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元续洗去了面上傅粉,人便蔫蔫地跪在地上。
元頔踱步不止,强按着怒意申饬道:“我命你进宫便是要治你的罪?这是何时有的道理?你便要装病,也请人给你开个方子作出点无关痛痒的病症。好啊,你往脸上搽粉便想瞒过我,是觉得我太蠢还是觉得自己太蠢,蠢到我懒得同你计较?”
说着元頔忽然仰了仰,许培见状忙上前不着痕迹地扶住他而后放开。元頔退向书案,看着自己昨夜理出的几道奏疏,本想今日考校一下元续,这下已是气得无话可说。
他抬眼望向跪着的元续,冷声道:“你起来。”
元续闻言起了身,犹自嗫嚅道:“我知错了。”
元頔扶了扶额,默了半晌道:“你心里怨我不给你成婚,不让你入部任职是不是?”
正在元续慌乱时他斥道:“不许跪,同我好好说话。”
元续滞住,却不作答。
元頔舒了一口气道:“你的正妃当由父亲择定,我做不了主。这两三年来你在京中优游度日,思过长进吗?你的外家是勇将辈出的陶氏。平南大将军之名犹响彻西南,燕州都督陶云驰坐镇辽北苦寒之地十余年如一日。我记得你幼时对弓马深感兴趣,后来为什么不练了?父亲请来李炯、徐皋两位大儒与你为师,你好好读书了吗?现在要命你听讼,命你决断军国要事,你有这样的本事吗?”
说完元頔只觉喉中干涩,啜了一口茶。茶盏的轻响仿佛触发了元续的痛处,他冷笑一声而后道:“我为什么不练了?宫中不知有多少流言说我克死两位兄长,说是我母妃故意将痘疫从承昏殿释出,还说我体弱是福薄,母妃便不敢让我上马,怕我出意外。这些流言父亲分明都知道,他知道母亲整治死了多少多嘴的宫人,却不约束内朝,任他们诋毁我。而你太子殿下呢,假仁假义虚名欺世。你何曾希望我上进?却要在这里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话至此处元续也没有畏惧了,继续道:“反正在陛下心中,女儿不重要,儿子也就只有嫡长子才是他的心头肉。我这样貌陋才疏资质愚鲁的庶子,他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而今他却连最心爱的孩子都不要了,可见你元頔终是失了圣心……”
话音刚落,元续便觉一道劲风从耳边擦过。随即一声脆响,自元頔手中掷出的笔搁直直砸落了一只梅瓶,碎片散作一地。
看着怒意盈然的兄长,元续顿时失了气势,但话已说尽覆水难收,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前道:“请殿下往这里砸!”
元頔撑起手肘站起身,指着他道:“元续,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围场遇险一事?父亲为救我还负了伤,事后却赦免了众人杀头之罪。你为何不想想这其中的蹊跷?那时候你年纪尚幼不晓事,现在总该明白是什么人会设这样的陷阱谋害当朝太子。”
元续面色一白,听元頔继续道:“陶氏早该在那时候便伏法了,连你元续也做不得什么亲王。只因你是父亲骨肉、我的手足,你母亲才逃过一劫。可她不思悔改,最后才为你招致今日的局面。我冷落你,则趋炎附势的小人冷落你。可你呢,倒是另招了一伙只知酒色之欢、斗鹰走狗的纨绔,丝毫不思己过,全然不领会父亲叫你禁足的苦心。你有何颜面对我对父亲对新昌明康姊妹二人?”
元頔越说越生失意伤心,猛地扫清了案上奏疏,喝道:“你给我立时滚出宫,我不要再见到你!”
说罢他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于是扶着案角定了定神,沉声对许培道:“把他府里那个云姬赶走。你要正妃我便给你选一个,你老老实实成婚,老老实实当差……”
“不要!云姬无辜,为什么要赶她走?”原本颓唐的元续立时嚷道,“不要,求兄长收回成命!她已身怀有孕,是臣弟的第一子啊……”
元頔坐下,望向他道:“为你择定的魏王妃必是言容有则的名门闺秀,你的第一子只会出自王妃。”
元续嘶声道:“不要,我和云姬的孩子才是我的第一子!”
他挣开宫人仓皇上前拜道:“太子开恩,放过云姬,放过那个孩子,放过他们,我定悔过,自此绝无二心!求兄长开恩啊!”
