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物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湘池

作者:湘池  录入:11-26

  元頔沉默了半晌道:“父亲在虎口救过我,怎么说?”
  元猗泽顿住,随后道:“这不是什么你必须要还的恩情。”
  说罢元猗泽替他在腰际遮上薄毯:“无须多虑,安心等人过来。”
  岑千秋董原等人赶来时元頔已起了热。岑千秋顾不得旁的,合酒与麻沸散尽数灌入元頔口中,在床榻四周立起帷帐防风,濯净手烧热刀子只等元頔完全醉去便要剖开元頔背上肌肤拔箭。
  眼前这人是东宫太子,他但凡有片刻闪失便是覆族之祸。元猗泽心知下面岑千秋要刳背剖肉,便对岑千秋道:“朕助你一道,全心在太子的伤上。”
  岑千秋咽了咽,见皇帝面沉如水但话中有开解意,稍定了定心应道:“箭头取出时必有血涌,请陛下按住几处大穴,待草民刮去创肉后缝合。”
  董原听到这话立刻道:“由老奴来替陛下吧。”
  元猗泽扫了他一眼,摇头道:“我来。”随即便走入帷帐屏开众人。
  董原已经获悉刺客是阿空,心知自己罪无可恕,见太子这般情状更是心如刀割,茫然地立于帐外等候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帐中传来元頔压抑的闷哼。岑千秋的声音传来:“殿下稍耐。箭已取出,还需刮去受损筋肉,势必会、会疼一些。”
  董原听了急道:“麻沸散!再上麻沸散!”尉迟光上前拦住他,蹙眉道:“岑先生已吩咐过,这道痛麻沸散亦压不住,只得殿下忍耐过去。”
  这时元猗泽道:“元頔,咬着软布,疼便出声不许按着!”
  董原红了眼眶,压低了声音对尉迟光道:“殿下受苦了,受苦了……”
  尉迟光扶着他沉声道:“此事系我等失察之过,殿下却还在陛下面前求情。董司监,眼下你我需稳住心神。殿下吉人天相,必然无虞!”
  “正是,中郎将说的是。”董原背后冷汗涔涔,眼神俱凝在这幅立起的帷帐上。
  等帷帐一面被挑起,董原猛地一震,出来的是挟着药匣浑身血迹的岑千秋。他已是花甲之年鬓发斑白,原本甚是红润的面颊如今也是惨白,几步迈开便失力一般软了下来,所幸被人扶住。
  “给殿下服了安神补气的药,他急需静养。”岑千秋擦了擦面上的细汗喘息道,“万幸箭上无毒,只要今夜过后退了热便无大碍。”说罢他又摇摇头,“殿下心智坚韧,刮骨亦不肯言痛,内火灼热并不是益事。这几日无须太多人近身,最好是能吐其郁气。”
  董原连连点头:“先生大功一件。圣人何以不出?”
  岑千秋默了默道:“殿下忍痛,如今虽昏过去了,但还握紧了圣人的手。”
  董原一时无话,亲自将岑千秋请下船休整。
  帷帐之中血气弥漫,元猗泽的手被元頔死死攥住起了一片红痕,可以想见刮肉之痛的厉害。
  元頔服了药,又兼失力,眼下已昏睡了过去。背上骇人的伤口已被岑千秋缝合,虽敷了药,但隔着包扎的麻布依然洇出了血痕。
  元猗泽坐在他身侧,逐渐放缓了呼吸,方才心中起落不定,如今才稍稍安稳了一些。
  元頔侧着脸,眼角还留着泪痕。因受伤之故,面上全无血色,只有细细的鼻息才显出生气。
  元猗泽僵直着身子不敢轻易挪动,忽觉不忍不愿再注目,便合眼养神。
  待董原回来悄悄撩起帷帐一角,便见陛下侧身向他坐在榻沿,身前俱是血渍,手与太子的相握,阖目辨不清他此刻的神色,却叫董原莫名有了泪意。
  太子遭此大劫,天下谁人最为伤心?
  董原想,此刻受内火炽热煎熬者非独太子一人,可他同样不愿说不肯示弱。这对父子,性情南辕北辙,却偏偏一样倔强。


第64章
  其后数日元頔高烧不退,众人都明白为锐器所伤这一遭必是要经受的,但此人系国之储君,万不能轻忽,便都暗自忧心不已。
  许培终于病愈赶来山阴,却不想只见到了病榻上唤之不应的太子。许培自责不已,不眠不休看顾在元頔床前。那时在长春别苑太子亦因伤昏迷,但更多的是内心郁结不愿苏醒。而如今是着实伤得很了。
  夜里许培例行为太子擦身,待展开他虚握的手心时许培忍不住喃喃道:“这回不同,陛下盼着你醒来,你睁开眼便能见到他了。”
  元頔左手心里的虬曲伤痕他极少示人,就像他那份悖伦的隐秘的爱一样,不可袒露人前更不愿任其消弭,唯有反复自苦刻骨铭心以至体肤。许培想,难道真的是应了那所谓“童子命”,要叫他亲缘不再情缘难结,乃至多病早夭?
