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在野外空地,而是在半地下的窖洞里。
那里哪怕是在冬日,温度都比外界要稍高,而里面正生长着不少蔬菜。奇特的是它们并非通体翠绿,而是如同被染上黄色般呈现娇嫩的色彩。
负责这片田地的是庄上老六家。
老六是一个中年农夫,家就在这附近,看到虞玓来了连忙搓着手出来了,“郎君,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虞玓道:“我来看看黄化菜。”
黄化菜是最近一两年开始在京城内流行的蔬菜,虽然是黄化后的色彩,却因为口味清甜脆嫩而被受达官贵人们喜欢,逐渐成为追捧的潮流。而让蔬菜变得黄化也较为不易,需得避光在室内增添温度。老六从前就试图培育黄花菜,经管事同意后在这农庄的尽头利用现成的山洞稍加休整,弄了这么一出来。
只不过这两年的产量都较低,今年得了那在建瓦房的启发,给窖洞也加急改建了些地方,倒是有了不错的成效。
虞玓看着那些已经出土的黄叶,“这一套下来,成本如何?”
老六憨厚地说道:“肯定是比寻常的要贵不少,不过增加了烧炕来加热后,出苗后都稳定了许多,倒是比头两年产量好了不少。”
虞玓若有所思,“换句话说,种出来后若是得用,还是达官贵人吃得多。”
老六想了想,笑着说道:“这都是富人吃的玩意儿,我们这些哪儿吃得起啊。偶尔想打打牙祭倒是还能吃点,再多的却是不能了。”
虞玓颔首,却在心里否定了要用这种方式。毕竟太过昂贵,纵然造出来还是上层的新鲜品,少有真正百姓得用的。
他一边思忖着一边同老六道别往回走,如此说来还不如思考如何让过季的蔬菜保留更长的时间,那样反倒更得用些。
虞玓想得过于入神,丝毫没有留意到雪层渐厚,路面更有些打滑。一着不慎差点整个人都栽倒下田埂去,好不容易他收住脚步,看着差点踩透的坑忍不住蹙眉。
唔,一个小坑……外套一个大坑?那地窖能不能也是一个套一个?温度的递进又是怎么一个回事?
“郎君——郎君——”
徐庆看着回来还是神游天外的郎君忍不住叫了几声,若非郎君差点一头撞到门上,他还真是看不出来虞郎君还能这么一本正经地走神!
“府上来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千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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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我每天的作话就是早安,要么就是晚安(死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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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虞陟来信了。
虞玓一手接过信,一手拢着被他褪下的大氅往屋舍里走。
徐庆很安分地跟在后面。
他们向来清楚虞郎君不喜人靠近,凡事能亲力亲为总是少有麻烦别人的时候。故而当郎君说不必靠近的时候,除了白霜还能面不改色地说道,他们这些后来的人当真不敢对着虞玓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说话。
虽然清楚郎君脾性不如外表那般淡漠,可人向来都是会以貌取人。
虞玓进了屋,把大氅随手挂进衣柜后,这才回到书房里拆信。虞陟的笔迹向来带着龙飞凤舞的痕迹,与师从虞世南的阿耶不同,他更带着点自己独特的味道。
当然虞家人的工笔向来出众,纵然是虞陟亦如此。
虞陟的书信中比他的为人更正经得体些,信里面可怜巴巴写了最近他来回奔波的悲惨日子,顺带提了提虞世南的身体情况,再有就是长安近来的情况。
他是需要日日陪伴帝王的起居舍人,哪怕在朝堂上也有一席之位,故而虞陟在信尾絮絮叨叨地写道:“……东宫不知出何变故,孔颖达、张玄素等两位大儒接连被罢,迁往他职。马周、岑文本等迁任东宫,另有魏征、李百药等为东宫辅臣……”
虞玓蹙眉,细细把上面的名单看了又看,清楚这最后看似平淡的一段名单才是虞陟的重中之重。
东宫属臣里,尤以孔颖达、张玄素与于志宁三人为要,他们辅佐太子,同时又劝谏着太子,时常为谏言而与太子冲突。虞玓并非认为这三位大儒的本心为错,然行为过于偏激,就容易走了极端……这里面犹以张玄素为要。
让他们驻在东宫是圣人的意思,能让他们调离……这其中太子殿下做了什么?
