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吃完早膳后,阿娘还是不曾出现。
他想,这不对劲。
年幼的秦王世子站在李泰和丽质的面前,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往日那些刀锋槍尖有这般多吗?
那些来往走动的府兵为何一脸肃杀谨慎?
俊秀的小脸已经长开,他在沉默中对乳母说道:“带丽质和四弟回去。”
神色有些紧张的乳母看着秦王世子,“您,这是要回哪儿去?”
他站起身来,分明身量如此矮小,却透着一股凛冽的气势,“让所有人都到小佛堂去!把府兵都调到那里去——只留一只小队在正堂!”
□□的典军闯进来,“世子,这万万不可。”秦王早已经做好了完全的部署,外头巡逻的府兵全都是一个眼一个坑,可不能随意调动!
他昂着头,抿紧的嘴唇透着白色,“小佛堂偏僻,那人手调到那里去,易守难攻不说,要搜查也需要点时间。”世子说得如此简单直接,让那典军差点以为世子已然知道今日要发生的事情,“您……”
“我虽不知阿耶阿娘要作甚?”他慢吞吞地走到那典军的面前,抬手抽出他腰间的佩刀来,“不过,以防万一不是吗?我要的不是外围的巡逻兵,而是府内的守备。”该巡逻还是自去,府内的则是扭成一股绳。
典军踌躇了片刻,也以为然,“然世子……”
若是不动外头,单内里的府兵,如此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我不去。”
他淡淡地拦住了典军的话头,回头看着已经面露恐惧的丽质和李泰来,“我是世子,若有人闯进来,最先搜查的定然是我。”与他在一起,反而更为危险。
“大哥!”丽质和李泰试图挤过那乳母和女官的阻拦,“你同我们一起走。”
这府内的小主子虽年幼,却一个两个塞过猴精。
“还不快点!”
他回头不理,蹙眉怒道。
顿时这阖府就动弹了起来。
丽质和李泰被带到后府,除了两队府兵——典军坚持——只剩下他还留在前头,那也是世子往常读书的地方。
他握着典军的那把刀。
说来奇怪,看着虽重,挥舞起来却很轻。
他站了很久。
久到他宛如能听到外面拼杀的刀剑声,久到听到那典军嘶吼的嗓音,久到他看到了第一个冲破防线,浑身浴血却兴奋怪叫地冲他来的陌生府兵。
真奇怪。
他挥起了刀。
在那陌生府兵被典军背刺踉跄后,自前头一刀狠狠地劈砍在胸腔。
腥臭味溅了他一头一脸,恶心得让人作呕。
他偏头啐了一口血沫,却觉得嘴里疼。
不知何时他的嘴里已经被他给咬烂出血,意识到这点的同时,延迟的痛感这才叫嚣着自身的存在。
“世子,卑职该死!”
他低头擦了擦血痕,出神地看了许久指尖的血色,“唔,除了这一小股闯进来的,后府呢?”略显稚嫩的嗓音透着冷静淡然。
典军低头说道:“府内西北角有人通风报信,他们自那小门潜入后兵分两路,一路自去后府,已被消灭。一路人数较多往世子院扑,方才这人是最后一个。”他说得极为恭顺,低下去的头颅透着敬畏。
世子,才七岁!
他拖长着声音,冰凉地说道:“继续戒备,除非阿耶阿娘回来,不许有任何松懈!”
“诺!”
天色自晴朗而昏暗,寂静的□□内,肃杀冰凉的府兵在外来回戒备,而府内安静得宛如没有人声。他抱着那刀坐在软榻上,出神地看着那娇弱绚烂的花瓣,如同覆盖着深深浅浅的血红。
他心里时不时闪过那李承道或李承业等几个人的脸。
不害怕。
他挺直了腰板。
夕阳西下,暮色苍茫。
有那喧嚣声自大门传来,欢呼的雀跃一层层遍布传递,那典军冲进门来,大笑着说道:“世子殿下,秦王与王妃他们凯旋了!”
凯旋?
什么样的斗争,称得上是凯旋?
他使劲舔着嘴里的伤口。
在那正厅中,秦王李世民志得意满地站着,而他那温和贤良的王妃长孙氏站在他的身旁,看着府内得知消息的儿女赶来。
李世民早就听说世子的一系列果敢之举,在看到大儿入门来后,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吾儿果勇,做得好!”
