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国子学和太学确实是有所差距,但是这些差距更多是体现在品级与功勋门槛上,要去国子学读书需得是三品官以上的后代与皇亲国戚才可,而太学的标准则是放在五品官以上。可哪怕是太学,也有如孔颖达这般的大儒来当任教授的博士,他并不认为这样子有多么委屈。
只是自打刘朝生提出了那般看法后,虞玓倒是有些意动。
去不去太学,这还是两说。但刘朝生确实是一位好夫子,而虞玓也想到处走动走动。
他默默把虞昶递来的那杯玄妙茶水倒掉之后,这才抬头说道:“侄儿认为这件事并不严重,跟着夫子去外游学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虽说刘朝生是出去当值的,可手底上再接一个学生还是有能为的。
虞昶见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便没有再劝。
本以为这件事就此决定,却没想到在晚上虞世南回来之后有了新的变化。
暮色西下,虞玓正倚靠在窗前读书,苍茫的字迹跃然纸上,那是那数十本空白封面的册子之一。他对这里面的内容多是好奇,可阿娘用的文字极为艰涩,虞玓读来总是艰难。
事到如今,这一年中来,虞玓也只翻出两本。
而这内中有诸多奇思妙想的痕迹,阿娘当真是一个奇妙的人物。他摩挲着这扉页的小字,有些出神地想着。
“郎君,县公请你过去。”
门外是扶柳在轻声叫道,见过二郎读书时疯狂投入的模样,虞玓这院子里的人养成了习惯,每每必须提醒的时候,声量总是放得很轻。
虞玓把册子收拢起来,归置到底下的带锁大箱子里去,这才理了理衣襟,去了虞世南的院子。
虞玓入内的时候,虞公的面前正摆在一盘棋。
瞧来,更像是自娱自乐,左手与右手一同下棋。虞世南抬头看着近来的二郎,温和地说道:“与我对弈一局如何?”
虞玓敛眉在虞世南的对面坐下,就着这盘已经走了一半的棋面开始下。
虞世南执黑子,虞玓执白子。
咔哒的棋子与盘面接触的声音中,虞世南淡淡地说道:“今日圣人特地点了你,欲让你去崇贤馆读书,二郎意下如何?”
崇贤馆?
虞玓微微愣住,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崇贤馆那是什么地方?
唐有六学二馆。
这六学说的是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
而二馆则是弘文馆和崇贤馆。
前者依附在门下省之下,后者则设立在东宫。
崇贤馆内,但凡是皇亲国戚,有大功者,方才能入学。而生徒,仅有二十人选。
只见虞世南微笑着看他,神情间带着些许宠爱,“那日虽然圣人曾经说过要稍加奖励于你,但是这件事面上到底太过火了些,倘若当真引起众人议论,那对你将来并不是一件好事。只没想到今日圣人有此一出,倒也未尝不可。”
虞玓认真想了想,忽而抬头对虞世南说道,“这件事难道是圣人重新提起来?”
他以为当初圣人与虞世南通过气,已经默认把这件事暂且压了下来。
不管到底他呈上的东西是否得用,按着圣人的态度定是有所嘉奖。只不过虞世南为人更谨慎些,在他还未得出身前便是有其他的奖励,那也不过是金元珠宝,而永兴县公家难道就缺这么点钱财?别的不说就算是虞玓自己也手下有好些店铺钱财……故而虞世南打的这一手,其实才叫一个厉害。
帝王心中总是有一杆称,偶尔留着点余地来,日后才好谋算些事情。
可既是如此,便意味着虞世南不会去再提起此事,那么突然让他去崇贤馆读书,又是怎么回事?
虞世南笑着看他,“你猜猜看。”
虞玓思忖了片刻,喃喃自语,“难道是太子殿下?”
虞世南点头,慢悠悠说道,“这件事确实是太子殿下在私底下提起。”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大多就直接下旨了,只是巧合的是今日虞世南正好伴驾,圣人便索性把这件事说了。
去崇贤馆读书还有别的意味。
因为崇贤馆乃是设置在太子东宫,若是前往东宫读书,那也隐喻着将是东宫的人了。若是在别朝,或许还会有站错队的风险。但是眼下按着圣人的态度,东宫的地位异常稳固。
李承乾这个太子当得好,而圣人也从未有易储的想法。
思及此处,也有一事值得说道。
半月前,魏王李泰突遭禁足,而皇宫内外事前都不曾听到风声,足可见此事突如其来。私底下多数有人在猜测,是否在有些事上……魏王已经越距?