虞玓敛眉再往下看,发现虞陟在最后还有两段。
“太子命孔颖达等撰《孝经义疏》,圣人命其再改《五经正义》……”
“……坊间逐渐清明,往来皆是大败壁州明州之山獠,权贵婚嫁之事。”
虞玓沉下心来,把虞陟的书信看了两遍后,慢吞吞地收起来。取了笔墨过来,就着方才的思路添了几句,对比虞陟的长篇大论,他写得内容极少,寥寥数语就写完了他的事情,只在最后添了一句问候家里人的话,就重新被他归到信封里去了。
他收回手来,凝神想着信中的内容。
虞陟所隐讳涉及的内容,是孔颖达被崇贤馆学士、国子博士马嘉运等人批评《五经正义》的疏漏,而如今《五经正义》已经成为明经科考试的经书典籍,但凡有所纰漏且又为实情,便需要抓紧修改。而马嘉运这批评的时机可当真是妥当……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怨不得当日太子有那话……兵不刃血倒也可行。
虞玓以手背抵着下颚,出神地想道,倘若如此,那坊间的传闻怕也是……让一件事不再备受关注,就引其他的事来覆盖,人的心思是不能同时被太多的新鲜事所占据,自朝堂大败山獠后,太子提议庆祝此事,让长安百姓同喜。那时正逢冬至,又有公主出嫁,在百姓欢呼雀跃中,在国家大事面前,言语如潮水般褪去,那些闲言碎语的玩乐话轻易被丢在脑后。
把最会挑刺的两位压下,再行围魏救赵之举,轻描淡写覆盖住了不虚的传闻。在失却了土壤后,太子应当是主动引来如魏征、李百药、马周等这样的谏臣入东宫,以示这不是太子对圣人的不满……而是对孔颖达与张玄素。
免去了与圣人离心的可能。
他垂下眸来,思索完这一番连环计,也有所感悟。一扣接着一扣,太子站在大义,纵然是被动摇攻讦,只消他的根基犹在,就全然不可能左右他的位置。
虞玓抿唇,露出淡淡的笑意来,靠着椅背捋顺后,这才慢悠悠把思绪给转回来,自言自语地说道:“叔祖,太子殿下可不是那等鸟尽弓藏之辈。”
窗外银装素裹,好一番大雪的景色。
在这冬雪纷纷的时节,临近除夕夜,农庄上重盖的房屋总算是修好了。冬日修屋本来就是件麻烦事,然冬日闲汉也是最多的,挑准好的天色,避开底下有冻土的土壤,再让那熟练的工匠来划定区域,后有丰厚的工钱驱使,竟也是在这些时日赶工完成了。
正如虞玓的建议,灶房和炕房是相邻的屋子,而灶炉和隔壁的炕是有相通之处,隔壁灶房生火做饭时,那些热度就会顺着管道蔓延至隔壁炕内。按照炕内设置的三条烟道,足以让热度充足地扩散开来,而在炕的尽头三条烟道再并做一起,顺着另有排气散烟的烟囱排尽废气。
暖房乔迁那日,虞玓也去了。
他站在门外听着农庄上的人好奇的声音。
“烧火了烧火了,这可是新房的第一次做饭……”
“刘家媳妇的手艺还真是不错,要我说啊娶妻就要娶这样的媳妇。”
“唉唉,刘大爷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我们听说主家郎君给你们弄了个新式的炕,倒是让我们瞧瞧?”
“哎呀,真的是暖的!郎君没骗人,这舒坦哟……”
“可是废柴火啊……”
“呸你个懒汉子,多卖力气多捡几下柴不够你烧的?倒是事多!”
虞玓驻足在门外听了半晌,这才和徐庆一前一后地离开,“徐庆,麻烦你去和管事的说一声,这庄上若有任何想要改建且家中有老人孩子的,这部分的钱我来出。”
徐庆面露欣喜,笑着说道:“郎君心善。”
虞玓摇头,平静地说道:“此法早已出现,我不过是借着书的讲解瞎改进了些,能得用自然是好。”
徐庆道:“却不是为这个,您特地来此,怕是听说冬初庄头上有人冻死的缘故……这冬日老人总是难熬些。那些炭火又不是普通人家能烧得起……”
若说这炕在外地得用,可在这长安中部却少有人推行。郎君这般行事,如今只需在冬日多废些柴木,就能每夜暖和些,那这点代价还是付得起的。
虞玓不语,信步沿着路在走。
前头有两个小童在戏耍,穿着朴素破漏的厚衣,虽然鼻头被冻得通红,但是那嬉笑的模样仍然极为活泼。女娃手里捏着个歪歪斜斜的花环,虽说是“花”,却只有干枯的枝丫,攥成扭曲的圆形来。
虞玓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被里面小一点的女娃娃扯住了袖子。
他微顿,弯下.身来。
女娃奋力把花环歪扭着搭在虞玓的头上,嘻嘻笑起来,“好~”她奶声奶气地说着,然后依偎在虞玓的怀里,站在前头的男童噘着嘴,“那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
女童想了想,慢吞吞走出来给自家兄长香了一个,“哥,也好~”
男童的脸霎时间就红了,忍不住对妹妹吼了句,“女娃娃不可以这样子!”
