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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的雾罩在岭中各处,要将那些四季常青的树藏起来,溪流滑落,水声清朗,远处是雾色中泛青的山头。
有脚下零散的碎石,滚进湿软的草丛里。
幸好此处并不深险,陈弼勚昨日又在附近玩耍过,他咳嗽几声,想寻个回应,但是,并无人答话。
九棵古树的景,倒不是真的只剩下树,一旁还有个古旧的石碑,上头刻了文人给此处景致的赞词,曰: “……浅水盈声,四时久绿,九树立而为阵,可看天际葱茏,能映叶下金光;雾里入阵,更显自然鬼斧,水墨奇观……”
陈弼勚到古树之后,才看到背对着的、衣衫飘逸的人。
“你骗我?”陈弼勚疑惑。
颜幽抱着剑转身,他身量挑长,乌发高束,如此看,是世间难得的阴冷凌厉、俊逸潇洒,他轻微挑眉,道:“不得已。”
“你很怪。”陈弼勚的喉咙要被紧张扼住,他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但能从颜幽的眼里看见杀气。
雾是云一样的浓白,肆意流动。
颜幽道:“若是真的坏了脑子,我就好好地告诉你,我的父母,家中的仆人,我的近亲,全死在了你父皇的手上。”
“我那时候才三岁。”颜幽深吐一口气,他抱着自己的剑,向陈弼勚走近了几步。
陈弼勚摇着头,后退,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我生了病,不记得过去——”
“不记得是吧?我直接地告诉你,你是颜家的仇人,你是要偿命的。”
语未落而剑出,干燥处落叶随风飘动,发出轻响,陈弼勚再要退时,便有剑抵着他的脖子,颜幽预备下干脆的狠手,再一个试探与躲避结束,那剑,划破清晨的浓雾,直直朝陈弼勚心口上刺去……
空岭降风,风梳洗两人飘散的头发。
陈弼勚的眼中,只有颜幽猩红色的眼睛,接下去,利刃破开衣料,再破开皮肉,红色的液体一股股涌向外面。
鲜血洒落,溪流声不再是溪流声。
陈弼勚倒了下去,他还睁着眼,似乎要恳求,他仍旧在恐惧,直到脑子里只剩下没有穷尽的白色。
只听一声凄厉的叫喊:“颜幽!”
颜修到了,他少有这样直呼颜幽姓名的时候。
颜幽像是得意,凶狠的眼神滞住,轻笑,说:“来得迟了。”
林间有飞鸟疾舞,挣扎里触动头顶的枝子。
颜幽的手指松动,带血的剑,掉进了脚下的草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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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剑留下的伤很凄惨,血染红了吹桐轩各处的净路。
叶盛子在为陈弼勚治伤,还有些徒子进出忙碌着,颜幽抱着剑等在门外,他看见颜修出来了,便追上去随他走,问:“他一个孽子,你喜欢他什么?”
颜修挽着袖子,身上各处都是刺目的红色,他急匆匆地行走,一会儿,就小跑起来,说:“是我自己的事。”
“来年清明,你有什么脸祭拜父母?”
“陈流怨从来不认识我们的父母。”
“可颜家已经被灭了!你与仇敌之子交好,甚至做些难以言说的耻事,如今还怪罪于我?”
本要去找药的颜修,突然在这一僻静处停下了步子,他转过身,在颜幽还没注意时,便给了他狠厉的一巴掌。
颜修颊上还挂着泪痕,他抖着牙关,说:“从今往后,我颜自落,不再是你的兄长。”
人有仇恨,有奉献,有难断的亲情……
也有爱。
颜修说:“这里的人都不希望他死,除了你。”
说:“我与他宁可回泱京,都不会再见你了。”
无人知道颜幽这一刻怎么想,他将刺疼起来的半面脸捂着,讶异地看着颜修,他惶恐、愤恨,不知该如何。
他陷入了困境,该不该恨的困境,如何去恨的困境。
[本回未完]
第58章 第廿四回 [贰]
一早,天是晴的,但没有热意,阳光划破深沉的夜幕,钻进了细窄的窗孔。
陈弼勚醒来没几日,大约是昏睡得久了,这几天夜里格外清醒。一阵,房门被推开,有人走动,听来就知道是颜修安稳不疾的步子。
他将手上的红色漆盘子放了,说:“方才去师父房中请安,与他聊来时局,才听说黔岭再次开战了,黔岭毗邻泱京,如何也不能丢。”
“是何时的消息?”陈弼勚斜倚在床上,无聊地揪着身上的被子,问。
颜修来床边坐下,他穿白灰色交领,伸着手,腕子上是只水滑的翠玉镯子,他道:“应该是最近的,这次,北方边塞都很危险。”
陈弼勚抬起黑而圆的眼睛,手上揪着颜修的镯子不放,问:“哪里来的?”
