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頔盯着绣帷上的海棠花,片刻之后缓缓道:“冒名之过,还望女郎恕罪。”
“无妨,若是阿衡堂弟的朋友……”她的声音渐低,却是透过绣帷影影绰绰见到了这个少年的面容。无怪乎王郎君会信他真是阿衡,这人生得比家中诸位兄弟姐妹更肖似自己。
她问道:“郎君来洛京是为访友,还是寻亲?”
元頔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极想撩起绣帷看一眼车里的人,看一眼那个他只在画像上看清过容貌的人。
两人隔帘相对不语,呼吸声却仿佛相通,双方都知对方有心事。
片刻之后元頔缓缓道:“到此一游,并无他念。”
正在这时陶骁打断了二人对话,他见元猗泽真的一骑驰远再不回来,只能赶上来带人追过去。正好看到崔令光的马车停在此处,想来是此子拿崔衡身份骗人被崔家自家人识破了。
陶骁出言解围,崔令光不便多说。元頔告辞走远,却又不舍地回头望了望马车。
陶骁只作不知马车里的人是什么身份,提醒道:“你这样未免孟浪。”
元頔笑了笑:“我想见见她,却又不敢……”
陶骁心道此人果然是个花痴,不欲多管,将爱马让与他:“沉璧和玉骢马感情甚笃,会带着你找到殿下。它性情温顺,你且放心。”
这匹名叫沉璧的白马是陶骁心头所爱,元頔从前只闻其名,一时稍忘了方才感伤,点头道:“多谢!”随即便翻身上马。恍惚间陶骁觉得这姿态颇似殿下。
元頔呼道:“沉璧,你多多关照!”随后绝尘而去。
待一人一马的身影渐远,陶骁有些回过味来:自己竟将最宝贝的马让与他人了。
这人倒是莫名有些亲近的感觉。他这么想着,缓缓转身,见远处游人三三两两作伴,眼中慢慢浮现柔情。
他还有一辈子的时光,此刻不急,三五年亦等得,便真的要一辈子,得以相守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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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陶骁好惨啊,他连一辈子无爱的相守都没等到
第79章 平行番外 长寄心于君王(四)
元頔得了沉璧,乘奔御风不以疾也,心中快意之际忍不住对沉璧道:“好沉璧,你去追芙蓉玉!”
元猗泽的那匹马元頔幼时还骑过,它额前斑斓,人称玉花骢,却还有个名字叫“芙蓉玉”。据说是马儿小时候衔回过萧妃的一串芙蓉玉,萧妃觉得此马有灵气,便唤它芙蓉玉。元頔小时候听父亲说起这个掌故时心想幸亏祖母丢的是芙蓉玉,要是丢的是什么蓝宝翡翠之类的,那就得叫蓝宝或是翡翠了。
元猗泽从前嫌“芙蓉玉”这个名字不够飒爽,别别扭扭不许别人这么叫。等母亲过世了,元猗泽却惦记起这桩旧事来,只是也没人再叫玉花骢这个名字了。
元頔想起这时候的父亲刚出孝期不久,是个失恃的十五岁孩子,忽然心里有些异样,就仿佛他们的身份颠了个。如今他的壳子下芯子是个成熟的大人,元猗泽却是个十足的孩子。
想到这里元頔心生万千柔情,见到饮马于河的元猗泽时远远便扬声道:“殿下!”
坐在岸边的元猗泽听到这转头看他,心想我什么时候同这人熟了,听他倒喊得热切。
元頔飞身下马,只是身上这身阔衣不便,少了几分潇洒,显得有些狼狈。他便撕下袖幅边沿一条布帛将头发束起,边走边道:“殿下叫我一阵好赶。”
待走近了元頔才发现元猗泽脱了靴袜正在濯足,大概又是在敷衍这祓禊礼。元頔上前道:“殿下,玉花骢在一旁喝水呢。”
元頔承认,自己就是想逗他。
元猗泽果然沉了脸色,就差没说“你也给我喝”。
结果他开口是说:“你跑去王璇那里说自己是崔衡,跑来我这里又说是萧禅师的朋友,你是觉得自己有几条命够用的?”
果然元猗泽派人去查他的来历了,想来他这会儿亦在纳闷,何以会有人无根无由地突然出现。
元頔走到他身侧,俯身屈膝,伸手要去捞元猗泽的腿弯。
元猗泽被他的举动惊到,忙扣住他手腕,厉喝道:“你做什么?”
元頔理直气壮:“此处水凉,泡久了总不好吧,意思一下便好了。”说着便敞着衣袖叫元猗泽抬脚,顺势将他小腿以下抱住拭干。
元猗泽倒不是没有被人小意服侍过,只是他尚且以为此人来历神秘动机不纯,这会儿却跑来帮自己擦脚,着实有些吊诡。
他盯着元頔俯首时露出的秀挺的鼻,眼神又移到元頔润泽的唇上,不由道:“有人欲将你献与王璇,或是我?”