虞玓不在意席地的衣袍,双手抵在膝上,他沉默地看着两小儿的嬉闹,自言自语地说道:“生辰礼……吗?”
他顶着花环出神,精致冷漠的眉眼微动,像是想起了些重要的事情来,就连那通身冷淡的气质都散去不少。
虞玓离去前,在袖子里掏了掏,再掏了掏。
最后是站在他身后的徐庆默默地掏出来几块糖递给了两小儿,这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过节才有的好东西了。女娃娃窝在兄长的怀里,懵懂地冲他们挥着手,目送着一高一低的身影渐渐远去。
“哥,好甜~你吃。”
“我饱了,不吃,都给你。”
渐渐远去的身影中,虞玓淡淡说道:“原来你喜欢吃糖。”
徐庆一僵,咬牙:“……您说笑了。”
…
直到除夕前两日,虞玓这才启程回虞府,顺带还有他在农庄待的这些时日需要完成的作业。
以为直学士和虞世南会这么轻易就放过虞玓?
笑话。
虞玓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地揉着手腕,连日不休的文章倒是比每日读书还要费劲些。他正襟危坐,靠在马车内闭目养神,原本是想着小憩一会,外头却极为热闹,往来的人烟气息都极为浓郁,如同一日间长安城内汇聚着万家烟火。
徐庆见虞玓抬眸,下意识解释道:“快过节了,外头都喧闹了些。”
出来买年货的,做生意的,走街串巷的,打趣嬉笑的……这宽大的主街上,难得有了拥挤的模样,摩肩接踵不说,那马车走来也很是费劲。
虞玓挑开车帘望着外头的景象,那一个个带笑的脸落入他的眼中,耳边是徐庆的建议,“您若是觉得难受,不然先骑着红菩提走,这怕是还得再堵一会。”
“……不用。”
车帘放下,虞玓淡淡地说道,“看好红菩提,莫让她去撒欢。”
“是。”
不多时,那红菩提咬着缰绳啵得啵得地顶在了车厢旁,自那车窗内伸出一只手来,无奈地接过了那缰绳入车厢内。
红鬃马抽了抽鼻子,低头吃了那手喂来的糖,那美滋滋的模样,恰好同车厢内垂头丧气的徐庆形成鲜明的对比。
待马车总算入了永嘉坊,虞玓在进门前,于袖子里掏了掏,取出来一小包糖果拎给徐庆,淡淡说道:“忘给了。”
他抬脚牵着红鬃马入了正门去,留下徐庆在阍室发呆。
啧,郎君甚时候学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千更新get√
第68章
平康坊的宅院里,有位气质独特的娘子漫步在庭院里,听着外面隐约的喧闹声,淡笑着同身后的人说道:“你方才说……郎君要入京来?”
留着胡子茬拉的中年男人弯下腰来,轻声说道:“确实如此,听说是要来走一遭。”
这位娘子的面容并非绝妙,举手投足却有独到的韵味,她挑眉望着那人说道:“可莫再如去岁那般,最终稀里糊涂就溜走了。”她漫不经心地说着,颇有促狭之意。
“郑都知所言极是。”
郑举举抬了抬手,衣裙曳地,有那侍女弯腰给她披上了雪白的狐裘,“来人,送他出去。”
那人也别无二话,话送到,他的任务已经结束,干脆利落欠身后就跟着侍女离开了。
郑举举在庭院中漫步了少许时间,耐不住身后女郎的劝说,还是入得屋去。
有那亲厚的女郎给郑大娘子擦着手霜,不解地说道:“不过是个外地的穷酸小儿,娘子何须这般在意他?”
郑举举恣意大笑,那眉梢的风情都不由得让女郎顿了顿,心道郑都护虽不是这平康坊内容貌最出众的,可这一颦一笑的风情大气却是谁都比不得的。
“这长安城内数得上名号的,我不说看遍,总也有个六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