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世南收敛了此前那轻松的笑容,沉沉地说道:“若要改变,谈何容易?”
他这二郎所说的不多,可他所想要的,却不仅仅是这科举的改变,他更想要的是如今天下局势的变化!
世家世家,他要扯下的,正赫然是这些牢牢霸占着晋升渠道的世家。
虞玓偏头看着虞世南,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来,“叔祖,这二者并非是对立而存的。只是,贪多了难嚼烂,我只不过是想让那些吃多了,吐出来而已。
“莫说世家苦,这世间的人再苦,苦得过那些芸芸众生,苦得过那些近乎被堵死了所有上升渠道的寒门学子……叔祖,您与大伯大伯娘皆疼我,便是以为我苦。然我纵是再苦,苦得过那些一年耕作三百日,一日遭灾一场空的农家吗?”
虞玓的语气是平静的,神色是淡漠的,可那吐出来的字句却如同带着灼热的温度,烧得人遍体发凉。
虞陟说他变了,比来长安那段时间更柔和了些。
只是虞玓从来都没有变过。
这场谈话倒也没有个对错的结论,一老一少就当做事情没发生过那般,虞玓还陪着虞世南杀了两盘棋才回来。
嗯,惨败的两盘棋。
老者怕不是把这几十年的功夫给使出来了。
虞玓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这种痛快的惨败局面了。
这日结束,翌日便又是让崇贤馆门生哀哀叫苦的一日。整一日的时间都空出来,就留给这十几个人考试。
往日还有吵闹的屋舍内,杜正伦看去那一个两个都在埋头苦写,就连吃食的时候,都是内侍特地送去的容易克化填饱的食物。而要出门解决身体需求,还得有内侍跟着,一人一人放行,不可同时进出。
这是太子殿下吩咐的,他还另下了一道旨意,不许任何人在考试期间有任何的交流,若是有这种偷奸耍滑的举措,直接驱出考场。
这种若隐若现的强势,在禁卫军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让人服帖。
虞玓在拿到题目的时候,就有些出神。
寥寥数语,其心可叹。
实哀民生之多艰。
暮色西下,渐渐地,这屋舍内离开的人越来越多了。写完自己的卷子就能上去交卷出宫去,还未来得及写完的四五个人在不久后发现,屋舍里点了摇曳的蜡烛。
这种宫中贡品自然是用得最好的蜡烛,白净的蜡条上光火明亮,照得屋舍内有些明晃晃。
虞玓板正着腰身,笔墨在白纸上勾勒着,那漆黑如墨的眼眸定神地看着慢慢填充完的卷子,许久后他轻轻出了一口气,停下笔来。
与此同时,也有人与他一起停笔。
虞玓抬头,却是今日位置坐在他旁边的杜荷。
两人面面相觑,虞玓冲着他轻轻颔首,待卷子的墨渍干透了后,两人一前一后去交了卷出门去。待离开那门口的禁卫军好几步后,杜荷叹了口气,“今日可真是紧绷一日了,没想到是这般场面。”
虽说是考校,但是这考试一事也是常有的。可这阖屋都围着东宫的禁卫军,那种无形的威逼压力就从肚子里爬出来,窜到那背脊上让人无法忽视。
虞玓平静地说道:“端看今日的题目,这场考试怕是别有用意。”
杜荷意有所指地说道:“看得透才好,那些看不透的,怕是……”
已经没有留下的余地了。
今日的局面是如此的明显,赤.裸裸不过是一场排除异己。虞玓敛眉,若是再有新人来,按着今日东宫的意思,怕是也得先考校一二,方才有资格。
只因着今日的题目确实关乎民生,故而用这种考量来分辨,虞玓并不觉得难受。
两人与外面守着的直学士杜正伦聊了两句,各自道别离开后,他们沿着宫道正往外走,却正好正面碰上了太子殿下一行人来。
今日李承乾穿着一身淡黄色的朝服,那模样看来比往日要严肃许多。只他的手里还牵着乖巧的晋阳小公主,霎时间冲淡了许多那皇家的森然。
两人正行礼着,太子温和笑道,“都做完了?”
