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陈弦渊的牙齿在打架。
“我不值得你动剑。”
他丝毫不卑微,仅仅将话挑在舌尖上,说完便沉默下去,走了几步去门前,唤了莫瑕。
“求你,救他一命,且不论君命难违,就单单当他是个百姓,是我陈弦渊的十四弟,是条尚年轻的性命。”
门开了。
颜修站在那处向外看,便只留了一个背影,他忽然轻笑,说:“我在顾虑。”
“顾虑什么?我原本就要回西空久住了,但愿我不是来送他的,”陈弦渊眉尖上是欲坠的汗珠,她将剑收进鞘中,便出去,问,“我不知你是何人,可你为何不救他?”
“我周身不适,头脑昏涨,也不知……不知会不会有法子,”颜修看着她,说了谎话。
陈弦渊在那低处站着,轻抿起几乎干裂的嘴唇,她仍旧盯着颜修,像在唤醒他仅剩的怜悯,她忽然平静下去,与他作揖:“劳烦你了。”
莫瑕已经将新的外袍捧来,颜修在院中就穿上;他看着欲走的陈弦渊,随即,就移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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泱京城里近东市的一处赫王府,正门常年少人出入,建得极高的门墙。
饶烟络已经上了年纪,她这日着了藕色花线沿边的外衫,在那赫王府深处的小院里,唤了花匠来,与他吵:“你也算是府上的老人,我的这几株绿菊花得养到中秋去,今日怎就蔫了叶子?你快细瞧瞧,是不是要枯了?”
这一整片地里、阶前、园中,皆是饶烟络爱赏的花草,因此在此开个院子,又找了专门的花匠来,不与这府上园林中的草木一同照看;饶烟络生得精神,有了七十的年纪,可仍旧清醒爱玩,她伸手扳了花匠的肩,唤他的名字:“寒食,我的花怎么了?”
“我就像往常那样照看的,有计划有方法,也从未乱施些什么,”寒食沉静地答她,凑近了去瞧那株病花,说,“大约是染了什么病,或者是今年的天气不好。”
“那你救救它?”
“我得试一试,也许不行。”寒食总没笑过,也不知道自己多少年纪,看样子,便只有三十;他穿一件黑袍,深深弯下腰去,看那盆中的湿土。
日头的光打在他背上,他的颧骨生得低平,细看便觉得面貌温和。
一会儿,饶烟络便引着丫鬟走了,她将那一处松软的花土踩得下凹,留下两只小巧的、绣鞋的印子。
寒食站起了身,他瘦高,像飘在风中的枯枝,穿了门进去,再到里间了,寒食坐下,继续去捣石臼里气味清苦的齿谷草。
此时,饶烟络已经去了正院的书房,她与陈懋(mào)行礼,唤了:“王爷。”
又说:“今年入秋多雨,我的花都长不好了。”
正要到午膳时候,陈懋在那书房中站立,观赏摊在书桌上的一幅古字,他说:“我又在担忧啊。”
饶烟络也去瞧那字,说:“你总要西去的,你只是陛下的皇叔,又不是他的父亲。”
“这是陈姓的天下,”陈懋已经满脸花白的胡子,他较饶烟络年长些,更被早年的劳累催得更沧桑了,他感叹,“方才来的消息,仲花疏与屈房离在崇城密谈,就在今日早上。”
饶烟络立即领会了,她点头,说:“仲花疏还是那个仲花疏啊,陛下昨日才去石山,她就按捺不住了。”
古字用的纸早已泛黄,并且有着肮脏的水痕,陈懋的手撑在桌上,他脊背有些佝偻了,但仍旧能见壮年时候威严的样貌,他点头,说:“陛下经历尚浅,即便机敏聪慧,天生帝王之姿,也有他的十二哥在旁辅佐,可朝野中各权臣拉锯,仅他一人在明处。”
“但仲花疏没太狠的心。”饶烟络猜想道。
“她既成了太后,就不是心软的,屈房离现今驻军琼涉,又在泱京有不少的兵,若是他有了靠山,得了实权,那时候,仲花疏也救不了她的小儿了。”
饶烟络点了头,低声地说:“并且,现今屈房离的独女是皇后了。”
正说话的时候,那些家仆已捧了碗盘在厅内,饶烟络在陈懋的身边,与他一同向那处去,陈懋又说:“我务必即刻上奏,劝他提防才是。”
饶烟络遂称是,后,二人便去用饭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长兄近血入巫门药
舍弟远身现春麒山
第9章 第四回 [壹]
长兄近血入巫门药
舍弟远身现春麒山
——
一双马行至石山近处,天色要深黑了。
“香棠公主,”颜修在说,“昨夜到现在,这么久的时间,若是未用好药救治,他怕是已经不好了。”
要过一丛密集的黄杨,因此便不能奔马,陈弦渊疲倦地呼气,说:“你嘴上饶他两句吧,按理说给了你府邸金银,又加官进爵,你要跪谢报恩才是的……你就是看他舍不得杀你,才总狂言在口。”
“倒不是不舍,仅是比起一个御厨或是一位先帝的妃嫔,我更有用处,所以侥幸地保着命。”
