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猗泽的步幅不大,走得也缓,绕过前面水榭便是元頔如今下榻的地方,他却停了下来,对董原道:“罢了,每回过去惹他们战战兢兢实无必要。你去瞧上一眼告诉我。”
董原领命,趋步向前渐渐隐没了身影。
元猗泽回身望向荷塘,只见两只斑斓的蜻蜓回旋飞舞立于荷尖,又轻盈地掠起,在水面上点出丝丝涟漪。微风拂来,水荇连缀成翠带,挤挤挨挨一片碧色。此刻正是绝好的时候。
他注目了片刻,还是携步向前,决意自己去看看元頔。
元頔所在的香洲为花木掩映,曲径通幽但闻鸟语。元猗泽止住要来请安的护卫,正在这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循声望去正是董原冲了出来。
元猗泽下意识加快步伐,董原迎上来喜道:“殿下醒啦!”
元猗泽随即大步穿过回廊,董原跟在身后欣然不已:“老奴刚到便听许培说太子醒了,急着赶来同陛下报讯。”
元猗泽想了想道:“看清元頔的情形了吗,可清醒?”
董原微滞,而后道:“老奴心知陛下惦念,先来寻您报信了。”
元猗泽乜了他一眼道:“不必在他面前多言。”
董原了然。随即二人一道进了屋内,正听见许培的轻唤:“殿下,殿下。”
元猗泽大步上前,低声道:“不是说醒了吗?”
元頔依旧侧着身子躺着,面容沉静仿佛睡去了一样。
许培见陛下前来,吁道:“方才确实是睁眼了,也认出我来了,岑先生稍后便到。”
元猗泽俯身附耳道:“元頔,是阿耶,阿耶来了。”
元頔身上俱是药味,闻着都觉得泛苦。昔日父子同居甘露殿的时候元頔年纪尚幼,春日发癣冬日咳症时常会犯这些小儿病。喝药的时候他被父亲恩威并施,初时还能服软,几番下来还是要闹起脾气。元猗泽无法,只能叫人端来进补汤药,他同元頔一起喝。元頔见父亲也得喝,便只能乖乖服药。实则元猗泽自己便是一个极讨厌药味的人。他不喜欢生病,更不喜欢元頔生病,卜命一事始终横亘在他心里,即便元頔已是个康健的大人。
如今元頔失了鲜活生气,元猗泽无法忘却那句“代父受过”——此非天命,实乃独夫之过。
元猗泽想,我护着他一路,总不该到这儿结束,纵天命如此朕亦不允。
旁人无从知晓元猗泽此刻的心绪,唯董原隐约能猜到陛下的顾虑,便上前小心翼翼想开解他。
这时元猗泽坐到榻沿缓缓道:“你们退下吧,应无大碍,不必太过紧张。”
许培立时道:“奴婢留下看顾,殿下醒来总要喝水进食。”
元猗泽点点头:“阿董,再找人看看岑千秋的方子。”
董原眼神示意了下许培,随后告退了。
许培亦退身到帘后,将一方天地留给了父子二人。
元頔此刻身处混沌,他听到耳畔有人对自己说“阿耶来了”。
阿耶?元頔想,是阿耶来了。
他循声想向那人走去,却看到眼前荡开一片璀璨流金的水面,随风摇曳的花灯漂荡在水上,烛火跃动忽明忽暗。这时有个声音轻声道:“值此良夜,许我如愿。”
“同心结,同心结!结了成良缘,相守天长久。”小贩的叫卖声传来,他看到有人走上前在数排形态各异的同心结前挑选。
他心里暗想,怎么会有人信这些可笑的江湖玩意儿?
这时他听到小贩的话:“所谓女大三抱金砖,我在此处摆了二十余年的摊子,见的爱侣多了。来往人世一遭不易,郎君不必多有顾虑。”
那人叹息一般低声道:“他不止比我年长三岁,是做父亲的年纪。”
世上怎么还会有人和他一样做这样的痴梦,犯这样的大逆?元頔好奇,悄悄踱步上前,那人也缓缓抬起头来侧身望向他。
元頔怔住,随后退却了几步回身望向来时那棵桂花树,那里已经没有了人影。
果然这世上哪还有第二人像他一样痴傻?只有他,只有他元頔。
他展开手心,两枚素色的同心结静静躺着。他想握紧,掌中却忽然有血迹蜿蜒而下落入腕间。
“万法空相,故不生执着。”是悟明禅师的声音。
他执于心,化物于掌中,禅师授他禅定印,那道伤痕却犹时常灼痛无有缘故。
他渐渐攥紧手,却不知道是握住了什么东西。
“我放下了,我定是放下了。”
元猗泽听到元頔的喃语心中一喜,立时附上去轻声道:“元頔,不能再睡了,阿耶在等你。”
元頔缓缓睁开眼睛,对着眼前的人道:“你不会等我。”
元猗泽微怔,元頔继续道:“我回头望去没有一次看见你。”
他挣扎着要起身,忽然背后一阵钝痛,随即听到一声低斥“怎么能乱动”。
元頔僵住,眼神落在自己与人交握的手上,举目望去而后哑声道:“我躺了很久吗?”
