她惊讶地发现虞玓的名讳显然正在上头,“阿耶,虞二哥的名讳怎在上头?”
李世民捏了捏兕子的耳朵,不答反问,“你怎叫虞玓二哥?”
兕子眨了眨眼,偏头看着李世民,“兕子不可以吗?”
李世民笑着摇头,“兕子想做甚就作甚,谁敢同你说个不字,回头来告诉阿耶。”兕子抿嘴小声嘟哝,“阿娘……”李世民咳嗽着别过头去。
话罢,李世民还是同兕子解释,“虞玓虽是一介白身,可他是虞家出身。幼年多艰,年少坚毅,年头的科举拔得头筹,虽一直不愿走门荫,可来年若是过了吏部考,赐他一个清贵的官职也不算难事。虞家的家风一贯不错,现在在朝中的也多是安静老实的性子,这正合了你十五姐的脾气,嫁过去也不会受蹉跎。”
李世民对这一群儿女自然是有偏心的,可到底都是自己的孩子,在涉及到婚嫁这一件事上,能多挑拣自然是要选出最合适的人选来。他虽说了虞玓的好处,可那名单能被挑选出来的几个名字,哪个不是有着自身的优点,到现在还没圈中,不过是李世民心中尚还有几分犹豫。
兕子听完李世民的话,乖巧点头说道:“虞二哥惯来是个好的。”她说完这话后,有些踌躇,犹豫了片刻后扯了扯阿耶的衣袖,眨巴着大眼睛,“可我听他说过,若是将来真能得中科举,他并不希望留在长安,而是希望外放到他乡做个县丞。”
李世民有些稀奇地望着兕子,“这你是怎知道的?”
兕子抿嘴笑,“之前在九成宫。”
李世民这才隐约想起来,当初九成宫阿史那结社率谋反一事,随着太子千里奔袭的人马中就有虞玓。思及此处,他对虞玓此子的坚毅又有了几分赞赏。
圣人是在马背打下来的江山,战况紧急时的奔袭是如何紧迫艰苦,他自然清楚。兕子还在努力回忆着当初的对话,她当然是个聪慧机敏的孩子,可记忆在过往容易流逝,能让她想起大体的猜测就已然不错了。
“节表哥说,如果早早处死了贺逻鹘,让阿史那结社率没了拥戴的对象,那场叛乱就不会发生。”晋阳小公主拧着眉头思索着当初的对话,“说是牺牲一个成全万千。”寻常人说起叛乱的事情都当小心翼翼,生怕让得圣人心生不快,而坐在圣人怀里的小公主却是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浑然不担忧会因此备受斥责。
李世民挑眉,赵节那小子还真敢在兕子面前胡乱说。
可他不是不赞成这种想法。
“虞二哥摇头说:‘牺牲自我来达成目的,那可谓是圣人。可若是借用他人的牺牲来施为,却不过是伪善。’”晋阳边说着边拨动了下桌案上的毛笔,“‘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世间从来如是,倘若牺牲小部分而保全大部分的利益,或许在结果上会有所谓的好处,可也别自以为冠上大义的名头,妄想名利双收。’”
那话是墨子所言,可出现在这处,却让李世民蹙眉。
“兕子以为,虞二哥那些别有不同的作派,或许都用方才那话就能解释得通。”晋阳说道,“所谓门荫,对寒门百姓而已确实不公,而科举在多次改制后已然算是较为公平的选择。如此思索后,兕子便不好奇为何他迟迟不愿走门路了。”
“世上并无绝对的公平。”李世民并未随意打发晋阳小公主,而是残酷地揭开真相,“兕子眼下觉得虞玓做得不错,可是否想过他出身虞家,就已然比常人站在顶端,而更勿论其后种种,早就比寒门学子容易多少?”
“故而大哥一意推行糊名,并禁止了行卷的制度。”晋阳并非一概不知的懵懂女童,在思索片刻后说道,“阿耶说并无绝对的公平,可至少在此事上就已然有了改变。而世家与寒门的冲突在随着田地割裂占据的加剧后,终究会越来越大。故而阿耶允许私学推行,让越发多的贫苦百姓能参与其中,不是吗?”