  想到这里许培忽然一悚,忍着哽咽反复摩挲着元頔的伤痕:“定会好起来的。洛京多少淑女恋慕你,宋璇宋娘子至今未嫁等着你呢,同小宋郎君做郎舅不好吗?娶正妃纳侧妃多生子嗣,妻儿相伴不好吗?小殿下,你看看旁人呢,为什么非要执迷不悟……”
  话至此处许培忽然顿住,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急忙将太子腰后的靠枕挪好,而后起身行礼。
  熙宁帝白衫素履,手中握着一册黄卷,款步进来抬眼扫了许培一眼。
  许培不知道方才的话他到底听了多少,一时心中颤栗,但一见榻上合目无神识的太子,他又哀戚非常,哪管这许多了?
  元猗泽坐到榻沿,沉声道:“一直没有动静吗? ”
  许培摇头。
  元猗泽端详着元頔因发热而薄红的面颊道:“你说的并无大错。吾家丹儿是京中最煊赫夺目的少年,谁都比不过。他有宗室扶持,有世家期许,有黎庶爱戴,士林学子竞相追慕。我既为君父,乐见他光华熠熠,也希望他诸事圆满一生顺遂。”
  许培闻言下跪,元猗泽抬手止住他,而后道:“他何以这般执迷?叫我都不忍见。”
  说着元猗泽叹了一声:“这世上,本无事是我不能成全他的。”
  许培猛地抬头望向沉静的太子,稍一张口又颓然地垂下了头。
  “他并不肯同我提这几年他过得如何,可却连你许培都失了恭谨,想必心中深为主子不甘。”
  许培一时怔忪,随即又定下神来请罪道:“奴罪该万死。”
  元猗泽伸手附上元頔额前,而后道:“他生得这样仁厚的性子,上天怜见,总该庇佑他。你不必太过忧心。”说罢他起身拾起那册黄卷,“我祷于神前,天听再高也不能不应我所请。”
  许培低头注视着素白的袖幅自眼前掠过,深深地叩首相送。
  此处是应天别院,每日可闻应天塔晨钟暮鼓。那回院中夜宴,后来他和元頔一道步入佛塔下竹林内,这是重逢以来元頔难得欢喜的时刻。元猗泽隔着一道院墙望向塔下竹影婆娑月色溶溶的景色,心想喜怒尽系于一人之身,真的值当吗?
  伫立许久元猗泽欲走,下意识要唤董原,这才想起董原自请下狱,如今正同王元朗羁押在一处。
  阿空是他私自放走的,虽非有意却引发祸端。元猗泽初时迁怒,如今见了许培便又想起临行前磕碎了前额的董原。
  想罢元猗泽吩咐下去,决意要去见见董原。
  应天别院内自无羁所,但有数间空置柴房。
  顾忌董原身份,护卫们自然也不会多加为难,得报圣人将临后便解了董原房前的锁。
  夜幕沉沉,后院柴房周遭幽寂,迭起的脚步声听得十分分明。董原跪守在门前,一眼便见到提灯光亮处踱步走来的陛下,一时心绪万千,又要叩首。
  “不必了。”元猗泽止住他。
  董原抬起头来,见晕黄灯火中陛下一身素衣,心中一紧哑声道:“殿下如何了?”
  元猗泽微微摇头:“未醒。”
  董原正要说话,又听得他说:“你当年入京的时候是十岁,同阿空覆族时的年纪差不多。南越董氏的小公子、忠良之后,入了裕王府为奴婢。十六岁时为我父母擢选做了我的伴当,而来三十余年。”
  董原俯首应是。
  “我与父母妻儿都不曾有这样持久的缘分。你于京中得人人敬畏,据良田吞府宅我一概不计较。天下即为朕之天下,你是朕的大伴,得此供奉算不得什么。况我也明白,南越董氏牵涉的谋反案疑点颇多,只是时移世易不宜再启,便想由此补偿你一些。当年你得命诛杀南蛮族,是不是同有悲慨以至有了阿空这样的孩子逃脱?”元猗泽走到董原身前,缓缓道,“阿董,你怨元氏否?怨朕否?”
  董原闻言大骇,泣道:“陛下何以如此想我?我族人不轨招致大祸累我沦落,初时自有不甘。但我得贞懿太后眷顾,又得陛下信赖,早将太极宫视为安身之所,怎敢有一丝异心?”说罢他膝行到元猗泽身前拜道,“奴愿速速赴死,求陛下成全!”
  元猗泽望着脚下跪拜的人,忍不住道:“是不是我杀孽太重得此报应?南蛮族绝首罪在朕,不该是元頔。”
  董原闻言缓缓抬头望向皇帝,熙宁帝面上露出少见的迷惘之色,叫董原心碎不已,颤声道:“是老奴纵恶,不该放走此贼,是老奴的罪过,与陛下无涉啊!”
