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愣了愣,“还未,人已抓住,正关在柴房里。”
虞玓摇头,对管事说道:“报官,把人扭送去官府,一切按章程来。”管事忙不迭派人去了。
他在院子里漫步走了一圈,隐约还能听到几位师长在宽慰学子的声音,期间夹杂着几句啜泣,很快在同窗的安慰下停住。张夫子怀里还搂着个女学生,年岁算是这院中最小的,顶多六七岁的年纪,因着张夫子的夫人见她可爱心生怜惜,便收了她做义女。故而她与张夫子自来亲近,受到惊吓后,也往继父的袖口下躲着了。
张夫子怜惜小童受惊,也任由她去。
“夫子,那家伙作甚要伤害秀桐佳儿她们?”有那十几岁的学子徐高明气愤且难过地说道,沙哑的男声透着难受。他们大多是从乞儿一同进出,情谊自然不是普通能比。
“女子三从四德,学女师从四行,方才是正道。”张夫子虽心疼自家小佳儿,但徐高明的问题,却并不难答。这院中的学子进度不一,可多少都通晓字意,明白道理,张夫子此话一出,顿时有几个女学生的脸色就苍白起来。
“吱呀——”
半阖着的门被推开,屋内的众人往外看去,乃是张夫子最早反应过来那站着的人合该是那许久没来的虞家二郎。张夫子虽不是甚有人脉的人,可在这京城中多少还是能知道点事情,虞二郎早前是什么模样,他早早就在《论虚实》那次中就凑热闹看过,故而当初虞玓来巡视方才要使尽一身功夫,好叫他能博得好彩头。
“郎君什么时候来了?”张夫子连忙说道。
“可有人受伤?”虞玓迈步进来,在屋内扫了一圈,除了见到有些惊慌的面孔,倒是没看到外露的伤痕。
张夫子说道:“只是些推搡,倒是没有受伤。”这院里的护院都是实在粗壮的人,他们来得快且及时,并未出现大纰漏。
虞玓颔首,漠然的面容让人升不起亲近之意,他往后退出来走了一步,像是想起了甚事情般望着张夫子淡淡地说道:“夫子,如今这天下,可曾不许女子读书,不许女子考试的律法?”
张夫子张了张嘴,知道是方才的话给郎君听了去,他踌躇了片刻,“虽并无此等例律,可世人皆是如此看法,若是不走此路,难以为继。”这套标准并非他所定,也并非是皇室所定,而是这日积月累的漫长历史遗留下来的痕迹,并非一人力所能改。
虞玓弹了弹衣袖,淡漠地说道:“律法无不许,便是可行。至于做与不做……”他回眸看着那对学生里头好几张俏丽的面孔,“就端看个人了。”
“她们愿做,愿读,夫子就好生教,好生养,旁的事情,倒是无需夫子来置喙了。”这语气听来淡淡,张夫子背后却是一凉,知道这其实是虞玓的无声警告。
“郎君能护得了她们一时,难不成能护得了她们一世?”张夫子下意识脱口而出。
须知这可不是小事!
郎君闻言驻足在站在半阳半阴处,冬日寡淡的日头打在他的侧脸上,算是柔和了他的眉宇线条,却也揽不住抬眸那瞬息的锋芒利剑。他揽袖在前,冷冽的嗓音中伴随着几分漫不经意与难掩的傲意,“为何不能?”
他回头,“先生何以认为我会护不住她们?”
她们想做,他自担得起!
…
“公主殿下——”
兕子微红着脸捡起被绊到的东西,抱着几本书籍小小打了个喷嚏。伺候的女官咧立刻紧张起来,好几个环着晋阳小公主好一番观察叮嘱。好在晋阳一贯是宽和的,任她们看去,拍了拍落灰的书脊继续迈着小短腿走着。
她今日是要去崇贤馆还书。
宫中自然不是没有其他藏书的地方,只她就是爱东宫这一处。
太子殿下自然是让晋阳小公主来去自如。
待还了书,又借来兕子想看的书,因着今日的书籍多了些,还是得后面的几个女官帮忙带着。从枯涩沉老的书架走出来,晋阳小公主仿佛听到了外头的朗朗读书声,这殿内的侍官似乎是怕小公主不知,连笑着说道:“最近学士正在考校生徒,公主殿下可是要去看看?
