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修自与他问过了好,山阴在那软榻上加了垫子,请二人去坐了,桌上放了几碟点心,又端了青花粉彩白瓷的两盅烫茶。
“我听闻陛下明日将去石山。”颜修说。
陈弽勋立即点头,他讲:“我就是为此事来,那地方虫蚁猛兽无数,看似将是争高显技的机会,但却是危机四伏的,因此想与颜大人求一解药。”
“王爷也同去?”
“我们众兄弟姐妹,有好几人去的,我,厢吉王-引勒,邶洳王-弢劭,玉澈王-弛勤,以及香棠公主-弦渊,噢,她如今是西空国的王后。”
陈弽勋谦逊又自如着,丝毫不摆起王爷的架子,他生得清秀面善,又时常带笑,这时候将茶捧着了。
颜修想想便回:“那日陛下宴请的时候,我与邶洳王见过。”
“他们二人要好,我平日自在作乐,不问治国理政之事,也自然难说上许多话的。”
“但王爷的诗好,”颜修淡笑着说,“人各有志,在宫墙之中长起来的人,怕是少有王爷这等闲情才气了。”
陈弽勋立即笑起来,他说:“我也不爱权势,若是崇城中起了斗争,我便躲着,我住得遥远窄小,实则是入世的一处桃源。”
“此处也似桃源。”
陈弽勋立即称是,说:“这是父皇爱的一处地方。”
“莲素桃慵,秋月寒江……风景秀丽是没错的,建筑雅致也对,但此时已然不在世外了,咱们今日在此见过,就会有人知道。”颜修倒没慌张,他将茶饮下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了。
眼前的人立即会意,他问:“陛下?”
“是今日才来的,我方才喂鸟的时候,楼顶蹲了两个人。”
“陛下年纪尚小,总会鲁莽冒犯些,不必在意此事,”陈弽勋说完了,将茶盅暂且放下,他忽然又补上,“他是怕你跑了。”
了然是半分玩笑半分劝解的,颜修并没在意什么,他点头一次,便引陈弽勋到柜前,拿了最能常用的“百毒舒”给他。
“如何用?”陈弽勋问他。
颜修转身看他,将柜中其余的东西收好了,他说:“百毒舒,能解百毒,中毒便可用,取适量服下,静等见效,若是它不能解的毒,就得看情形做打算。”
陈弽勋急忙说谢,见天色已晚,因而告辞走了。
颜修独自回了常住的楼中,他又读了那日占卜之后所题的句子。
“若知鹃花何处,千山险阻云迹绝。”
心中自然是平静的,又将那些由往事而来的郁闷压抑着,颜修不想多言什么,他在桃慵馆中静候,也推拒了秦绛那日的请求。
因此即便陈弼勚在石山得了什么灾难,他也无法救他。
颜修眼中染上了笑,随即,神色阴沉下去,他去寝房中,独自梳洗后,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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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值初秋,石山的草木还未枯黄,比泱京各处有着更丰美的水土,因此在山周罩上深绿厚重的一片。
当人进了林中,才发觉脚下尽是积蓄了很久的落叶,潮湿或者干枯的,均散出厚重的腐败气味;抬头那时,便瞬间瞧见树冠外面蓝色的天际。
在山脚那处驻扎妥当时,已是深夜了,陈弼勚的帐篷在营地中央,十角稳固,用了上好的牛皮遮蔽,顶端是绣了龙的旗帜。
灯火照得此处通透,是浓黑夜幕中黄亮的一片人烟景象,那些骑马巡逻的兵,在围栏外来去着,与轻柔的风一同发出了窸窣声。
帐前左右的火盆中,燃起了跳动的红焰。
有三层风帘遮挡,因此帐内暖和也不见风动,陈弼勚使了眼前黄铜的酒壶酒盅,独自饮来一杯,他坐在那宽阔软暖的床上,穿着衬袍睡下。
兼芳是在外头守着,还有将与他换班的侍卫,四周帐篷中安顿下去剩余随行的人。
陈弼勚忽然放心不下那些还未理清的杂事,他就起身,喊:“兼芳——”
立即,兼芳从外进来,他穿了麻色的一身软甲,往常那样束着严谨的发辫,行礼了,说:“臣在。”
陈弼勚坐去有灯的桌前,轻眨着眼,问他:“归荣王在汾江可来了消息?”
“还未收到书信。”
“我知晓了。”陈弼勚无聊地吐气,即便这一天路途劳顿,可总觉得清醒,他看着桌上的烛火,侧耳便听见帐外有隐约的人声传来。
兼芳解释:“厢吉王今夜饮了酒,许是醉了,便不进帐中去,在那处和手下攀谈。”
“十三王爷怎样?”