只是这些讨论不敢摆在明面上说便是。
虞玓敛眉,抬手在棋盘上落了一子,随即冷静地说道:“我愿往之。”
虞世南原本以为会需要再劝说几句,却没想到虞玓答应的速度却是如此之快。
在虞玓来前,虞昶已经同他说过虞玓的意思,虽虞世南认为去崇贤馆会是更佳的抉择,可到底以他往日对虞玓的了解,这小辈却不是这么好说话的。
他本已经决定随刘朝生离开,那么或许还得再加劝说,方能改变他的主意。
岂料竟是如此简单。
虞玓看得出虞世南的微微诧异,只此事的个中缘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的不是崇贤馆的恩泽与出身,却是为了太子。
只他想了想此事的来由,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便主动把往日渊源告知虞世南,“年幼时,我曾随阿耶阿娘出外赏花灯,当时险些被人贩抢走,乃是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帮助才得以归家。”
“便是因为这个原因?”虞世南笑呵呵地说道。
虞玓的小脸面无表情,“只是这个原因。”
虞世南起先是笑着,继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来,反是蹙着眉头说道,“当年……在何处何时?”
虞玓细细回想了往日的记忆,“贞观三年,应当是在扶风县。”当年他们四处漂泊,有些时候或是在一个地方定居半年,有些时候便是顺便路过,并未长久停留。从四岁上岸到九岁定居在石城县,虞玓已踏足大唐疆域的许多地方。
“不对。”虞世南捋着胡子说道,“贞观三年的花灯节,有太子在京的记录,若是此时他正在扶风县救了你,那在京城中的这人又会是谁?”
虞世南言下之意是在婉转告知虞玓,是否他正认错了人来?
虞玓拧着眉心,在细细认真思索之后,他平静地摇了摇头,“确实是太子殿下,此事我却是不会认错的。”
对于救命恩人的模样,虞玓到底还是记得的。而当年他分明听到了“孤”的自称,除了太子殿下之外,普天之下再也无人敢这般称呼自己。
虞世南慢腾腾把一颗棋子按在一目上,彻底堵死了这一大片白子的去路。
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地,如果虞玓的说法是正确的话,那么当年宫中这个人必定是假的。而如果这个人是假的,同时也意味着圣人和皇后殿下对此作了些许遮掩。
这遮掩的事实,又会是什么?
虞玓沉默了片刻,对虞世南说道,“您打算继续深挖下去吗?”
虞世南苍老的眼眸敏锐地看着虞玓,他方才不过是言语神情间有着微妙的变化,就已经让他心生了警惕。
“二郎是怎么想的?”老者却是不答,看着虞玓摸索着在棋盘上寻着退路。
“我以为此事定有缘由,若是细究倒也在情理之中。可若是未犯国法,未有证据,不曾有罪大恶极之事,那其实查与不查,都在两可中。”
“二郎不怕太子殿下当真做出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来?”虞世南挑眉,把虞玓说过的话再还给他。
虞世南这句看似微笑实则极为正经。
虞玓总算思考出了余地来,勉强把白子给救活了一半,“世人皆会有远近亲疏的,因着太子对我的救命恩情,故而我多少是站在他的角度上来思考缘由,叔祖必然是比我公正些。人非圣贤,我必也是有私心在内。”
啪嗒。
他的白子刚救活,下一子就被虞世南再次堵死了退路来。
“若太子殿下当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来,那必是有罪,可您这般的话语岂不是也在无中生有?”虞玓淡淡地说道,眉宇间未见任何的情绪波动,他看着眼前死了大半的局面异常淡定,“此事如今已经相隔近十年,您纵然是查,那些枝叶细节早就消失得无踪。故而此事虽对您有些震撼,可方才您的反问,却不在诘问太子,而是在问我。”
问虞玓,在遇到亲近或尊敬之人遇到这种事情,会是如何处理。
虞世南颔首:“然也。”
虞玓道:“保之,查之。若有罪,遵循国法而为。”
虞世南沉默少许,少年意气不一定是日后所为,可当下能正视自己的偏差,再有他这般的想法态度,已经足矣。
他摇头笑道:“此事是七八年前所发生,若真要查起来也必定是难的,能让朝野上下都不为所知,圣人必定在其中做了些手段,我若是去查圣人也当是知道,故而此事难以下手。”
此事只能暂且当做不知,正如虞玓所说,未有证据,不知真相前,什么都是胡扯。
虞玓敛眉,像是在思考些什么,“贞观二年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虞世南道:“若要说发生什么大事,每一年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情。”他若有所思,倒是想到一处去,“只不过我记得那一年饥荒甚重,就连圣人都差点下了罪己诏。”
听闻虞世南的说法后,虞玓倒是想起了遗忘许久的一件小事。
那年徐娘子他们之所以在扶风县落脚,便是有遭灾的原因。
二人有些看不惯县城内的惨状,故而留下来施以援手。而在那一年,听闻这县城所属的州城长官暴毙身亡。在他之后所接手的官员极有手段,很快就把周内百姓的情况给安抚下来。后来虞玓被拐一祸中,在他的部署下,对州内对拐子的打击力度之大让州内的人对这位新来的刺史极为感谢。
刺史更换这件事虞玓只曾经听过白霜姐姐提过一嘴。不知怎地在当下,虞玓却是想起了这件事情来。
只不过思索再三之后,虞玓并没有同虞世南谈起此事。
虞玓去从崇贤馆读书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虞世南捋着胡子,看着这最终的棋面幽幽地说道:“说你是个臭棋篓子,倒是也有几分急智。怎能输成这般模样?”