”
晋阳抿唇笑着摇头,迈步出了门槛,望着现在的天色踌躇了片刻。她原是晨起要读书,却花费了好些时间,待回去却是迟了些。且来东宫一趟,却不好不去拜访太子妃。
太子妃收到消息的时候,正搂着韦良娣想香一个,听到传报忍不住皱巴了脸,让韦良娣笑起来,推开了她坐正了身子,“姐姐可不能耍脾气。”
“我怎舍得冲兕子耍脾气?那么可爱的小女郎。”太子妃轻笑了声,眼波流转间满是柔情蜜意。
待太子回到东宫,晋阳的女官已经要端不住东西了,显然太子妃和韦良娣都对晋阳小公主疼爱有加。
太子微挑眉头,落下的温和盖住了满眼的戾意谋算,招人把东西都先送回公主殿内,不紧不慢地牵着晋阳往丽正殿走,“今日怎么过来了?”
晋阳小公主笑眯眯地说道:“兕子来崇贤馆借书,然后见了太子妃和韦良娣。”太子对后面的事情并不惊奇,以晋阳的懂礼数,若来东宫必定是会去拜访的。年幼的时候可以说是孩童,如今却是懂礼知节的年岁了。
晋阳小公主说道:“往前,竟不知道韦良娣和太子妃如此要好。”晋阳从不叫太子妃为大嫂,哪怕她每次叫着太子都是大哥。
也不是从不。
或许在最开始是有过,但是在太子有意无意下就自然改口了。
“兕子认为她们是什么关系?”太子已然牵着晋阳到了丽正殿内,他挥退了要上前来伺候的侍从,似乎是不急于换下这身朝服,而是转过身来看着晋阳。
晋阳皱着小鼻子沉思了片刻,拍着手说道:“就像是至亲至密。”
太子笑着说道:“她们自小一块长大,自然如此。”
晋阳托腮,看着太子大哥绕到屏风后去换衣服,软绵绵地说道:“可是,可是大哥看着她们这么要好,难道不会嫉妒吗?”
太子的声音遥遥传来,“为何有此一问?”他听得出来晋阳这话不是无的放矢,至少不是简单的触及想起。
晋阳认真地思索着,“是十五姐。”她的手指戳着桌面,软乎乎的手指头抠了抠,有点心烦意乱,“昨日她问我阿娘是如何做到不妒亦不恨?”这问题对兕子来说显然有些超出界限,她再如何早慧,对于情爱的事情终究是未知。
若她再大些,刚才这话她就不会这么问了。
“赐婚的事?”太子换了一身轻便的长袍,利索地给自己换上个鼓囊囊的荷包,抬手抽出瓶中的梅花,捻着一枝递给了晋阳把玩。
晋阳点头,苦巴巴地说道:“去岁阿耶不是曾想过要十五姐去和亲吗?后来虽然取消了,可十五姐似乎落下了心病,最近阿耶给十五姐认了亲家,她又犯愁了。”
太子不以为意,“她是皇家的姑娘,任谁敢欺辱她,自当要了他的命。”
晋阳眨巴着眼,软糯地说道:“大哥,可若不让人纳妾,岂不是要说妻子善妒?”
太子淡淡地说道:“善妒又如何?他们敢休弃公主?”
晋阳想着大哥上一句话,自然是摇了摇头,随即她低头小小声说道:“那是不是,阿娘没拦着阿耶,也是因为,阿娘打不过阿耶的缘故?”太子要去安抚的动作一顿,不由得仔细看了眼晋阳的模样,娇弱的脸庞带着自娘胎有的苍白消瘦,黑眼珠子大得惊人,抬眸清亮看人的时候,往往给人一种不忍隐瞒的内疚感。
他捏了捏晋阳的小脸蛋,“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人同你说的?”
晋阳眨了眨眼,“兕子想的。”
太子望着晋阳困惑的小眼神,在糊弄和坦白间迟疑了片刻,“兕子的想法……从某种角度来说,并非错误。”他无视了晋阳仿若受到打击的小眼神,继续说道,“阿耶阿娘无疑是相爱的,他立我为储君,让李泰李治为王,大封封土,偏宠你与小妹,这些从初来说,皆是源自于阿耶的爱屋及乌。”
正是因为李世民挚爱长孙,才有如此厚宠。
“可……”
“可世人皆爱好颜色。”
晋阳似乎要开口,太子便打断了她的话头,淡漠地说道。
晋阳抿唇。
“家花自然香,野花也有其美,而男儿掌权,自当是为己身牟利。”他的嗓音漠然到了极致,“故而女子看似自在,其实诸多束缚。”兕子小公主掰着手指,她的手中还捧着刚才的那枝梅花,却扭得不成模样,太子一看就知道兕子的手指必然是发红了。
娇艳的红色搭在她的衣袖中,与浅淡的色彩融为一处。
晋阳从来是个聪慧的孩子。
太子叹了口气,一贯心硬的他看着如雨打浮萍的小公主,也不由得回想起刚才的话是否过分了。毕竟圣人对长孙皇后的独宠有加世人皆知,而此刻他这些甚劳子的话伤了晋阳的心,这确也是过了些。
“大哥也是这么想的吗?”