元頔看着鬓发缭乱的元续,忽然心生无力,挥手道:“你下去。一个姬妾倒能挟得你向我叩头认罪百般求饶,你该知道到底怎么做才能全她性命。”
元续失神一般退下,元頔终于支持不住晕厥了过去。
此前不要命的奔波赶路加上箭伤受损,元頔已是元气大伤。又兼常年思虑甚多心有郁结,这下他被元续惹得大发雷霆神伤不已,气厥至黄昏还未醒。
太子与魏王的争执瞒不过宫中朝中众人,而太子数度昏厥的消息自然也不胫而走。圣人巡游天下着太子监国,储君可谓睿哲明理、仁德谦谨,朝野咸服。而如今他身体抱恙非比寻常,膝下亦无子嗣,未知将来如何。沉寂多时的魏王元续倒入了一些人的眼。
而元续此时只知要保住云姬和孩子。兄长的话说得很明白,他只有抛却母子二人不管不顾,安心成家立业才能叫太子放过他们,但是元续又怎生舍得?云姬不但貌美如花才色双绝,还体贴入微柔情百转,如今又有了身孕。他贵为亲王,初为人父却连妻儿都保不住,岂非笑话?
想罢,元续回府立刻将云姬送上车,变装作了车夫亲自赶车,直往新昌公主府去。
眼下若说敢撄太子之锋者,洛京唯新昌公主一人而已。当年晖县归来,太子将驸马陆萍君下狱,查明贪墨案无罪放出时驸马已是遍体鳞伤。元道徽屡屡求见东宫而不得,最后自闭于府中不出,这数年来都不曾入宫。思来想去元续决定将云姬托付给姐姐,求她庇佑直至云姬平安生下孩儿。
元续持魏王府令得以入公主府,托人递了信物才在三刻以后见到姐姐。
元道徽见到变装而来的四弟心道不妙,她已听闻了宫中消息,待得知元续此来的目的后大呼“糊涂”。
太子染病,会突然宣召魏王,最大的可能便是托政事于王弟,欲以元续为臂膀。而元续不但与他大吵大闹惹他病发,还舍本逐末大费周章送来一个姬妾求姐姐庇护。元道徽想起宫中的太子哥哥心中一痛,狠狠剜了眼元续道:“太子哥哥有何布置我不便过问,只是东宫又传了太医,你竟丝毫不为所动,不想想这病症是谁引起的?”
元续冷哼一声:“是他无故传我入宫,气急时差点砸死我……”
“住口!”元道徽打断他的话,唤来家人道,“将魏王府属请回去!”说罢她乜了元续一眼,“我即刻入宫,你跟不跟我去,守到太子哥哥醒了,你好好向他道歉请罪!”
“元道徽!你忘了他根本不想见你?是谁命人将陆星文打得只剩半条命?姣姣还受惊吓生了场大病,这些你都忘了?”元续高声嚷道,“你去做殷勤的好妹妹,我不稀罕他的恩典!”
元道徽一滞,元续趁势道:“他是太子,未来的天子,称孤道寡唯我独尊,我等只有俯首称臣之理。他亲之近之便是莫大体面,疏之远之我们便要战战兢兢俯首认罪。你想想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外嫁女罢了!而我,不过是个卑贱庶子。我们与他纵是一个父亲也实属云泥之别,谁叫你不是明德皇后所出呢?”元续随即哈哈大笑道,“云姬的孩子会和我一样可怜,我可不要,我要护着这孩子好好长大,像我们的父亲护着他如珠似玉的丹儿一样。”
说罢他拂袖而去,元道徽怔怔地望着他离去,未曾想到是此生最后一面。
--------
元续要做他无力但是拼尽全力的反叛了(工具人
第70章
不欲使许培等人为难,元道徽候在公主府中焦急等待太子的消息。直到戌时驸马的车驾回来,才带回了太子苏醒的消息。
窥伺宫中实为忌讳,但这会儿元道徽顾不上这些,安抚了姣姣早早让乳母抱她睡去后元道徽与陆萍君道:“东朝抱恙关系重大。此前他召魏王入宫,想来病势并不简单。可惜春郎难当大任,还惹他病发。不论如何京中唯余我一位至亲,我需进宫……”话至此处元道徽想起不知身处何方的父亲道,“太子哥哥离京必是事涉父亲,只是不知父亲为什么不偕同回京,更不知太子哥哥的病起于何处。”
陆萍君抚了抚她的面颊柔声道:“有一桩事需告诉你,太子身被箭伤,应是途中遇刺。血气瘀滞才引发了其后厥证,眼下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圣人与东朝一为你父,一为你兄长,天下莫有比你更了解其人者。他二人遇事自有谋断,不必太过担心。宫门落锁在即,我送你。若遇不允也无须介怀,眼下京中恐伏有暗涌,太子势必不愿你牵涉太多。”
元道徽点点头:“我明白。”
天色渐暗,车驾行至嘉德门前,元道徽才看清前方竟是东宫近侍陈满在候。
陈满来到公主府车驾前恭敬道:“殿下遣奴来迎贵主。”
元道徽看着这个长相清俊的内侍,忍不住道:“太子殿下何以知道我会请见?”