杜荷自然地替着他们两人回答:“禀太子殿下,已经交卷了。”
太子笑着摆摆手,“莫要在这口头上尊敬了,平日倒是少看你这么恭顺的模样。”
杜荷拱手,“自然是不能失却了礼数。”
只看着他们这一来一往虽正经,但是语气到底还是宽松,看得出来这一君一臣的关系还是不错。
虞玓在旁安静站着,他向来不爱这种场合,哪怕是面对他的救命恩人也是这样。好在今日有一个能说会道的杜荷。
不过他这一低头,就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一直在偷看着他。
虞玓略一动,稍稍抬头望去,正好对着抿唇半掩在太子身后的晋阳小公主。她的唇色淡淡,那娇弱的模样翻了一年好像也没长多少。
太子察觉到了晋阳的走神,弯腰看着正紧抓着他袍子的小公主,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虞玓,顿时就露出一个了然的温柔笑容来,“晋阳,是不是认出来这是谁了?”
虞玓微顿,就看着太子殿下牵着小公主朝着他走来。
晋阳虽然害羞,但还是跟着大哥小小地走了几步,半躲在太子的身后看虞玓,小小声说道:“兕子认得。”
虞玓的手脚顿时有些僵,半蹲下来看着身量娇小的小公主,“公主认得某,那是某的运气。”
晋阳抿唇笑着,顿了顿,往前走了一小步,左手还是紧攥着大哥的袖子,踮起脚尖来,右手轻轻按了按虞玓的肩膀,“好。”
然后慢慢收回来,攥成一个小拳头。
她本就有点气疾,说起话来奶声奶气又带着软软的甜意。
这宫里的贵人多是把这位小公主宠上了天,只她的性情还是内敛平和,丝毫没有因为旁人的宠溺而多生娇蛮。
太子眼尖地看得出来虞玓那淡漠表情下难得的不知所措。
心里觉得有趣可爱,面上却是没显露出来,好生宽慰了杜荷与虞玓两句后,这才让他们这俩刚经过考试折腾的门生回去。
太子复牵着晋阳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停下来看着晋阳,“说好了,今日就许你走这么多。”
兕子前些日子又生病了,好容易将养好了,宫里的奶娘与女官看得紧。兕子在宫内闷了许多天都不得出门,今日太子去立政殿的时候,这小家伙偷偷躲在门外和大哥求情。
太子那时只觉得好笑,“兕子乖,是不是九哥教你的主意。”
兕子摇头不说话。
太子想了想,换了个人,“那就是四哥?”
这下兕子不摇头了,但还是不说话。
李承乾再是严肃正经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蹲下来把小公主抱住。这娃娃可爱得紧,对旁人要她保密的东西,那向来是不往外泄露一个字眼。只可惜的是她又是个不会撒谎的脾性,变了个法子问还是轻易就问出来了。
李泰未必就不知道,到底是哄着晋阳顽罢了。
太子到底是给兕子求了个情,就说出去走走,从立政殿走到东宫,然后就把晋阳再给送回来。
兕子很珍惜自己得来不易的出门机会,走得慢悠悠不说,还不许大哥抱着自己走。等说好的路程到了,虽然有些不舍,但是兕子还是松开左手来让大哥把自己抱起来。
往立政殿折返的时候,李承乾留意到兕子的右手一直攥成个小拳头来,“兕子,你的右手怎么了?”
小公主倚在李承乾的怀里,闻言露出个羞怯的笑容来,靠着大哥小小声地说道:“兕子,喜欢,他身上的味道。”
她扭了扭小身子,趴在大哥的怀里伸出右手,在鼻子下稍稍松开拳头。
“甜甜的,还带着点辛。像大哥。”
那稚嫩的小拳头松开来,就好似当真残留着那么几丝香味飘散来开,顺着呼吸爬到他的心肺骨髓里头去。
分明是同样的香料。
李承乾把兕子往上抱了抱,让小公主往后抱住了他的脖子。
“大哥?”
李承乾眼眸幽暗,日头打在他俊秀的脸上,睫毛拖长一片阴影。只他语气还是一如既往,轻柔拍了拍兕子的后背。
“兕子乖,大哥……只是在想事。”
那淌出来的妄念敛了敛,如同吐着蛇息的蟒蛇。
总会渐渐长大。
…
考试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正如虞玓所料想的那样,少说有三分之一的人被剔除了,这就让原本的屋舍看起来空荡荡的。
李翼倒是愉快,他摊手坐在椅子上,在直学士还未来的时候,怎么都是恣意的,“李茂也走了,这还真是让人快活。”
杜荷同李翼说道:“也莫要以为就能轻松下来,我看这日后的苦日子还在着呢。”
李翼叹气,“那也是无奈,难不成还能不读?”