元頔闻言不由得蹙眉,抬头望向他:“我到底哪里像娈宠姣童之流了?”
元猗泽实话实说:“你眼下这副情形就很像。”
“这么说殿下府上也有?”元頔替他穿上袜靴,低低道,“殿下这样问我,是准备收我入府?”
“并无此意。”元猗泽断然拒绝,“你也不必白费心机。”
元頔忽然想到待四月暮春之际翠微园便将有一场美丽的邂逅。他直直望向元猗泽,一瞬不移凝视了许久,笑了笑:“殿下何时成婚?”
他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叫元猗泽越发觉得被冒犯,便抽身而起俯视着犹屈膝在地的元頔道:“你背后的人怕是料错了。”
元頔拾了岸边一块饱满的卵石放在掌心掂量,心里明白元猗泽误会了什么——他以为自己联姻崔氏的打算为人所窥见,所以有人派了个形容不俗的美少年前来诱惑他,想惹崔氏不悦搅黄这桩婚事。
元頔又想,那广阳王殿下会如何发落我呢?
他这会儿并不想辩解什么,这无非是个自己无法做主的幻境。这时候的元猗泽还不识崔令光,这世上也还没有元頔其人,但是不久之后他二人便会结缡,而他亦将投生人世,成为元猗泽的孩子。
他想着那辆辘辘而去的马车,将卵石随手掷入河中,激起一阵水花道:“你要好好待她。”
元猗泽听了这个话,对他道:“抬起头来。”
元頔仰头,元猗泽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而后道:“据说你生得很像……”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转而又问道,“莫非板正清肃的少师,竟有……”
元猗泽哂笑一声:“所以崔氏听闻你冒认身份也不追究,是这个缘故吗?”
元頔起身叹道:“你心里盼着崔公离经叛道呢。”他知道外祖父与父亲之争,也想起了那年在长春别苑翠微亭和元猗泽喝酒吃肉的事。
那时候仿佛是不死不休的僵局,父亲心里其实已打定主意离开,他固执地希图挽回。那一夜有风有月有流萤,他以为夜话多时,是一切都要好起来的意思。
他记得自己问元猗泽:“如果我不是元頔,只是洛京中一个世家子,或者你不是元猗泽,我们同为少年时,能不能做朋友?”
元猗泽回答:不会。
那时候元猗泽说他少年时也同他一样有过一些朋友,只是渐渐变少了。还说母亲的性子应当是不会喜欢他的,不该嫁给他汲汲功业的浊俗人。还说到陶都督半生痴恋空付,强争因缘恐大梦一场。
那些话既是说与他元頔听的,也是元猗泽帝王半生留有的些许遗憾。
但是这些遗憾,无一能弥补,无一能追回,无一能释怀。
元頔走上前,对元猗泽笑道:“元嘉润,你有没有想过,我或是水伯呢?”
元猗泽闻言一僵,思忖一番倒没有斥之荒谬,的确眼前人实有太多古怪。
“本座伊水河伯,而你……”元頔顿了顿,露出狡黠之色,“而你前世则为洛水之神。”
元猗泽握紧了拳头。
元頔继续道:“昔日你们分辖南北,相望却难相守。曾有洛水枯竭之难,你被贬至人间轮回。我则苦候此等良机,终于能与你相见。”
元猗泽松开拳头,忽然捉起他手腕道:“是吗,我听闻司水之神皆是龙族,龙血金黄,我正好验证一番。”
元頔一惊,心道原来你从前并不信这些神神鬼鬼啊。
元猗泽见他面露难色,冷哼一声解下鞢躞带上的刀子作势就要划开元頔手腕。
一旁的玉花骢见到主人动武,以为元頔是敌,便嘶叫一声扬蹄要上前。
元頔急切之下一边用力扣住元猗泽的手一边喊道:“芙蓉玉!我不是坏人!”
元猗泽眼神一凛,示意玉花骢不要上前,放下刀道:“连这个都查到了。如此费心,不若真的随我回去吧。”他抚了抚元頔的脸颊道,“从今起认我为主,莫起叛心。”
元頔鬼使神差想起翠微亭外的那番话,问他:“我们能不能做朋友?”
元猗泽闻言似笑非笑:“你这般会扯谎,这般不老实,还说什么‘前世情缘’,那何不同我今生再续?”