虞玓:……
他看了看自己的棋路,倒也说不出个“好”字来。
数日后,听闻虞玓不能跟随他前往,刘朝生最初虽有些失落。但听闻虞玓乃是去从崇贤馆读书之后,倒是有些欣慰。
崇贤馆并非只是教导学生读书,更是藏有经书典籍,可说是极为清贵的地方。若是那里的门生想要借阅书籍来看,倒也不是件难事儿。如此说来,刘朝生倒是有些羡慕他这学生。
眼下天下书籍,虽然已常有纸质的书籍诞生使用,然而现在大多数的书铺所售卖的依旧是佛经典籍。如当初虞玓家中那么多纸质的书籍,已经是一件极大的难事。不然在他离去时赠送诸多书籍给同窗时,为何有那么多同窗表示感激?
正是因为这些书搜罗向来不易。
有些地方甚至还在用当初竹简的方式来记载书中内容。
再过了一月之后,刘朝生总算是接到了吏部所颁发的文书凭证,则意味着刘朝生可以走马上任了。从京城长安赶往他需要任职的县城,少说需要个十几二十天。
今年冬季大多是小雪,刘朝生在观望了几天之后不打算再等下去,在收拾了行李之后,便潇洒地带着自家夫人走了。
刘朝生向来就是个洒脱的性子,在他要离开长安的前一天倒也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来了虞府同虞玓说了几句话,而后第二日便走得悄无声息。
待他离开京城后半日方才有一封书信送到了府上。
虞陟此时正是休沐的日子,正在同虞玓顽。
说是在顽,其实两人都在虞府后院的平整空地上练习着搭弓射箭。因着虞玓的认真,家里还特地请来了一个教习的武夫子,每三日就把虞玓和虞陟折腾得死去活来。
虞陟虽不愿,可到底抱着不能让虞玓一个人受苦的心思,勉勉强强还是坚持下来了。他往日在国子学内也是练习过的,绷紧思绪来做还是有点成效。
于是乎刘朝生这封信由门房送至院子的时候,虞陟是与虞玓一起看到的。
“刘夫子子未免走得也太过潇洒了,如何就不能与我们说一声,也好去送别啊!”虞陟感慨。
虞玓默默的看着信上最后一句话,“你之诗句文采,为师倒也是知道几分,这送别赠诗的场景,你还是莫要献丑了。”
虞玓:……
他默默把书信收了起来,其实昨日刘夫子登门拜访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这猜测,只是没有想到刘朝生走得那么淡定,走得那么快速。
虞玓眯着眼,搭弓,射箭一气呵成。
一箭中靶心。
虞陟在旁边叹息着,“你再这么练下去,总是百步穿杨也未可知。”
弓箭那粗糙的质感摩擦着虞玓的掌心,他淡淡说道:“此事非是我有天赋,只是苦练而已,如那等百步穿杨之天才,须是打娘胎里出来的天赋,我不如也。”
他一贯清楚自己的能耐。
于读书上或许确实有点天赋,但那点是天赋比起真正的天才来说,只能算是萤虫之光。如此想来他所能凭借的,也就只有那么点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