“回陛下,玉澈王回营便在帐中歇下了,无人与他说话,”兼芳说完便换一口气,忽然笑着,说,“陛下带他来此,他必然是感激的。”
“他不在意那些,”陈弼勚忽而有些恍惚,他轻叹一口气,说,“我算是替父皇关切他。”
野外有远处暗吼的兽声,有晚死的虫鸣,有风,正穿过林间枝梢。
陈弼勚将灯吹了,他再躺下,在满室的黑暗中闭上了眼睛,他抬起手轻挠着眉梢,便翻身看墙去;再过了半个时辰,日头大概准备好要向上滑动了,天色仍旧暗着。
帐前火盆中又添了些木材,侍卫拎着刀换班,喝醉嚷了许久的人,也不大声说话了。
夜凉而透彻,到此时更凉。
兼芳在那小帐篷中躺着,连靴子也未脱,他忽而睁开了眼,便拎了剑出去,他被一位侍卫引着,从帐篷的缝隙间穿过,进了陈弼勚住的大帐。
秦绛已经在那处了。
她说:“兼大人,你是如何在御前看护的?”
“我疏忽了。”兼芳的眼光都涣散起来,他握紧了手上的箭,便细致去看躺在床上的、不省人事的陈弼勚。
只见他眼下与唇际都乌青着,沉沉昏睡着。
秦绛这才起身,蹙眉道:“是毒蛇所伤,且是从未见过的剧毒,我原本还有些法子,但……兼大人,我随身的解药被偷了。”
守在一旁的陈弢劭,着了夜里就寝的单衣,他也不多言,沉闷着去了帐外,那处,站立着众侍卫,以及着了外衣的王爷公主几人。
“厢吉王,你在此饮酒作乐,彻夜不眠,是为何事!”陈弢劭不为了询问,他怒目看着那处高大的男子,与他嘶喊。
陈引勒生得威猛老成,他回:“你无礼了,十二弟。”
“我到此只有一句,今日若是有人窃取了秦大人的解药,请立即交出谢罪。”陈弢劭扫视过去,将方才拔高的声嗓压低,他接了一旁侍者递来的外袍,穿上了。
陈引勒天生也是受不住气的,他忽然就将那浓粗的眉毛皱起,怒声斥责:“十二弟无凭无据,在此处明指我盗窃解药,若是旁人对我有了误解,你该怎么还我清白?”
陈弢劭见他震怒,更无心于争斗,因此发泄后转身往帐内去,身后有陈弦渊跟着,她着绛色的一身软甲,挽一个利落的高髻,佩剑。
她问:“弢劭,如今陛下情形危急,是否要返回崇城?”
秦绛在一旁,她等不得陈弢劭思索,便说:“公主,十二王爷,陛下不宜劳顿,还是快马回城,请颜大人来,他精通古今医药术法,会有好法子的。”
陈弦渊生得一双剑眉,眼角轻挑,细瞧倒和异母的陈弼勚几分相似,她立即扯了陈弢劭的袖子,说:“陛**边由你守着吧,我回城中去,请颜大人来便是。”
一阵,陈弦渊便骑马走了,急事一出,兼芳便将歇班的侍卫全部唤起,在这营地里外围了三层,本到了他歇息的时辰,却正出了此等危急的事,兼芳亲自在皇帝大帐外守着,不敢言语了。
他机敏地看向四周,手按在那剑柄上。又一会儿,陈弽勋摇晃着步子来了,他仍旧一身素衣,柔和地说起了话,唤着秦绛:“秦大人,我这里有药。”
因而,秦绛出来了,她问他:“王爷,我如何信你?”