元猗泽扶他躺好,笑道:“没几日。要不要喝水?还晕着吗?”
元頔怔怔地望着他,低声道:“我方才是不是做梦了?”
元猗泽忍俊不禁:“你有没有在做梦我怎么能知道呢?”
元頔张开手心给他看,定定地注视着掌中蜷曲的伤痕道:“同心结上系着两枚熙宁十七年的通宝,我握着的时候扎伤了手心。那两枚是别人送我的,我买的两枚系在了长桥上怎么也找不到。我真的是傻,怎么会信那种东西?实在是有些可笑……”
“我只告诉你,不能告诉他。”元頔放下手,垂眸道,“总做这样的梦好没意思,我腻了。”
元猗泽抬起他的面颊,沉沉地凝视着他,缓缓道:“元頔,现在不在梦里,熙宁二十年,你我同在山阴县。”
话音刚落元頔猛地睁大双眼露出慌乱的神色,元猗泽见状不妙,急忙道:“阿耶不会走,我在等你醒来。”
元頔眼神游走,促声道:“这里是哪儿?”
“应天别院。”元猗泽无奈地叹了一声,“若耶溪直通此地,便将你送到了这里,环境幽静适合休养。元頔,阿耶不是梦中人,你摸摸看,分明是真切的。”说着元猗泽捉起元頔的手腕放到了自己脸侧。
元頔的手触上温软的肌肤,迟疑了片刻便捏了捏扯了扯。
元猗泽刚想发作,随即又按捺了下来。
“果然是假的。”元頔嘟囔道。
“真的!”元猗泽回手就在他脸上扯了一把,“这回知道了吗?”
元頔躲闪不过,嗫嚅道:“虽然我是故意的,你也不必这么对待伤者。”
元猗泽这才放下心来,喊道:“许培,太子醒了,你脚步慢些不要惊到人。”
许培欣喜若狂地冲进来,却见殿下蹙着眉审视着自己。他顿住脚步,四下察看了一番,小心翼翼道:“殿下,奴婢是许培啊。”
元頔叹了一口气:“嗯。”
太子殿下醒来的消息使众人欣喜,董原也带着岑千秋过来诊脉。
元頔看着还算精神,独身上还烧着,叫元猗泽十分不解。
岑千秋知兹事体大,不由得向皇帝申明要害:“拔箭之时虽已刮去创肉断筋,但须知这不单单是体肤之伤,铁器深入肉中极易引发‘金创痉’,系血虚风邪之症。不过殿下还不曾有此病状,待草民察看伤口后再论。”
历来军中有多少人殁于刀剑之伤?元猗泽和元頔都十分清楚其中要害。
虽然元猗泽避开元頔向岑千秋问话,但伤情是瞒不过元頔自己的。岑千秋前来察看他背上伤口的愈合状况,元頔犹豫了许久忍不住对他道:“孤此刻并无僵直之状,四肢还算自如。”
元猗泽自外间走来正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随即撩起帘子沉声道:“既说了你没有伤痉之症便不用担心,思虑过度反而不利于痊愈。”他走到元頔身前,放缓了语调道,“有阿耶在,不会有事。”
元頔抬眼望着他,见他木簪素服周身不缀金玉,又闻到一阵方才没有的香味,却不是元猗泽惯常用的沉水龙涎合香,不免道:“清修既讲求不以人事累意,淡然无为,还请父亲勿以我为念。我壮年体健,自无大碍。”
话毕,董原、许培和岑千秋等都直直望向熙宁帝,皆大气都不敢出。
元猗泽先是微微蹙眉,而后舒展道:“你保重自己就好。”
董原忍不住道:“小殿下,陛下他……”
元猗泽摆手,而后道:“凡事不可轻忽,该吃药施针一个不得落下。这回还算侥幸,想来你母亲也在天上庇佑你。”
元頔点点头:“也叫父亲担心了。”
元猗泽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许久却不语。董原连忙拉着许岑二人下去。
半晌元頔垂下双眸,缓缓道:“其实我心里盼着你为我焦心,可受伤是因我之故,我不该叫你焦心。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再也醒不过来,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说罢他又觉得失言,找补道:“我才不甘心被一支流箭夺了性命,我,我随意问的。”
“元頔,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对你置之不理。”元猗泽伸手抚着他的额顶,触之生热叫他心里一沉,“我不是为清修,祷于神前还愿神前都是为了你。天应我所请还你回来,你便一定要好好的。”
说完他又抬起元頔的左手,抚过那蜷曲伤痕道:“你站在河上长桥望月的时候我正在此前的那家酒家楼上,我也在望着你,只是你不知道。你既不傻,也不可笑。”
元頔失神一般喃喃道:“我梦到过,我也会入你梦中吗?”
