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不如也。
他想。
如此想来太子就颇有些兴意阑珊,他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抬头看着对面坐着仍然有些气呼呼的李泰,笑着说道:“四弟焉能不知阿耶阿娘对你的担忧?”
“既然是你我二人的事情,那就没有必要再牵扯到阿耶阿娘身上。”李泰面无表情地说道,小胖脸看来还是有些愤怒。
“既然说来不牵扯到阿耶阿娘身上,那又为何不许宫中的人入府门?”太子殿下挑眉,温和地说道。
李泰捏紧了手里的茶杯,那力道就像是要活生生捏碎一样,足以可见他心情之激荡。
李泰抬头看着太子殿下,他的眼中赤红得如同冒火一般,“阿娘对我们从来是公平公正,可为什么她偏生又站在你那一边?”
他这话说起来就如同被背叛的孩童,不知为何本该最疼宠他的人却站在了另一面 。
太子殿下闻言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勾唇笑了起来。
他那模样似笑非笑,如同在嘲笑李泰,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四弟,我以前知道你有些愚笨,却没有想到竟是如此愚蠢。”
太子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是温温柔柔的模样,没有丝毫负面的情绪般。
可这话却让李泰暴跳如雷,恶狠狠地看着李承乾,“大哥这般口出恶言,究竟是为何!”
太子殿下抬头看他,异常平静地说道,“侮辱人的语言那才叫恶言,我所说之事乃是事实。诉说事实,又如何算得上口出恶言呢?”他抬了抬手,宽大的袖子在膝盖上掠过复落回原地,那模样端得是中正大气。
可他说起话来却越发犀利。“你所以为的公平公正,那又是什么?一视同仁,我有你也有,我所得亦你所得?你想得到我的地位,我的尊荣,却从未想到我在其中需付出怎样的艰辛刻苦,只想得到面上的好处,却未曾料到底下的暗流。李泰,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李泰不服气,“若是换我来做,这种事情,我当然是做得来的。”虽然他是这么说,可在话语出口的时候,李泰的心里却是一闪而过当日长孙皇后的所言所语。
有种微小的虚弱感盘踞在李泰心里,他自咬牙不认,只凭一口气强撑着。
太子殿下微笑地看着他这个弟弟,突然对他说道:“你这魏王府上可有演武场?”
李泰虽然有些奇怪生气,却还是皱着眉恶狠狠地说有。
太子挑眉,“带我去。”
有些不情不愿的李泰带着太子殿下到了魏王府上的演武场,这场地是在王府的后头。只是这演武场看起来极为宽敞崭新,看起来就是没怎么使用过的。倒是摆在外面的武器架上,放着琳琅满目的武器,看着还有点儿模样。
太子殿下随手抄起了最边上的方天画戟。
李泰诧异地看着太子随手而为,就这么拔起了一把沉重的方天戟。虽然这只是把最普通基础的方天画戟,可到底它还是重的。
太子殿下的身体虚弱是朝廷内外的共识。
太子殿下感觉到了李泰疑惑的眼神,勾唇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当真是个孱弱的病秧子?”
李泰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明摆着的事?
太子殿下眼神示意着其他那些摆着的武器,让李泰从中挑出一个最得用的武器来做过一场。
李泰:?
他掂量了自己的小胖身材,再看着太子大哥那瘦弱的身躯,感觉这件事儿不就是一个病秧子和一个胖子对打?
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虽然李泰的身材有些宽胖,但是到底武艺他还是练过的,在太子的激将法下,他终究还是忍不住拿起了他最习惯的双剑。
太子殿下挑眉,率先站在演武场的中间。
侍立在门外的奴仆就听到一阵铿锵有力的交错声,如金戈铁马在此相互交汇。
好半晌后,这声音骤然而止。
“捡起剑,再来。”太子敛眉看着李泰。
左手剑已经被打落的李泰咬咬牙,重新又站了起来。
一刻钟后。
“再来。”
“再来!”