  他伏在元猗泽身前哀声道:“太子定然无虞,请陛下宽心,勿要以此自伤,奴如何对得起贞懿太后之嘱,如何对得起啊!”
  他说罢忽又想起隔壁的王元朗,猛地冲出门怒喝道:“王浑老贼,你收留恶奴居心叵测。若非因你缘故,怎有宛委山失陷一事,又怎会累殿下至此!尔等蠹贼欺世盗名!”
  许久之后王浑房中透出光亮,传来王浑低沉的声音:“我若自辩,恐董司监以为无耻。可王某确然不知阿空身份。他假犯淫行逼我驱逐,本不曾想到这是多大的罪过,他只是个可怜人罢了,谈何恶奴贼子?圣人可驱兵十万屠尽其族,却不许他孤注一掷复仇吗?若要计较王某失察之过,愿杀愿剐悉听尊便。”
  “你!”董原正要叩门却被元猗泽拦住。
  元猗泽看了看他额前的伤痕道:“明明叫岑千秋给你施了药,眼下伤口又要裂了。”
  董原垂眸叹道:“陛下何须再怜惜老奴,老奴死不足惜。”
  元猗泽叹了一声:“岑千秋乖觉,替你换药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吗?”
  那日自元頔背上拔出箭镞,岑千秋回去后方忆起这枚刻痕奇异的箭镞他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那是一个被虐打得奄奄一息的逃奴,请他前来救治的是山阴名士沈澍。沈澍乃谦谦君子,岑千秋不敢相信他会将人打成这副半残模样。待沈澍解释后方知此人原为吴兴一家织坊的健奴,气力甚大。织坊主人受沈澍之请派人来山阴订做一副织品,这健奴竟趁机鼓动织工逃跑。逃跑未果,余人皆挨了一顿鞭子继续做工,而这个逃奴则被主人狠狠虐打了一番。沈澍看不过,自他主人手上讨了过来,还请来名医岑千秋亲为医治。当时岑千秋便见到了这逃奴脖颈上悬着的箭镞。
  元猗泽想起王元朗的话:“朝中无人不知圣人喜青绿山水名家大作。沈澍偶得了萧禅师的《山色晚泊图》,爱之以为珍藏。因知道我与萧禅师相熟便特意邀我与几人一道赏鉴。却不成想这消息入了刘诩的耳。刘诩设法向他讨要,他却不明就里,还请人织了一幅扇屏送与刘诩以期保住此画。我是近日才听说原来这画仍入了御藏,却不知陛下可还记得是何人所献?依老朽看,必不是刘诩其人,也不知道一道一道呈上最后是署了哪位上官的名。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陛下一人之侈心奢欲,夺人之爱乃至性命,今太子蒙难不过是代父受过。千秋功罪,到底是几分功几分罪?”
  听元猗泽道了其中原委,董原一时默然。
  元猗泽亲手扶起他,沉声道:“阿董,你同我回去。”
  董原攥住他的手,嘶声道:“不要听他们的话,殿下受的是皮肉伤,不久便会痊愈。我们回洛京回太极宫,不要管什么萧禅师王浑。您是万方之主四海咸服,天威所及莫不顿首。”
  元猗泽想起当初在御苑时元頔说过的话——“四海祸端迭起天下为之愁苦,可是父亲十数年黩武之过?千秋功罪皆在你身,岂不是要陷万劫不复之地,儿子绝不忍心。熙宁朝毁多少生灵我便救多少生灵,功罪相抵,父亲不必忧心。”
  “代父受过……”元猗泽缓缓道,“何至于此?如有罪愆,当由我来赎。熙宁系朕之号,熙宁朝系朕之治,同太子何干?”
  元猗泽想,元頔何辜?他分明从无恶念,只错在痴心恋我。
  元猗泽想起那时流水浮灯映耀下元頔的笑眼和他踯躅于长桥上茫然无措的神情,想起佛塔下他喊住自己时的笑意和风铃骤响时他断然离去的背影,想起若耶溪上他醉话一般的剖白和他倒在自己身前问的那句话。
  “我纵胡闹,父亲也不会同我计较,为人父母便会这样吗?”
  元猗泽想,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回答?


第65章
  应天别院中的人都觉得这几日时光过得尤为慢,几有度日如年之感。熙宁帝每日焚香诵经,应和着佛塔钟鼓之声,整个院落都幽邃悄寂不闻高声语。
  董原依旧随侍在陛下身边,戴了幞头遮住额前伤口,他也坦然了许多,陪着元猗泽来往于两处之间,盼着太子殿下早日醒来。
  时值初夏,别院中新荷渐生绿意盎然。元猗泽步入曲桥见两侧荷叶舒展,不由道:“这花没几日便要开了吧。”
  董原应道:“是这个时候该开花了。”
  元猗泽微微点头便又款步向前,叫董原一时有些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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