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钻在一把伞下,颜修的住处僻静,又有些暗,因此更为隐蔽,有徒子在房中洒扫,被褥也刚换了新的,一张很阔的床,装饰素淡。
“颜公子,夫子说只清扫此处,是否再备一间给这位公子?”徒子作了揖,问道。
颜修说:“劳烦你,不用了,他也睡这里。”
颜修从不想在小处遮掩,恨不得闲时绑了陈弼勚在身上,可他是个冷淡矜持的人,因此,在人前得克制些。
徒子便告辞离去,雨还在落,待在着房里,如同被关在山外了,只有一盏蜡烛在桌上,为这个阴暗有雨的白昼照明。
颜修去抚熟悉的家具,看墙上挂着的题字,他说:“我那时候觉得日子比水还淡,下了课就回来,看医书,总是热天,因此将窗开着,蛾子飞进来了,停在书上。”
陈弼勚对架子上的小猪扑满有兴致,他伸了手指,小心地摸摸,问:“你那时候想不想出去玩儿?”
“你除了贪玩,就不想别的。”
颜修自然没有怪他,这话听着着实像在责怪,可全是因为喜爱,陈弼勚转过身,两个人险些撞上。
“哪里是你的家?”
颜修看着陈弼勚张动的嘴,再看向他好奇发亮的瞳仁,摇着头,轻声道:“没有家了。”
“我也没有,我不知道,我一醒来的时候就在床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话还未说完,陈弼勚忽然被紧紧抱住,颜修告诉他:“不过现在又有了,因为我去找过你,你又来找我了,所以就有家了。”
颜幽是亲人,萧探晴也算是的,可是对颜修来说,陈弼勚那么不同,他在威严下温和,在老练里稚嫩,又在年轻后沉稳……他没有防备,不求回报地来爱他。
雨声把什么都封存起来,留下漂浮在天地间的许多残影,人们躲在暗处,沉思。
“如果雨停了,说不定,我能想起过去的事。”陈弼勚学会了拥抱,他不再木然地站着,而是柔和又刚劲地,将颜修的肩揽着,他抚摸颜修凉而丝滑的头发,拍他的脊背。
颜修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你找的就是我?”
“当然知道。”
“那……为何来找我?”
陈弼勚陷入深思,又似乎豁然开朗,他抿了抿嘴,笑出声,说:“我也不知道,或者就是,喜欢你,才找你?”
颜修轻声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啊?”
顿时,一切变得不寻常起来。
身体紧贴的时候,触感警觉,温度传递,呼吸撒在彼此的颈部,陈弼勚能够感觉到心口处有一面鼓,有个击鼓的小人儿。
喉咙都开始颤抖了,在烫热了。
陈弼勚的眼睛合着,念:“不知道,不明白。”
“那时候冒冒失失的,”颜修叹气,手臂禁锢着陈弼勚精瘦的腰,说,“你就来桃慵馆找我,我们干了,干了那事。”
“何事?”
风掀动树叶,更大的水珠噼里啪啦,声音掺杂进雨里。
颜修颊上有些泛红,他埋下脸,口鼻触碰陈弼勚的衣料,他不知怎么答,又想答。
陈弼勚叨念:“你应该说些我能明白的,你知道我记不起来,还刻意地寻我开心。”
“哪里敢寻你的开心啊,”颜修说,“你是小祖宗。”
抱得愈久,两个人愈发地分不开,有什么快从陈弼勚喉咙里蹦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再深吐一口,闭上眼,再睁开。
后来,颜修去厨房里找了吃的,用个半旧的食盒拎来,雨落在他的头发上,挂了几粒透亮的水珠,陈弼勚便伸了手,来摸他的头发,说:“冷坏你了。”
他像是担忧,又似乎在卖弄可爱。
拿来的有烧鸭、菜饼、粉果,还有放了肉丝的稀粥。
“此处吃得原本就不丰盛,只有这些,也并非吃剩的,是锅里没分完的。”
陈弼勚摇了摇头,说:“很好啊,我又不挑嘴。”
于是,两人围桌坐下,吃过简单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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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不若往常那般,是淡黄或者血红;雨天的黄昏只是更暗的白昼,是更亮的黑夜,大雾还在,阴雨不住,颜修未再去打搅叶盛子,他和陈弼勚撑着伞,去吹桐轩前,看雨里掉落的桐树叶子。
围墙就在身后,人被树木遮挡起来,像是在进行着躲藏和寻找并行的游戏。
陈弼勚歪着头,嘴边笑得顽劣,问:“带我出来,有何事?”