“我戴了很久,告诉过你了,是王妃送给我的。”
阳光流淌,不会在一处停滞,黄色的晕影爬上桌脚,漆盘子里是小烧饼和稀粥,还有些腌渍的菌类,有两块红亮香甜的烧肉。
颜修拽了陈弼勚的手,说:“我喂你吃吧。”
“不想吃。”
“是不是又疼了?”
陈弼勚少有如此淡漠的表情,颜修已经急得皱眉,他却不紧不慢地摇头。
颜修往近处挪动,再次坐好,他的衣摆搭在腿上,下头露了半截浅蓝彩绣的靴子,说:“我已经打算了,你不要担心,等你的伤好起来,咱们回府上收拾东西,我带你回泱京,去赫王府住,延国这么大,总会有你和我的去处。”
热流从心口涌起,伴随心酸的还有甜蜜,颜修眨动着泛红的眼睛,憋回一股迅猛的泪。
陈弼勚却问:“你不喜欢扶汕吗?我以为你最喜欢这里。”
“我说过,我原本不喜欢崇城,觉得那里禁锢、迂腐,时刻充满将死之气,可后来,我就开始喜欢那里了,”颜修看着陈弼勚的眼睛,又扫到他苍白发干的嘴,于是起身去拿了桌上的水碗,捧到床边来,说,“喝些。”
陈弼勚抿下半口水,着急地追问他:“为什么后来会喜欢?”
“因为那里是你的家。”
空荡的头脑,从前日起就混杂进乱七八糟的东西,陈弼勚没刻意追忆什么,他只是逐渐想起旧事,快变成个正常人,他使劲扯着颜修的手腕,让他坐下。
倒没有真的使出多大的力气,陈弼勚却疼得皱眉吸气,他还是顶着那张青春俊俏的脸,把自己的伤口捂着,低声道:“这下子,是不是能瞧你的伤了?”
脸凑得太近,颜修猛然抬眼的一刻,像是重见着那时住在岁华殿内的陈弼勚;他眼中有郁闷,可也有精光,他艰难地忍着疼,说:“因为我也有伤了。”
“你在想什么?”
颜修这下子是真的红了眼睛,连鼻尖也红起来,他散落一背长发,人生得艳丽,也有几分憨软,偏是个冷清的个性,他有些楚楚可怜,撇着嘴,再问陈弼勚:“你都想到什么了?”
陈弼勚猛地伸手,搂紧了颜修的腰,一双手在他背上摸,鼻子快碰上他的鼻子,说:“你知道的。”
下一刻,陈弼勚抿嘴轻笑,却率先哭了。
他的那几分天然痞气挂于眼梢,伸了舌尖,去舔颜修的嘴,他再说:“你过得太苦了,从儿时起,就在遇上不幸。”
“没有。”颜修啜泣着,摇头。
“现在又多了我拖累你。”
“没有拖累。”
颜修很轻地答话,毕了,两人皆是沉默,痛楚时候最猛烈的动情,像夏日暴雨,将人和天地浸润,混成模糊的一片。
陈弼勚揽着颜修的上身,颜修微斜地倾在他身上,手从床上借力,怕碰疼了他胸前的伤;陈弼勚头一次占据全部的主动。
张齿衔蝶,暖泉掺香。
颜修抬手理着凌乱衣衫的领子,说:“不敢,不能。”
他躺在那床里,陈弼勚上身罩着他的上身,吻过,颜修的一只手深进人家寝衣的领子里,轻摸陈弼勚的后背;颜修还摇着头,说:“剑伤很深。”
“我不会疼的,快长好了,”他那双眼,像什么涉世未深的小畜生,全无驯养或是凶狠之感,他恳求起人,又带着威慑,嘴贴上了颜修的颊侧,说,“求你救我的命。”
颜修就更放肆,用指腹轻挠着陈弼勚的脊背,陈弼勚去扯颜修的衣裳,叫大片的皮肉露出来,肩膀也露出来了。
前胸处有那个因箭伤而来的、肉红色的疤。
“我知道你想我了,”颜修含羞、怯懦,又壮着胆子,在陈弼勚耳旁念,“我也想你,你或许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不知道我从赫王府逃出去,听了多少让我想死的消息,我一个人在客栈醉酒,拿着你给的簪子,我险些就去跳河了,或者在野外找一棵树吊死。”
陈弼勚埋着头,舔得颜修胸前那处疤痕刺痒。
颜修屏息疾喘,帮人撑着肩膀,说:“我那时候心空了,人也空了,是个死尸,又像个游魂。”
他翻身趴着,视野里是飘逸晃动的床帐。年青久别,欲色皮肉,什么都是新的,新到有生涩的呼吸;什么都是旧的。
像羽毛雪花的钟情,抖落后飘在四周,饿兽伺机,情人欲动。
有最急切最欢乐的喘息、叫喊。
吹桐轩占这一方好山好水,是那年流落时颜修的续命之处,上午天光清朗,云只几缕,像掉进漫天清水中、即将不见的糖。