他们这明面上是来读书,其实一个两个难道真的是冲着这个来的?
哦,不对。
李翼挑眉,看了眼在旁边认真看书的虞玓,这还真有一个。这么冷静寡淡的模样,怎就生出了一颗如此爱好读书的模样?
听柴令武说他不胜酒力,等找个日子带小郎君出去吃酒去。
虞玓头也不抬地说道:“莫要动歪念头。”
李翼笑着说道:“我可什么都还没说。”
虞玓把书签夹在书页里,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你的不怀好意意都从眼神里冒出来了。”
李翼叫屈的声音把刚进门的赵节给引来了,他大咧咧地在他们几个的旁边坐下,“你们可知道昨日热闹着呢?有人去官府叫屈了。”
杜荷倒是有所耳闻,“你说的难道是去岁的科考学子?”
这个话题倒是引住了虞玓的注意,只听得赵节点头,继而说道:“那学子敲了冤鼓,叫屈两件事。一则是考前投行卷,致使考官事前就有所偏颇;二则是礼部科举考试没有糊名,难以公正批卷。”
虞玓敛眉,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赵节也正在说着,“这听起来是两件事,实则是一件事,说的便是科举不公。”
杜荷倒是对考前投掷行卷这件事没什么反对,“有才学的人或许在考场上有所失利,再加上考前自己以往的文章来做评判,那才算得是合适。”
赵节摇头,“这话且不说,但是后面那点,还是有点道理的。”
李翼想了想,“我记得这释褐试不是会糊名吗?”
虞玓淡淡地说道:“你说的是礼部考后那个只要考试,就必须会通过,甚至没有成绩,还出过旁人去代考的关试?”
释褐试的别名是关试。
李翼此前是没怎么关注过的,听闻虞玓这么一说登时有些吃惊,“那这等考试有何用处?”
前头该糊名的不糊名,后面这不重要的考试倒是糊名了,这两相之下,倒真的看出些不公来。既关试有糊名,足以看得出来还是清楚糊名的重要,可既然如此,那又为何更重要的科举考不糊名?
这事能引发他们这群崇贤馆门生议论,那自当也会传到圣人的耳中去。
那敲鼓鸣冤的人乃是岭南道柳州新平人,他身披麻衣敲了冤鼓,因着所呈情的内容过于敏感,最开始的时候是被强压下去。而后那名为张如是的学子不满,竟是跑到那朱雀大道上去等。
待有那大官去上朝,便强拦下诉苦。
那位倒霉催给拦下来的人,正是房玄龄。
这事闹到宰相房玄龄面前来,雍州官府再不敢再坐视不理,忙就着这冤屈因果开始盘查起来。故也是因为这般,才很快传到了圣人的耳中。
彼时殿内正有太子,魏王,晋王并几位重臣在。
房玄龄话音落后,圣人蹙眉片刻,缓缓说道:“诸位有何看法?”
身任雍州牧的李泰脸色不大好看,这件事他还是昨天才知道的,底下的人拦着不报,却也没抓住那张如是,竟是直接惹到圣人面前来。
太子悠悠说道:“儿臣以为,这学生,言之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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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秋高气爽,大兴坊内,卢文贺正急急往门房去。
虞玓有些无奈,倒是抢进门去扶住了差点踉跄的卢文贺,“卢兄,为何这么着急?”
卢文贺哈哈大笑,把等在门外的虞玓给拉进来,笑着说道:“让你这么多礼,还生得在门外等着。今日合该是你休沐的日子,我说你怎能过来呢?”
虞玓是来给卢文贺送题目的。
虞世南近来给虞玓出了不少题目,只要他破题与写策头,旁的一概先不理会。
在苦命埋头写的时候,虞玓想起了他明年还要赴考的友人,请示过虞世南后,就把那些题目与要点拾掇拾掇,整理后来送给卢文贺。
卢文贺得此大礼,很是激动,握着虞玓的手腕不知道说什么好。
虞玓平静地说道:“当初卢兄助我良多,此举不过是投桃送李。”
卢文贺一挥手,拉着虞玓在旁坐下,感慨地说道:“近日来,我们这几个人可都是义愤填膺,方才何光远带着人出去喝闷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