“吹风,看雨看落叶,”颜修伸出手,正有泡了水的叶子掉落,粘在他指尖上,他说,“等隔天雨停了,就去山里别处玩耍,不怕找不到路。以前,每次快开饭了,更盛还不回来,我和探晴就去找他,他总和贪玩的孩子逃出去,回来就被师父罚,在门前跪着抄书。”
陈弼勚听完,爽朗地笑出了声,笑毕,忽然不服气,说:“他这么调皮你都不管,我去摸鱼你都管。”
“他那时候七岁,你几岁?”颜修用眼尾瞟他。
天更暗下几度,黄昏要坠向最深的黑色里。
陈弼勚问些傻话:“你喜欢更盛,还是喜欢我?”
“重要吗?反正你愿意让你的夫人生孩子,还想多生几个。”
话一开始是重的,后面,语调上扬,声音变得很轻,吹桐轩门前的灯亮了,因此,人脸上有一丝薄光。
天还是亮的,至少看得清人的神情样貌,颜修近墙站着,陈弼勚挪到他面前来,盯着他看。
陈弼勚说:“不是,不是,是探晴说的,我乱应的,我……”
太慌乱,陈弼勚抬起手挠着颊上不痒的地方。
颜修低声问他:“你想怎么样?你从泱京找来这里,我已经在你面前了。”
桐树高耸挺立,凭空造一座房子,遮蔽下两个人影,陈弼勚睁着黑亮的眼睛,从颜修的眉头看到下巴,他忽然凑得再近些。
颜修整个人快贴到墙上去。
陈弼勚似乎长得高了些,他挺拔的身体侵斜,颜修的脊背触碰到围墙上的水珠,冷意袭来,人身燥热,因此,像雪落进一团通红的热炭里。
他们彼此注视,心口起伏。
落叶掉在伞面上,发出轻缓的声音。
陈弼勚不知廉耻地去撞颜修的鼻尖,半合着眼,低声道:“我要做坏事了。”
亲吻是猛烈的,嘴唇撞上嘴唇,陈弼勚在贪婪地吮他,像饿坏的野狼,他不似以前那样精妙狡猾,甚至还有些笨拙,有些蛮横。
弄得颜修快要喘不过气了。
啃食下唇的软·肉,再去咂啄嘴角,还要逗弄舌头……吻出了口中透亮的液体,下巴被沾湿一片,人喉咙里发出细而急促的“嗯”声,像是什么野鸟儿好歌,一个曲子挑上天际。
陈弼勚的手使力,将颜修的腰揽得更紧。
颜修亦是在回复他的,甚至算是激烈的回复,人软得似水,要化进冬雨里,又是藤蔓,脆着,可拥有来自根须的力量。颜修的手把陈弼勚的衣裳掐着,背上的布料皱成了一团。
鸟藏在暗处,还在伴唱。
而油伞成了个屏障,如此挡着,便什么都瞧不见,即便有出入的徒子看见,也能用平常的话搪塞。
更何况,他们的事情到如今,也不用搪塞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颜更盛剑落春麒岭
萧探晴信留扶汕城
第57章 第廿四回 [壹]
颜更盛剑落春麒岭
萧探晴信留扶汕城
——
夜里还在下雨,空青在摇篮里睡了,萧探晴早已换上寝衣,她坐在妆台前,将发钗耳饰取下来,眼睛瞧着自己脸上,也瞧着身后在灯下翻书的颜幽。
她笑道:“你说说,公子和陈公子到底是多要好,从小到大,他和你都没这么近过。”
“你知道了什么?”颜幽手扶着书页,问。
“是我不太懂吧,公子受了风寒,我次日去看他,两个人在床上说笑话,盖一个被子。”萧探晴轻捂着嘴笑,起了身,也到圆桌旁来坐,抿着半杯泛温的水。
她抬起手,把颜幽的乱领子整好了,空青在摇篮里,攥着个白嫩的小拳头。
萧探晴又道:“好歹是一起长起来的,总觉得公子从泱京回来后,就不太一样了,这么多年,他哪从来没有过要同床共枕的朋友?他是什么性子,你是清楚的。”
颜幽抿着嘴思虑半晌,甚至将书合上了,他转过脸来,眼带精光,又似乎不是愉悦,问:“你还看到过什么?”
萧探晴背上有些发毛,低声答:“没有。”
“你知道的,我从你的脸上就看得出来,你瞒着什么,”颜幽的语气倒是诚恳,可他藏不住原本长在身体里的些许暴戾,因此攥住了萧探晴的腕子,说,“你要告诉我的。”
萧探晴的心口起伏,她细眉浅蹙,嘴角下勾,眼珠来回游荡了几遍,突然咳嗽起来,她摇着头,说:“真的不知道。”
蜡烛燃得剩下一截,在灯里闪动着浅色的光,萧探晴看着颜幽的脸,突然有些怕他;她也是不明原因的,不知道颜幽为什么如此生气。
“小点声,孩子醒了又要哭。”萧探晴压着喉咙提醒。
男子的指头是拿剑的,实在有劲鲁莽。颜幽松开了萧探晴纤细的手腕,他缓声问:“知不知道陈公子大名是什么?”