他还再要宽慰数句,后头的小胖子李泰早已扑入了怀中,而坚毅的丽质在看到阿娘后,早就奔溃得大哭起来。哭泣的童声倾诉着害怕,有点手忙脚乱的秦王与王妃搂着奔溃的两小儿安抚。
身为秦王世子的李承乾有些孤独地站在门边,藏在袖子里的小手紧握成拳头。
不害怕。
他动了动唇,咬烂的嘴肉疼得他瑟缩了一下,却让他越加清醒。
所以他更用力地笑,笑得更温柔,笑得更开,肉与肉撕扯间的浓烈血腥味充斥着口腔,血沫连同着沉重酸涩的石头被吞下喉咙,沉沉得滑下去。
他是秦王世子。
如同死寂般躺平在床榻上的太子睁开眼来,在寂静无声的殿宇内,漆黑如墨的眼眸直直地看着纱幔。清辉从窗户溜进来,若隐若现的光亮让丽正殿显得更为空寂。
李承乾阖眼。
做了个不怎么样的梦。
就好似他那不在意的言行,他闭上眼后,迅速地遁入那沉闷的梦境中去。就宛如刚刚浸进空寂的流水中,眼前又有着朦胧摇曳的声影来。
只是这一次,他很清楚自己在做梦。
那流水潺潺,有些清脆的响声如同不息的溪水,很是透亮的倒影。
他用四肢在行走。
如兽类。
幽绿的兽瞳清晰地辨别着丛野的阻碍。肉垫踩在落叶上,弹出的爪子再度收缩,潜伏于幽暗漆黑的影子里。
半游离在外的李承乾想,原来是猫。
那溪水拍岸声渐近,再近,哗啦啦的水声也逐渐清晰。溪中有人正弯腰取巾子,瘦削的腰身滑了几滴水痕,常年掩在衣襟下的皮肤苍白柔嫩,在清辉下显得朦胧。
散落的头发披在他的肩头上,溪面却浮着许多碎开的花瓣,粉白红黄的娇嫩色彩顺着水流哗哗往下,却在摇曳的风中不断从树梢飘落。
树是不会开花的。
他想。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岸边,矫健的猫一跃而至大石头。
那在沐浴的郎君似是听到响动,蓦然回首。
那双漆黑清透的眼眸宛如亮起了光火,分明是寡淡冷漠的模样,却微弯眉眼,露出浅淡的笑意来。
心一瞬间收紧。
杀了他!
他渴求地盯着那柔软白皙的脖子,细腻的皮肤上仍有水痕,冰冷的溪水洗涤后,那皮肤触摸起来应当比往日还要发凉。鼓噪的喧嚣刺耳尖鸣,刺痛的快感在四肢内流窜。
啃下去,吃了他。
——他就是完全自己的!
虞玓猛地睁开眼。
窗外正有扶柳和徐庆交谈的声音传来,好像是方才徐庆因地面湿滑冲撞了扶柳,摔倒了一地的水与铜盆。
他慢慢地侧过身去,缩成一团来。
被意外动静吵醒之后,不知为何虞玓的心跳声极为剧烈,狂跳的心如同要扑出体外。
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脖颈。
“郎君?”
门外,是扶柳小心翼翼的声音。
刚才那动静,怕不是无论如何都会把虞玓给吵醒。
虞玓沙哑着说道:“无碍。”
他刚张口,却发现声音如同被吞噬,完全发不出任何的语调。手指抚上喉间,虞玓试探着发声,几句下来,他是能感觉到喉咙的轻微震动。
然并没有任何的声音发出来。
虞玓抿唇。
扶柳听不到虞玓的回应顿时有些着急,刚才那么响的动静,无论如何郎君都不可能没被吵醒。她担忧郎君出了问题,“郎君,失礼了。”
她边说着边推开了门,屋内静悄悄的,看起来没有意外的变故。
虞玓掀开床帐,冲着绕过屏风进来的扶柳比划了下自己的脖子,再轻轻张开口示意。
扶柳一惊,忙把厚厚的外衣搭在虞玓的肩膀上,又去外面叫人,“取了牌子,先去正屋同房夫人说一声,再去外头请府里惯用的仁善堂大夫来。”
扶柳急促又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
面色如常的虞玓默默地把自己团起来,偏头看着床榻旁摆着的早春山茶,鲜红娇艳的花蕾散发着幽香。
虽然怕是生病了,可虞玓情绪并不低落。
昨夜,好像是梦到猫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千更新get√
*
梦:信我,巧合,绝对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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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出门去了,吃完饭回来写了一章,今晚还有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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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二月倒春寒,虞玓染了风寒。