他姿态轻佻,元頔觉得有些好笑,要么嫌他老成要么嫌他不老实,看来总是不合心意。
元頔想,原来我们实在少不了那层血脉联系。
大概是元頔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不知何来的苍凉和无奈,元猗泽难得放软了语气道:“你虽是个怪人,但却有些意思。你从此若真心随我,往后必富贵无忧。”
元頔笑着展臂抱住他,元猗泽讶然自己竟没有躲开,随即便听到对方道:“不够。我要的哪是什么富贵无忧?我极为贪心,我想要你疼我爱我,也想疼你爱你,你我相守再无旁人。”
“荒谬……”元猗泽听完下意识道。
元頔望着水天一线处,缓缓道:“这一点儿都不荒谬,是真的。我会在十五岁的那个春天爱上你,就像现在的天气现在的年纪……”
话音刚落,抱着的人、浩渺水波、蘅皋之岸尽成虚影。
元頔仿佛被抽尽了周身的力道,恍惚间他看见有个白衣少年骑着锦绣神骏越来越远,神光离合之间那一人一骑的身影如御风而去渐渐不见。
梦邪非梦梦何长?
元頔的爱,是千千万万种不能中得以成全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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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终于写完啦
第80章 不可向迩·杜博原番外
to mu的点播番外,开站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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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卿杜怡出身世家,三十多岁位列九卿,虽蒙祖荫,但也实实在在是有一番大才干。熙宁帝一朝并不着力擢升寒门,盖因熙宁帝背靠世家。且皇帝本人性子极傲,长久以来便是同各家子弟来往,故而他当政二十年间世家子弟因恩荫、特科等入仕者无计。杜怡如此,弟弟杜恢亦该如此。
杜恢年幼时即为父亲挚友、当世大儒华阳先生所重,小小年纪自请随恩师远游,母亲哭尽了泪水都挽留不得。父亲杜援所虑毕竟不同,见儿子有此机缘倒是大力支持不在话下。杜怡还记得弟弟远行那日的情形。雪后初霁,他披着厚厚的大氅脚步一深一浅地跟在华阳先生之后。母亲喊了声十二郎,他回头望向并排为他送行的家人,转身一揖,随后别去。
那时候杜恢才八岁,是刚刚束起头发的年纪,但他别时的眼神已经有了大人一般沉静的意味。杜怡想,他这个弟弟是天生该沉浸纸堆不理俗情的人啊。
其后十余年兄弟俩只见过数面。父母相继离世,杜怡自觉长兄为大,致信华阳先生并弟弟请归。这一次杜恢辞别恩师,依兄长之命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洛京。
杜怡领着他在父母灵前上香,盼着兄弟二人共步仕途互为臂膀。但是杜恢并无为官之念,甚至也无意于京中各家的交际。杜怡见之情急,适逢大公主在长林苑举办马球赛,广邀洛京世胄贵子,杜怡连拉带拽命人将弟弟送去,却不想由此叫他情误半生。
杜恢借文辞幸进,由此多有留宿宫中,很快京中便生出诸多揣测。其中有素与杜怡或杜氏不合者便暗指杜怡不顾家族累世清名,以弟媚上辱没家声。而杜怡更为忧心的是忽生爱欲无可遏制的弟弟。
圣人至甘泉宫避暑,伴驾之中唯博原君随行,这于常人是份荣耀,于杜氏和杜怡来说是份耻辱。杜怡不能违命,只盼着弟弟早日清醒。甘泉宫清凉小筑中兄弟二人见面,杜博原先开口:“还望兄长成全。”
杜怡心里翻腾的一番话全无去处,到头来只能叹一声:“你这是何苦?”
“圣人性情桀骜,深为不满华阳先生等一众文人。你得幸于他,多是因为你是华阳先生属意承继衣钵的爱徒。如今博原君之名流传甚广,他若知情,当如何自处?爹娘在天有灵,你又如何交代?百年之后你又当如何面对杜氏列祖列宗?”
杜博原听了这番话只是微微摇头:“诚如兄长所言,博原君者,圣人爱幸。杜恢者,悉如前世。你只当我入了魔障,不必再去理这个弟弟。”
杜怡气得发颤,指道:“我如何能不理?杜恢,你对得起这十余年潜心所学吗?你忘了当年离家之时的远志吗?你偏居华阳一隅所为者何?到头来你只想入个佞臣传吗?”
杜博原笑了笑:“我做的都是我想做的,这便够了。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说,不必计较。阿兄,其实我与圣人性情颇有相似之处,并非我曲意阿谀,倒着实是同道中人。我爱他,非为前程,亦非为家族荣耀。何以他是圣人我便亲近不得?我知道他对我并无情深之意,但也不曾轻慢,这便够了。人生一世所求者岂能尽得,我却多能如愿,实为上天眷顾感激不尽。我愧对先祖父母师父,愧对你,所行偏差亦不愿再回头,就这样吧。我只盼着同他在一起,时日能久一些,至于往后,或许我也倦了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