“公子有时叫他……流怨,是流怨。”
“还有个名字,陈弼勚,”颜幽的声音都发起抖了,说,“或者可以叫他长丰帝,曾经的陛下。”
他的眼睛发红。
萧探晴不想相信,想极力反驳,可到此时,她没一句能说服自己的话,她的眼泪滚在颊面上,慌忙地摇头。
颜幽继续告诉她:“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我们没有生活在泱京,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因为陈公子的父皇,杀了他们。”
萧探晴担忧空青会醒,只得把哭声埋着,她全身颤抖起来。
颜幽冷笑,说:“自然,我和你也险些死了,别以为我看不出什么,也别骗你自己没看出什么。”
萧探晴哽咽,她的牙关僵硬,用不太清晰的话,说:“我看到,两个人站在房前,公子揽着陈公子,与他抱在一起。”
颜幽站起来了,说:“我就知道,想想都知道,兄长酒后叫流怨,自然不是一般的关系。”
萧探晴也随他站了起来,颜幽去床前,掀开被子,他说:“咱们早些休息,明天我起早,去春麒山见他们。”
“你别做什么,这个家再经不起……”萧探晴攥着他的手,跪了下来,恳求。
“你别跪我,”颜幽扶她起来,强行地拥人进怀里,说,“我自有分寸。”
空青的喉咙里发出很轻的哼声,窗外雨砸各处,是略显嘈杂的响。
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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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幽并没有一早出发,南浦堂还有些要处理的事务,他到吹桐轩时,太阳早就偏西了,因此去厨房找些东西吃,也没有特地去叶盛子房里请安。
在后院林子前遇见颜修了,两人相隔不远,没话可以说,半晌,颜幽道:“我来替探晴拿以前的簪子。”
颜修没说信不信他的话,只说:“娶了人家,却舍不得几个簪子钱。”
就这么见了一面,颜修匆匆走了,他回房去,关了门要换件衣裳,陈弼勚还在吹桐轩近处的亭子里等他,两个人在吹桐轩待了几天,打算明早就回去。
房中逐渐变暗,燃着的烛火跳着,映得人脸庞发黄,颜修换好衣裳,便倒了壶里的茶喝,是透红色的茶汤,冷得透骨了。
泡得久了,很苦。
扶汕的冬近日才到,才有些清寒的苗头,那口茶汤让颜修睡倒在床上,人头重也晕眩,更多的是困倦。到天彻底黑的时候,颜幽从外将门落了锁。
他穿着一身红黑衣袍,捆腰束袖,黑夜落下来,快将他埋没了。
接着,要去大门口等陈弼勚,可颜幽还未走到大门附近,就碰到了他,颜幽问:“你怎么才回来?”
陈弼勚不怕他,知道他是颜修的家人,因此老实地答:“颜公子说要来的,在亭子里没等到他。”
“他不来了。”
“怎么?”
颜幽刻作热络,立即凑上去扯了陈弼勚的衣袖,说:“兄长有急事,就先回城里了,说是明早卯时末,你去春麒岭中,在能看见九棵古树的地方等他,那里听得到溪流的水声。”
两人已经过了一道门廊,又穿桥过院子,颜幽带陈弼勚去用了晚饭,让他在自己房中住下。
陈弼勚没多少疑问,让他睡,他便洗漱完就睡了。
颜幽坐在旧房的门槛上,夜深了也未睡,房是萧探晴那时候住的,窄小的一间,却能晒着太阳,若是白天,此处将是最热的。
这是极长的一夜,颜修被迷药弄得久久昏睡,陈弼勚没了原来的聪明脑子,颜幽的话他全信。睡前,陈弼勚甚至思虑明早该给颜修带什么好东西吃。
利剑出鞘,在灯笼的淡光下泛着亮黄色,那透滑的银色剑刃上,也隐约照映着颜幽的脸。
丑时,颜幽进房,梳洗,饮茶。
天上云总在随风变化,可如何说,雨都不会继续下了。
寅时,颜幽仰面躺在床上,听四处难以捕捉的细小声音,他担忧陈弼勚察觉到什么。
颜幽终于起了床,天到最黑的时候,外头有些不具名的鸟雀在叫,吹桐轩是清冷雅致处,却承载了一桩沉重的旧事,还有和旧事相关的爱恨。
颜幽将新衣穿好,是一件透蓝的白纱,里头是蛋青的绸子,他未吃什么,只动了两次手腕,将剑紧紧攥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