李世民的眼睛亮了起来,尽管晋阳所说的话有些粗糙,却窥得其中三分真意。
“虞二哥确实比得普通的寒门拥有更多的优势,所以像他这种致力于把门槛拉下来的人,才更难得可贵不是吗?”晋阳笑眯眯地冲着自家阿耶说道。
“我看兕子这句话才是最紧要的。”李世民掐住兕子的小脸蛋,力道却是极轻极轻,生怕真的掐疼了,“你就是不想我把虞玓列入名单罢。”
晋阳鼓鼓小脸,小嗓音带着浓浓的笑意,“毕竟,我们都是阿耶的掌上明珠,当然要精挑细选才是。”她窝在阿耶的怀里娇气地说着。
李世民笑着摇头,开始琢磨起这仅有的几次见面,怎就让他的小公主这般为虞玓说起话来。
有趣。
当真是有趣。
…
虞玓经过廊下的时候,一团黑色冷不丁从屋檐砸了下来。
这近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虞玓还是堪堪在察觉到的那瞬间强扭过身来,抄手接住了那团从天而降的黑团子,那正是家里养了好些年的煤球。
扶柳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惊得手里的东西都丢到别处,急急赶了过来,“郎君可是受伤了?”
虞玓摇头,正打算检查这只娇.小的黑猫是否受伤。就在这时候,仿佛才从震惊中回归神来的娇.小黑猫对上虞玓的视线,呆滞了几息后突地惨叫起来,拼命在他的怀里翻滚挣动,几乎是有了毕生猫力从虞玓的怀里猛蹬出来,借着冲劲往下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消失在了庭院中。
甚至于在煤球的身影消失许久,还能听到那凄厉的惨叫声。
仿佛煤球的背后有猛兽在追赶。
扶柳默默地回头看着正在拍打着袖口衣襟的郎君,不由得地说道:“郎君,您是不是……”她比划了两下,“身上的王霸之气过重,就连煤球都能察觉到了?”需知狸奴可是一种极为敏.感的生物。
虞玓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还不如说是大山公子在我身上留下了气味。”
他这话其实是在打趣。
不过许是他的面无表情加剧了这话的信服力度,扶柳还真的开始思索起这个可能。
虞玓顿了顿,放弃去解释过了这么久纵然是有气味留存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慢吞吞地踱步回了屋舍。他刚去拜访了王老先生归来,手头还正拿着他方布置的作业。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王老夫子爱出题的习惯倒是依旧未改。
他回屋换了身衣裳,随手抽出了插在窗边花瓶里的梅花。红艳的色彩与欲滴的水珠还在上头滚动,他握着小剪子修剪起来,只留下一株花苞随意地簪在鬓发,他袖手站在窗前出神地望着外头墙上光秃秃的模样,虞玓知道来年春日就会是绿荫爬满,自从大山公子犹然出现后,白霜已经不会再刻意让人清除墙上的爬草。
如果煤球会这般畏惧他……
是否说明每夜大山公子还是会出现?
虞玓并不认为这是没有可能。他与大山公子最近的一次接触还是在山难那会,而在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那只庞大狸奴。
自打虞玓离开长安后,听闻久而久之煤球都敢进屋溜达,而在他回来没多久,煤球甚至连踩着院子的墙壁走都惊恐得摔下来,而且更是那般恐惧地逃离……无不说明了煤球当初不敢进屋的缘由,或许与现在不敢停留如出一辙。
簪花郎君默默站在窗前思忖了许久,在外头开始飘雪后半掩上门,返身在位置上跪坐下来,正打算先行练习今日的十张大字。手头研磨的动作刚开始,他就听到外头有轻微的动静,扬声说道:“徐庆进来。”
冷冰冰的话让徐庆冷不禁打了个寒颤,擦着汗进来了。这眼下是寒冬腊月,可他硬生生在外头跑出了一身汗,足以看得出来他的奔波。他躬身,还没说完就听到虞玓咳嗽了一声,这弯下去的身板又支棱了起来,不自在地动了动手,“郎君,今日我去查看过了,书铺那头的争端已经被处理了。这是掌柜的请我转交给您的东西。”他毕恭毕敬地递过来一份书信。
说是书信也不一定正确,毕竟他捏着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还有什么东西。
虞玓接过来后,随手拆开来,先于书信跌落下来的正是一把黄铜钥匙,要徐庆来说,那许是得宅院的大门钥匙才能有这般大。不过郎君面无表情把钥匙给拨弄到一旁去,取了信正看着,徐庆就在边上坐着。
他歇息了会,才发现原来郎君的鬓发簪着朵娇艳的红梅,衬得眉眼如诗,说不出的好看。垂下的眉眼仿佛也柔和了些许,敲打在纸上的动作不轻不重,片刻后虞玓收起信纸,对徐庆说道:“劳你多跑这一趟了,回头去白霜那领多一个月的月钱,把你的老寒腿给治一治。”
他说得冷淡平静,徐庆却直到晕乎乎走到外头才诧异……郎君是怎知道他的老毛病?
屋舍内,虞玓把掩上的信纸重打开来看,望着上头陌生而掺杂着些许熟悉字迹的信纸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撕碎丢掉,而是重新塞进信封里,取着那把沉重的黄铜钥匙把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