“给孤站起身来。”
太子的话虽平淡,可一句句说起来,不知为何让李泰有种不能忍受的悲愤。总是轻而易举就被他的话语所挑拨,三两下就重新与其战在一处。
玉盘高挂夜色,冷冽的月中,没有灯笼的演武场上,只能看到脚下的银光遍布在庭院中去。那些往日在白天中最是翠绿的树枝花草摇曳着,正是这寂静的夜色里里阴影的聚集地,看来有些可怕。
而喘着粗气的李泰觉得,最可怖的莫过于站在他对面的太子殿下。
分明,分明,孱弱的身体是李承乾的拖累,可他却一次又一次轻而易举被太子殿下所打倒。他的手腕已经酸软到拿不起剑来,整个人汗流浃背粗气不止。
可他却能感觉到,哪怕站在他对面的太子殿下虽也是微微喘气,却不如他这般狼狈。
“铿锵——”
这声音是太子随手把方天画戟丢到了地上。
李承乾迎着李泰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宽大的衣袖,在方才他们搏斗了不知多久中,这一身衣裳也有些凌乱了,待整理结束,他又重新回到了那个温和有礼,端正大气的太子殿下。
“这一身华丽的外裳如同一个隐形的笼子罩住了每一个人,暗藏其中的野性。你是如此,孤亦是如此。”太子殿下温柔说道,“而它有时更像是一处有用的遮蔽,可以藏住不知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他偏头看着仍然跌坐在地的李泰,“孤的好弟弟,你又知道多少与孤有关的事情?”
李泰心中凛然。
宫里没有谁是能轻松活着的,哪怕是备受宠爱的李泰,却也是经过多少刻苦努力,方才能得到今日的成就。而身居太子之位的李承乾,怕不是比他更为艰难。可就算如此,在他以为,至少他与李承乾之间顶多只在伯仲,还是有许多的事情在同一水平。
可不论是长孙皇后还是太子,都仿佛在活生生打破他这一可笑的想法。
“今日你为何登门?”李泰索性席地而坐,倒也不顾及往日他所追求的礼仪风度了。
太子殿下的视线幽幽地望入百花深处,这寂静的夜来,花瓣总有些模糊了轮廓。他捋着袖子,稍显薄凉地说道:“此前之祸,你以为是屈辱?你确实愚蠢,竟不知阿娘为了护你,究竟做出了何事。”
太子殿下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李泰,在这一刻的他是彻底的淡漠冰凉,宛如一头猛兽已然撕裂了套头的束缚,有些恶意地流露出浓郁的黑暗来。
这让李泰有些瑟缩。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李承乾。
“喵呜——”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轻柔的呜咽猫叫,轻得近乎有些让人无法发觉。只李泰现在心神紧绷,任何的杂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在他的视野中,太子瘦削的身子微微动弹了一下,那种铺天盖地近乎要把他压垮的压力骤然消失。
他重新理了理衣襟,又变作温柔有礼的模样,如同往日那宽容的兄长来。
“李泰,好好活着。”
待这寂静的演武场中空无一人的时候,李泰握着自己已经酸软到抬不起来的胳膊,这才感觉到一种由心而生的恐怖。
方才太子那模样,李泰从来都不曾见过。他所熟知的太子大哥,从来都是温柔和善,大方端正,那完美的形象从来都是得到朝臣大儒的赞誉。
若非,若非这两年太子的脚疾渐渐加重,那偶尔流露的暴躁情绪让他的声誉有些受损。而圣人对李泰无止境的包容宠溺,让他有些乱了分寸。
哪怕圣人同样是如此疼宠李治,可九弟如今方才八岁。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为他的阻碍。
是了,在他看来,李承乾是他登上太子之位的阻碍。
而这种想法又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在贞观七年,欣儿被接入宫中抚养的时候;或许是在贞观八年,太子偶尔的情绪偏激之中;又或许是在贞观九年,他自己那无休止疯长的欲.望……进一步至尊之位,他如何不想要呢?
李泰咽了咽喉咙,下意思摸了摸他肉肉的脖子。方才在他与太子搏斗的时候,有那么几次,方天画戟有意无意地擦过了李泰的脖子,直到现在他还能回想起那一瞬间的畏惧。
李泰摊开四肢往后平躺在演武场地中来,抬着头看着那狡黠的月光,既是洒在地面,也打在他的身上。
阿娘为了护着他……
他侧过身来,把自己缩成一团,呜咽声渐起。
把他关在府中,其实是为了庇护他吗?