元猗泽将他的手放下,按了按:“你我此刻相对,无须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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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创痉即破伤风,大家知道这个的厉害了吧,所以他们才这么紧张
七夕快乐~
米娜桑,不会立刻甜起来
第66章
因为需要岑千秋施药,萧禅师也来到了应天别院。那晚他被元猗泽怒斥并击伤,没想到至此再没见过其人,只听闻阿空行刺皇帝反伤太子,别院中一片冷凝气氛。
当时元猗泽一脚踏裂他愈合不久的肋骨,让他不得不躺着休养至今,但也避免了他的尴尬处境。萧禅师躺在病床上忆往昔,从当年忆至今日,反复思量元猗泽那晚说的话,心中五味杂陈。
窗外新荷初绽,隐有暗香浮送。萧禅师眺望这片夏日新碧之色一时失神。
门外有人进来,萧禅师不知为何心存笃定,回头望去只见来人长衫素履面如冠玉,身无浮尘水月精神,竟有了几分旷然的意味。萧禅师不由得心里一紧,顾不得别的先问道:“太子如何?”
元猗泽远远地与他对视,见他面容清臞少却许多鲜活,随即踱步上前不答反问:“你这几日躺着都想了些什么?”
萧禅师闻言笑道:“你何时成了我的族学先生?”
元猗泽落座,揭了揭茶壶见里头是上等好茶,而后倚在靠枕上缓缓道:“你我都不再是少年时,不惑上下的年纪实应不惑。幼时裕王府人口复杂,华熙院中母亲尚要时时管顾我,更不用提别处。只有去公府见萧氏子弟的时候母亲不必过分在意,我也自在许多。便是我自己都做了外祖,却犹记得外祖父音容笑貌,我知道他是真心疼爱母亲与我。由此我眷爱萧氏,对你亦行纵容。萧禅师,若你是我,可能做到?”
萧禅师默然,元猗泽叹了一声:“纵负天下人,也必有我不曾相负的人。太子,眼下情形有些微妙……”
萧禅师一惊,急道:“怎么回事?”
元猗泽注视着他道:“数日前他分明已清醒,但几日下来高烧不退又陷昏迷。”说到这里元猗泽顿了顿,舒了一口气道,“身处炽热灼之不断,他再体健也受不住。”
萧禅师再游戏人间也晓得这其中的厉害,一时激动要起身,猛地扯到胸前伤处闷哼了一声。
元猗泽眼神微动,起身上前身影笼于其头顶,沉声道:“你需尽快养好,养不好也得装着好了。”
萧禅师不解,元猗泽扬眉道:“康乐县公食朕多少俸禄?你既一口一个甥孙,太子也一口一个舅公对你这般恭敬,总要有你派用场的时候。”
萧禅师一凛,心道难怪仆役尽数被驱走了,便挣扎要起身,被元猗泽一手按住。他沉声道:“太子年少有为,元氏子弟中安有贤于太子者……”说到此处他堵住嘴,而后懊恼道,“是我胡言乱语。他是你捧着护着的宁馨儿,昭朝往后百年基业还须看他,人生小来劫数一遭算不得什么的。”
元猗泽闻言却是一滞,但他略去内情只道:“那日阿空箭指分明是我,是他以身相挡以致今日,这本该是我的劫数。这几日我不免想,阿空其人被辗转发卖至中原,几经波折入王元朗府,而后机缘巧合同你我相识。我从未将他放在心上,却不想他偏与我有血海深仇。元頔这样躺着不醒,我本该暴怒不已。阿空虽已自戕,但关系人等俱在,换了你平时看我的行事作风我必是要大开杀戒的。可我秉烛祷念的时候细想一路经过,似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连你萧禅师亦是其中一环,仿佛天要我应此劫,却落到了元頔身上。”
元猗泽说得平淡,萧禅师却不是滋味,哑声道:“因我事起,若不是我领你往山阴……”
元猗泽坐回榻上,自斟了一杯茶啜了口道:“非也,因不在你处。当年高祖皇帝陵寝神道碑断裂,我自陈己过道‘千秋功罪,皆于吾身’。其时不过是聊表姿态,现在想来街巷之诽谤直在其中,我实该负熙宁朝十余年恣兵黩武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