陈满颔首不答,元道徽立时想到早前曾到府中的元续,随即下了车道:“驸马可进吗?”
陈满便道:“殿下只命奴迎贵主。”
陆萍君亦随同下车,陈满拜了拜道:“天色既晚,驸马回去不如早歇吧。”
元道徽夫妇意识到陈满是暗示陆萍君勿要插手魏王事,便知太子果真是恼了元续,只得默然相别。
此刻东宫丽正殿中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为了见元道徽,元頔自寝殿步出,正与妹妹在檐下相遇。
“哥哥……”元道徽见到凭风而立面容清臞的太子,忍不住哽咽道,“你好不好?”
元頔看妹妹红了眼睛,便笑着上前道:“我最见不得你哭了,别哭。”
元道徽垂眸道:“你还没说你好不好?”
元頔叹了一声:“我没事。你这般模样,是不怪我了吗?”
元道徽摇头:“虽不怪你了,但阿兄欠我一回,以后要偿。”
元頔执起帕子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泪:“好,以后偿。”
话音刚落,他忽然一怔,原来是元道徽上前抱住了他。元頔僵直着身子,支吾道:“夭夭,这不像样,快放开我。”
“太子哥哥,若萍君欺负我需你替我主持公道,我还想替姣姣再讨百户封邑,这个得问过你再呈父亲,都要你答应了才行,都要你。”元道徽呜咽道,“元续不懂事惹恼了你,你不要同他多计较。他说话做事有时不知进退,但究其为人是最简单不过的心思。父亲巡游在外,朝中宫中都要你支撑,宗室亦以你为首,其中辛苦不能尽诉,元续也明白……”
“夭夭,你不必多说。”元道徽闻言松开怀抱,泪眼朦胧地望着哥哥。
微风骤起,檐下风铃叮铃作响。元頔抬眼望了望那排摇曳的铃铎,露出叫元道徽一时琢磨不透的温柔又苦涩的笑意。而后他缓缓道:“春郎系父亲骨肉,亦是你我手足,我视他如同你与兕儿。父亲未归我亦罹病,未知其后如何。你莫急,厥证并不致命,只是发作频仍轻忽不得。”说到这里元頔轻叹一声,“虽说他对我心存芥蒂一时难销,但社稷在前孰轻孰重他既为元氏子弟心里也当清楚。你是公主,是帝女也是太子的姊妹,不必忧虑太多。”
“自父亲之下,何故多出情种?”元頔话说得古怪,叫元道徽一时不明,只听他继续道,“元续嬖爱伎人实非幸事,如今珠胎既结我便全其母子,你无须再理会他所请。”
元道徽心中一跳,元頔观其神色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便道:“今日有云姬,来日便有他人。溺于情爱惑于美色者如何能堪大任?英宗之鉴不远。我本不必说太多,只是我不愿自己疼爱的妹妹将我视作酷厉之人。你我是一辈子的缘分,莫要毁伤。”
回去的路上马车辘辘之声不绝,元道徽只觉脑中混沌。兄长所言多有深意,再想起他苍白的病容,不一会儿车内传出一阵压抑的泣声,回荡在冷寂肃穆的长街。
这一晚魏王府中亦有伤离别。元续呆望着接走云姬的马车消失在眼前,心中不断回响着泪别之际他对云姬说的话“不论什么境地都要好好活着,护着孩儿等我来接你”。从前他护不住母亲,如今他要全力护住云姬和她腹中的孩子。
而后是一场豪饮一夜长醉。
熙宁二十年七月半,监国太子元頔在京郊河畔设孤魂道场,由诸州得道之人协力建醮普度亡灵。洛京百官休沐三日,携眷同往。
自月前元续入宫请罪至今,他收敛了乖戾性子,亦不再提及云姬其人。此次祭祀他领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诸寺备其事。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魏王得命亲办,岂有不叫人浮想联翩之意?
夜里放灯之时龙船居首,数百座莲灯入水中漂荡四散,星星点点如映天河。天际圆月如碧海吐珠,清辉莹然。元頔站在船头,望着从流而去的灯火明灭闪烁,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今夜他为亡魂祈福,愿邪祟勿侵,也愿人心莫移。
船行至偃师段应当返航,两岸开阔夜风徐徐,许培陪在元頔身侧,不住劝道:“殿下立了许久,还是进去吧。”
元頔摇头:“我再等等。”
许培闻言不由得道:“可叹殿下用心……”
龙船之后是魏王元续的船。此刻元续只觉越发热血贲张,待今夜事毕,他便可顺流而下直往巩县接回云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