…
三月时节,暖风吹拂,一路自明德门进来,宫墙偶有探出的花枝,无不是新鲜的色彩。
行至崇贤馆内,李翼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他算不上是最早来的,屋里面还有其他几个宗室子弟。他随意地同他们打了招呼,然后就有些困顿地趴在桌面上。眼下崇贤馆学士还没到,太子更是还会来点卯,他们这群学生们是随性了些。
他昨天晚上熬夜做了点事情,早晨还得是家奴在他耳边大呼小叫,才总算是把李翼拖了起来。这一路走来脚下这还有些虚浮的感觉,当真是困到无法反应了。
这崇贤馆内汇聚着皇家诸多的书籍,便是进来的时候都能看到琳琅满目的书架,更莫说这里还是宫内书籍校理的地方,本该是极为清贵不说。只是他们这群的身家本就是站在顶端,世人以为触不可及的事情对他们说是家常便饭,倒也少了几分敬畏。
当然,对着那群崇贤馆学士并着侍读东宫的大儒们还是要尊重的,就连太子殿下偶尔也会被他们训斥,他们又如何敢不警惕些?
只不过这警惕,大多都是面子功夫罢了。
李翼本是想趁着崇贤馆学士过来前小睡一会儿,可耳边不知何时开始响起聒噪的声音,这让他怎么都睡不下去,这才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
这里乃是崇贤馆,怎么会如此嘈杂?
当李翼抬头看着喧闹的方向时,却惊得目瞪口呆。
那被围在当中的,竟是虞玓!
即将要打出来的哈欠被李翼直接吞了回去,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着虞玓身旁围着的那几个瞧着就不是一副好相与模样的宗室子弟,他当机立断站起身来。
“你是哪家的?”李翼走近的时候,正好听到有人发问。
这句话听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毛病,只是看着那个发话的人嬉皮笑脸,冲着身旁的人挤眉弄眼的戏弄模样,便知道其实还是不安好心的。
这馆内就这么十几个人,李翼自然是认得他。
李茂,乃是徐王李元礼的嫡长子。徐王向来廉正恭谨,因有善政的名声,得徐州都督,其子李茂入得崇贤馆读书。
能来这里读书的,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就是朝廷重臣。
换句话说,他们大多是打小就认识的。
虽然虞玓在年前曾经参与了宫廷宴会,也算是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风头,但是那个时候这场盛宴主要还是面向那些当朝大臣,如果不是如李翼这种有事在身不得不混进宫去的人去,不然那些宗室大多是没有参加的。
李茂也是其中之一。
李翼深知李茂此人虽然骁勇善射,可其人性情恶劣记仇,容易惹下乱子,他可不想虞玓与这样的人发生冲突。
在李翼凑过去时,虞玓语气平淡说道,“你又是哪家的?”
这话一出,倒是让那几个围着的人有些愣住。
还从来未有人问过他们这样的话。
李茂打量着这瘦弱的小郎君,倒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有哪来的底气敢来质问他们。莫说是寻常人家,纵使是朝廷大臣的子弟,对总是宗室少说也是从容有理,哪有这般来就质问他们的说法。
只不过他们虽是这么想着,却也不反思自己方才的态度却是更为恶劣。
李翼蹙眉,护在虞玓的面前说道:“这是永兴县公家的虞玓,今日才来上学。”他这几月倒是没有和虞玓见过面来,但他也不是愚钝的人物。
那日虞玓在宴会上大放光彩让圣人惦记着了,那么圣人特点他崇贤馆读书,那也并不稀奇。
“原你就是那虞玓。”李茂挑眉,同身旁的人笑道,“我看年纪不大,脾气确实不小。”围在身边的人多少有些恶意,哪怕是李翼护着,倒也不见怯懦。
大家都是相同的身份,又有何惧。
“某观您,却也是只长个子不长脑。”小郎君的话如清风一般从李翼的背后飘来。站在李翼后头的虞玓虽然被挡住了视线,其面容看着平静,可这话听来实则针锋相对,丝毫不让。
坏了。
李翼立刻就想到了当初他和虞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时候柴令武可是被他怼得无话可说。虞玓看着虽然是寡淡平静,可从来却不是个能忍让的脾性。
别人抢他一分,他便要夺人一分。
果不其然,听到虞玓的话后,李茂当即勃然大怒,“这是什么章程?你这是从哪儿来的教养,竟是不知尊上敬长,张口闭口便是恶语。”
虞玓从李翼的背后探出头来,眼神平静地看着李茂,“您已经从别处听闻了有关某的形象,既心中已先预设了立场来欺辱某,就莫来说某对您毫无尊重。您也不瞧瞧自个儿,配吗?”
他一口一个“您”听起来虽然毫无脏污话语,却把人气得人仰马翻。
“扑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