“我在颜大人那里求的,百毒舒。”
青瓷小瓶冰凉,落进秦绛手心里去,她立即开了来闻,又细微地尝一点在嘴边上,她说:“虽说此药不能彻底解了剧毒,但总比没有好些。”
陈弽勋最终也未进去,他大约不想掺杂陈弢劭与陈引勒的争斗,因此送药来便走了,再想想,也或者因为他脾气总如此,便不觉得奇怪。
石山夜色深下一层,天又凉了几分,时间不是快的,离天亮,没多久了。
[本回未完]
第8章 第三回 [贰]
已是北方少水的时节,瀑布剩下纤细的几股水流,正淅淅沥沥地淌着,天还未亮,几声兽类的嘶叫回响于空谷中,男子着一身明艳的红色,黑发垂在腰下,他常吹的那只小小的埙,正在袖中藏着。
陈弛勤,二十八的年纪,在兄弟里排行十三,那年先帝去时,匆忙封了他一个“玉澈王”的名号。偏偏此人无至纯之心境,也不求淡泊的生活,早年好强争先了许久,如今被众姐妹兄弟攀比下去,便在崇城枫树林中住着,守了生母金玉的旧居牌位,将那处窄小的王府丢弃了。
火把掉落着亮黄色的星子,陈弛勤向着空谷深处去,他穿了一片稀疏的桦,便抬头去看前方一丛不见天的、浓密的杂草,火光将他的脸庞映亮了,他眼上带悲,生了一副与金玉近似的妩媚面容。
肤白透亮,脖颈上偏生了一片粉红的胎记,铜钱大小,也没任何形状的。
陈弛勤低头便察觉杂草中有并未生长什么的空地,大约是用熟土铺就的道路,他往前去,半个身子便钻进了草中。
他没想什么,有些头昏地朝前走着。
火把在风中飘散着一缕细细的浓烟,火星掉落进半干的杂草中了,陈弛勤抬头去看仍旧深色的天际,他再低头时,便忽然踩进空中,继而跌落进一个黑暗、空旷的,不知名的地方。
过去约摸一个时辰,陈弛勤才清醒起来,火把灭去了,只剩一根落在身边的、乌黑的棍子,可此处不全然是黑的,那光不知穿透了何处的空隙,正静默着,从眼前很高的墙外照进来。
墙很高,并非土木而作的,正闪着种微暗的、金属的光泽;墙上刻螭龙彩云纹,并刻了些说石山地势景致的文字。
陈弛勤挑几句来读:“山懒风倦,群云未扩,吾行于溪顶,见鸟归草长,长水流石。”
往结尾处看,陈弼勚才察觉文章并未署名,他伸出手去触碰那高墙,却听见了一阵朦胧的轰响,一阵,高墙便向左移开了。
那一侧才着实明亮。
看似是一处庭院的进口,有建在地底的高大的门与院墙,全用石头砌成,且有着很多罕见且繁杂的雕刻,门牌上题了“南潋”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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泱京城中亦是晴朗的时候,夜里少风,天顶有无数密布的星斗,且挂着一弯细瘦如眉毛的月亮。
颜修使了一样“错想”之术,且去回想幼年时候读来的《巫酉》,他冥思入神,便在错落的画面中瞧见了陈弼勚昏沉涣散的眼睛。
山阴递的茶早已冷了,颜修站起身,取了配好的“抚魂香”几钱,他算是闲适的,由于第二天不是该当班的时间,他在想,若是陈弼勚最终死了,他就能回扶汕去。
香是甜淡的,可丝毫不温和,没多时,就觉得昏昏欲睡,颜修便吹了灯,到那帘后的床上,歇着了。
醒后的那时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见莫瑕早在门外候着了,她焦急地说:“大人,香棠公主来了。”
此时,日头快上中天,颜修抬手挡着光线,也不躁郁,他喊了山阴去准备吃食,又引着莫瑕进了屋中,侍候梳洗的家仆递了帕子来,莫瑕将新穿的衣物理好了,放在那处备着。
“她没说何事?”颜修在妆台前坐着,问。
莫瑕立即回了:“没说,只是很急。”
颜修忽然微笑起来,他提起:“我说了要吃鲫鱼汤的。”
“今日晚餐就吃,让厨房备下了。”
颜修便笑着应了声,他兴致还好,伸手去取眼前的象牙梳子,唤了莫瑕过来,与她说:“今日要去西市看鸟,想要只鹩哥。”
“鹩哥好,能说话,”莫瑕嘴上应答着,接了梳子来替颜修梳头,她沉下心,便问,“请不请香棠公主进来?”
颜修还未应声,他仅仅在那处坐着,闲看镜中的自己,睡得饱了,反倒有些懒怠,因此抬手按着眉心;一阵,只听外头传来了激烈的叫嚷,颜修还没起身,就有人拎着剑冲进来了。
陈弦渊额前荡动着汗湿的发丝,也不顾那一帮跟从着喊她慢些的仆人,而是直冲到颜修眼前,她蹙起眉头直喘,半晌说出两个字:“救命……”
颜修这才起身与她见过,问:“公主有何事?”
“颜大人,”即便被颜修的懈怠惹得恼,可这样的关头,陈弦渊顾不得那些礼节尊卑了,她说,“我要独自和你说。”
因而,莫瑕带着众家仆出去,并且将门闭上,颜修说:“坐吧。”
“来不及了,陛下在石山被毒蛇咬伤,秦大人让我快来请你,很紧急,所以现在就得走。”
光从窗格间进来,在地上落下一层亮,颜修踱步向前,说:“这不是我当班的时候。”
房屋的深处有些阴暗,又静,颜修能将陈弦渊的喘息声听得真切,他看她沾染了污渍的脸,再去瞧那身劳顿之后留了泥土的软甲。
陈弦渊忽然更怒,便将那剑拔出,指在了颜修喉间,说:“跟我走!”
“大延和西空民风不同,那公主可否告诉我,是哪一处的谁教了你随时动剑呢?”颜修冷眼看他,便抬手将那颤抖的剑刃拨去一旁,他去桌前,倒了热着的淡茶,将白色瓷杯捧着,递去了陈弦渊面前,说,“喝些水,就回去吧,不用逼我求我,若是想杀我的话,这四周守着的侍卫随时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