晋阳抬头。
出乎意料的,她的脸色并不是怎么伤心,有,但不明显。
太子揉了揉晋阳小公主的脸蛋,淡淡说道:“我不能说我没有……但是与我并无差别,男也好,女也罢,只消得用,便是最恰当的事了。”
兕子指出一点,“可大哥的丽正殿内,全都是侍从,并无女官在前伺候。”
太子随口说道:“因为太子妃善妒。”
晋阳:?
太子妃:哈湫!
晋阳认真而执拗地说道:“若是按照大哥的说法,掌权势的人就能拥有更大的权力。那我为公主,自然为尊。而驸马为臣,自然为卑。若按此论,便是我能养面首,而他却不得纳妾了?”
太子面无表情地说道:“面首这个词是谁教你的?”
晋阳捂着嘴,小小声地憋出来一句话,“上次在大哥这里借的杂书。”
太子:……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丽正殿内是确实是有一处独特的房间,那里头装着多是太子派人搜罗来的各类杂书,端得是有趣粗劣,虽未有正经书籍那般正统庄严,然在当初印刷还不大方便的时候,这已然是倾尽全力了。在虞玓少有来往后,那间看似与丽正殿不融洽的房间依旧保留着,而在太子对晋阳的疼爱中,这薄薄的一道门自然不会拦住她。
“若你所愿,自然可行。”太子没有敷衍她,“这世间便是如此,不论男女只消站在顶端,人人亦然。只不过女儿身确实会难些,世事多有刻薄。”
“那兕子该怎么做呢?”晋阳问道太子拍着晋阳小公主瘦弱的肩膀,漫不经意地笑着,“活都比他们自在滋润,任他们说去。所谓的好名声,难道比得过自己的逍遥快活?”他弯腰在小公主的耳边低笑着说道,“兕子那时便会知道,所谓的满嘴道义是多么虚伪。”太子懒洋洋地说着离经叛道的话语。冠以正确大义的名义,行不轨肮脏之事,世家与皇室的争斗,权臣彼此间的争夺,从来都是如此令人嫌恶。
晋阳抿唇,她虽并未真的体会到大哥的深意,却清楚方才那番话并非太子要为谁辩驳。
他们的一问一答虽然跳脱,可晋阳依稀辨认得出某些随口流露的心思。或许这对他而言并无差别,不过是使唤的用具,故而男女有何差别?那么一刻,这个敏锐的孩子仿若察觉到了那温柔亲善的面皮下藏着的究竟是多么涌动可怖的阴暗面,就像是一直无声无息流淌着的暗河般难以察觉。
倏忽,那些表象消失,太子大哥重对她露出笑容。
晋阳感受着小脑袋的揉搓,一边嘟哝着大哥弄乱了她的发鬓,一边强调着说道:“可有人不是,虞二哥就不是。”她昂着脑袋认认真真,“虞二哥就是那种,会老老实实走在正统上的人。”
太子忍俊不禁,原本还有些冷意的脸上彻底浮现出笑意,“兕子,赤乌是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老实与正统……可与他完全不搭边。”
晋阳竖着一根小手指晃了晃,“兕子说得不是这个。”她似乎有点理不清自己的头绪,沉默了一会会才说道,“就是,如果现在发生一件事,在追寻的过程中,可以使用场外的力量,也可以是按照既定的规则去做。”
大眼睛看着太子,“大哥是前者,而虞二哥是后者。”虞玓所谓的破除规矩,是得在不正确,不恰当的事宜,而在此之外,他或许会是最维护律法正当的人。毕竟若是规则律法都能随意打破挣脱,那底层生活的人却是更容易被剥削利用。
太子定定地看着晋阳,叹息着说道:“他给你灌了什么迷汤?”
晋阳直到这时候才转动着手中的梅花,笑嘻嘻地说道:“因为兕子经常来崇贤馆看书,所以偶尔会碰到虞二哥。他是个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的人。”她很少用这样的词语重复着,“如果能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想必会很有趣。”
太子笑着看她,“怎么,兕子难道羡慕你十五姐?”
晋阳摇头,重新试图把自己塞回大哥的怀里,小模样惆怅地说道:“兕子才不是呢!虞二哥至情至性,要我说来才是十五姐的好人选……”她捏着小指头小小声地忏悔,“可兕子……之前阿耶问过兕子,但是兕子觉得……”
晋阳眯着眼想了好久,“鹰应当在天翱翔。”
…
虞玓是在除夕才知道此事。
永兴县公府上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在这辞旧迎新的时节,那蜡烛鞭炮声不绝于耳。虞玓从清晨就起来随着家中祭拜,好一番忙活才在午后空闲了片刻,和虞陟一同躲到后院梅林里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