然后,什么都成了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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泱京彻底进了深冬,雪叠了几场,未化时又急急下来。
林红若在秦绛府上住得自在,原本想懂礼些,买处宅子来住,可秦绛如何也不让林红若离开,这一日无需当班,秦绛便去林红若房里,与她共读医书,再说说药理和别的。
丫鬟进来通报:“大人,林小姐,仲公子来了。”
“他怎么来了?”林红若笑着问。
秦绛忙说:“快叫他来这里,多冷的天。”
掀了帘子进门,房中温湿暖热,炉子上坐着“吱吱”叫喊的水壶,茶在桌上,下面人又泡了一壶新的,倒着喝,随时添水进去。
仲晴明穿着蓝色的斗篷,他作揖,说:“见过秦大人,见过林小姐。”
“晴明你快坐下,我和红若昨日才说起你。”秦绛说道。
仲晴明就将斗篷脱了,放于一旁,他在桌前坐了,说:“前日与林小姐在街上遇到,她找买糖的铺子,正好,府上有人从南方回来,带了糖和点心,我拿了些过来。”
林红若听罢,便捂着嘴笑了,她在暖榻上坐着,剥盐炒过的花生,说:“多谢。”
秦绛很快要走了,林红若执意下来送她,秦绛忽然冷声道:“仲公子,得帮红若穿鞋吧。”
她原是喜欢玩笑的,本就说了句逗乐的浑话,可没成想,仲晴明瞅着林红若的脸,微笑之后,真的在榻前折起一条腿跪着,拿起了她的绣鞋。
林红若又惊又羞,直绷着小巧的脚掌,她说:“不用了,秦大人在逗你呢。”
还未转头,便听着了秦绛特有的、很低的笑,她只淡淡道了声:“走了。”
便真的走了。
“怎么真的来给我送糖啊?”林红若问。
她歪着头,不过分内敛,也没多少奔放,是得体的,也有自己的小性子,笑起来了,又瞬时平静下去,在桌旁坐下。
仲晴明答:“觉得你好。”
“为何觉得我好?”
问了这话,林红若大气都不敢出,她躲闪着视线,自己斟了茶喝,她轻抚着胸口,觉得心要撞出来了。
仲晴明说:“在林子里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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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颜修和陈弼勚回府上时,腊月已经过去了近十天。
谁也没料到家中成了凄冷空寂的样子,颜修甚至想象过和颜幽的对峙,想象如何见他,然后道别,可进门后,只看到在院子里忙着的一位丫鬟,她说:“见过公子,陈公子。”
阴天凄清,灰色的云漫天都是,颜修和陈弼勚再向里走,就看着了空青,是奶娘在抱她。
“二公子在哪里?”颜修问奶娘。
“二公子走了有些日子,这些天都是夫人在药局打理。”
风往人的脸上吹,颜修转脸去看陈弼勚,二人相视无解,颜修再问:“走了?”
“公子,我也不知道具体的事,夫人很快就回来了,你晚上问她吧。”
无人知道萧探晴经历了什么惨事,她上了妆,又整齐地穿戴着,苍白着一张愈发瘦削的小脸,与颜修问了安,说:“公子,即便更盛不在,我还是独自撑住了南浦堂和家里。”
天快要黑了,晚饭还没用,陈弼勚不想打扰颜修问话,便出去,在院里的石凳上坐着发呆。
萧探晴将哭,她弯了腿跪下,说:“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那日他从春麒山回来就不吃不喝,后来留了一封信给我,就走了。”
颜修讶异、恼怒,他再问:“信里说了什么?”
“他还留了休书,叫我不必为他牵挂,该带着空青,找个更好的着落。”
“会不会……去枫谷找他师父了?”
萧探晴的眼泪掉了满脸,仍旧跪着,她泣声说道:“他并未说发生了什么,空青还小,我出身贫贱,去哪里寻个好人家?我与他,是在父母牌位前起了誓的。”
奶娘带着空青到门外,却没敢进来,大约是听着了萧探晴的哭声,那小小的一个颜空青也嘶声地哭起来。
颜修出去,接了孩子抱着哄,他在房前的阶上站着,陈弼勚就在不远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