仁善堂的大夫过来后,利索地给他诊脉抓药,那苦涩的药味逐渐替代了屋舍里的淡淡花香,逼得虞玓原本就冷峻的脸色更为冰凉。
房夫人看着他微红的脸颊轻声说道:“你这身子要紧,崇贤馆那头不必担忧。大夫说了这是生病时候会有的症状,别害怕。”刚才仁善堂的大夫在诊断完了后,在外头和房夫人轻声嘱咐过。早前也有病者因为太过担忧而拼命试图发声,反而彻底损伤了喉咙,就算后来大好也声音沙哑撕裂,难以挽回。
她虽清楚虞玓不是这种不冷静的脾气,却还是忍不住记挂着再说一句。
虞玓不能发声,却乖顺地点了点头。
房夫人笑着摸了摸他的手,温和地说道:“我可是听大郎说了,这几日.你一直在熬夜。年纪轻轻别空耗了身底,这两日就在家中好好歇息。”
最近房夫人因为虞陟的婚期将近而一直在忙活,昨儿又是太子的生辰,大伯娘已经忙到脚不沾地了还特地过来一趟,虞玓心里是有些愧疚的。
房夫人不知他的想法,再轻声嘱咐了他好些话,这才不得不重去操持事务。临走前,虞玓还慢慢比划着叔祖的院子,希望房夫人莫要让虞世南担忧,她见状轻笑,虽没说什么,却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在送走了房夫人后,宅院里似乎因着虞玓不能出声,就连在动作的时候都比以往要更轻微仔细,脚步声都近乎无。虞玓靠坐在软榻上,膝盖覆着软毯子,垂下的眉眼瞧来有些懒散的倦怠。
房夫人生怕他劳神,走之前让院里的人不许他看书。虽底下的人都有些敬畏虞玓,到底他们还是虞府的家奴,他无意让他们顶着大伯娘的压力,况还是为了他好,故而在这休养的日子里,他只能坐着发呆。
而这也好像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情。
自打进了长安,虞玓似乎一直都有事情要做。就算是在寻常无事的日子里,他也常常需要读书,再不济就是被程处弼和虞陟杜荷等拉出去游玩,虽然最近有空闲的人只剩下虞陟,然这种幽静独处、放空不去想任何事的日子,似乎只在昨日,只在石城县。
他的手指拨弄了下.身旁的山茶花,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书架旁的大箱子上。
虞玓的书籍甚多,哪怕是在他的居室,书房和库房都有不同的书架。而那个大箱子先是在书房,后来又给他搬到了居室来,那挂着的大锁头一直没换过,里面的东西也是。
不过就在昨日,虞玓挑选出了最为合适赠予太子的礼物。太子乃是天下储君,其将来乃是天下之主,那么奉上大唐疆域图,也不失却礼数。
虞玓微敛着眉,独处的时候,那凌冽的气质总比往日要鲜明些。他偏着头望着窗外晴朗的天色,微凉的日头打在庭院中,充满绿意和生机的春色裹挟着流动的暖意。
不知这个礼物,太子殿下究竟会不会满意呢?
虞玓低头。
或许这也是一个试探。
“二郎。”
虞世南的声音宛如又回到了虞玓的耳旁,那是……在他们某一次下棋的时候。
纵然是在他从城郊农庄回到长安后,虞世南对是否送虞玓离开长安这件事仍有犹豫,这对这位精明谨慎的老者来说,可谓是一件难得的事情。
——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虞玓不愿离开。
虞世南是一位很能尊重虞玓意愿的长辈,他甚少用强迫的态度去让改变虞玓,而是用更轻柔的态度去潜移默化。
“您不必担忧。”虞玓看着自己已呈颓势的局面,淡淡地说道,“太子不是已经荡除障碍了?”虽然不管这手是出于太子自身的谋算也好,是他惯用计划中的一步也罢,到底还是顺势帮了虞玓一把,让那纷扰的坊间传闻被压了下去。
“呵呵。”老者轻笑,毫不留情地吃掉了虞玓的大片棋子,“我总不会仅是因为这坊间传闻,就想送你出长安。”
虞玓夹着棋子的动作微顿,平静地看着棋面许久,这才信手落子,掩不住一声溜出来的叹息,“叔祖,我是不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嗓音虽然极为平静淡漠,可虞世南能听得出里面被软化的无奈来,那点点难得的情绪,就是这两年多来,虞家人所渐渐改变虞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