“他十三的时候就登基了,看似幼稚贪玩,可实际上比父皇更理性明事,更会取舍;我那时成婚,嫁去西空的时候,他还是六七岁的孩童,后来我再回来,他就已经是大延的储君了,”陈弦渊的声音疾缓不定,她停顿了一瞬,又说,“后来他成了陛下,我出嫁之后第一次回来长住,他专程派人去外郊接我,换坐了大延的车马,他还命人清扫我母妃生前的寝宫。让我住在熟悉的地方……他是弟弟吗?倒更胜我的兄长。”
说话的时候,二人已出了不宽的林子,前方是一片被荒草围困的道路,陈弦渊喊了一声“驾”。
不多时,视野尽头的光点成了晕开的、越来越大的火色光圈,旗帜在山风里闪动,一小片夜幕被映得发红了。
马停在营地外,便有人来牵了,陈弦渊引着颜修向里去。
到深处,见那大帐四周站立了十几个兵,为首的兼芳行了礼,遂引着两人进去。
秦绛面色哑白,说:“还活着。颜大人,用了 ‘百毒舒’。”
继而,陈弢劭也起身走来,众人没谁再言语寒暄,颜修径直去了陈弼勚的近处,将手上的木匣放下,打开被子去查看伤口,又试了脉象。
“此毒不寻常,我解不了……只有一法。”
陈弼勚已经面如纸色了,颜修去掰他蜷曲的指头,发觉是冰冷的。
“你请说。”陈弢劭低声道。
“我曾经读过《巫酉》,其中说弛斑深山氏族的起死回生之术,要用人血入一剂淡毒,又加红木和丹砂焚烧,食下方可。”
秦绛的面容有些紧绷,她未再听许多,便后退了两步,陈弦渊着急地问:“外山巫术?”
“是,”颜修站立好了,对众人说,“但贸然服毒疗毒,未曾有过试验,不能保证会救活他。”
颜修再去瞧陈弼勚的眼下,指尖轻碰着他愈发僵硬的身体,他拿了药匣,转身便向外去了,秦绛在后跟随着。
“去我帐中吧。”秦绛说。
颜修应她,二人往另一处帐篷中去,颜修将要用的物品皆备好了,他脱衣,只穿了衬袍,在矮桌旁的草席上跪坐好,点起油灯来。
没多时,陈弢劭便来了,他躬着腰进门,一来便在颜修身前跪坐,说:“用我的血。”
“想好了?”颜修问。
“想好了,是——我与弦渊的主意,厢吉王与人去寻玉澈王了,他昨夜独自出去,现在还未归。”
油灯不算亮,颜修总一副不慌不忙的表情,他抬眼去审视陈弢劭,想思虑与他兄友弟恭的缘由,可又有些不信陈弢劭了。
“劳烦秦大人把银针给我。”颜修抬头去看站在暗处的秦绛。
因而,秦绛又捧了盏烛灯去,将那一箱家什拿来,挑了银针递给颜修。
颜修便取来针用,破了陈弢劭的指尖,血盛在半旧的银壶中。
继而,颜修指了亲近和陈弢劭出去,后又添了丹砂等在血中,他将银壶架在烛灯上,待其沸腾、干涸,而后就是苦涩的焦糊味。
颜修将烛灯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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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修由一名侍卫引着,去一旁空闲的帐中,那处已经备了厚的被褥,还有两壶暖身的太清红云浆,油灯与烛灯均点着,桌上还有干肉、葵花等吃食。
听见帐外的侍卫唤了“流谦王”。
颜修便起身去迎,陈弽勋着了灰色单衫,他与颜修问候,说:“都在忧心陛下的伤,我也来询问。”
“去帐中坐吧。”
颜修收了陈弽勋拿来的一坛五加皮,两人遂在草垫上坐了,颜修将原本有的太清红云浆斟来喝。
他讲:“陛下已经服了药,无需担忧。”
“石山中蛇虫众多,你在此处歇息,也要当心才是。”陈弽勋一口将酒饮尽,又斟来一杯,说道。
颜修便点头应声了,两人又交谈许久,说了些诗文药理的闲事,颜修喝得颊上两团淡红,略微有些神志模糊,他捂嘴轻咳几声,便抬眼去说:“路上有些受寒了。”
颜修一张脸生得丝毫不尖锐薄冷,而有种掩藏在恢弘仙气里的暖艳,在灯下,因此眉骨、下巴、鼻尖均被显眼的阴影修饰,他是个标致的男子,某一瞬里,也像个明媚的女子。
有扶汕水间的暖气,也峻冷如泱京秋日的群山。
颜修的酒量看似是不好的,因此一种清浆就喝得神情迷蒙,一会儿,陈弢劭便差了人来请他,一同往陈弼勚帐中去,陈弽勋便告辞走了。
秦绛转身来,右手揪紧了颜修的衣袖,她从未这样外露过慌张,此时,连气息都在紧促地颤抖着,说:“你去看,我没法子了。”
陈弢劭、陈弦渊均站立在床边,只听女子说:“现今还未有储君。”
陈弢劭便问:“我是否该差人回崇城,请熹赫王到此?”
那酒的后劲带着烫意,从眉梢蔓去脚底,颜修将秦绛的手从衣袖上扯去,他往床边走,踩着颤动的烛光。
近处传来马鸣,一阵,又有人用极高的声音喧嚷着。
颜修错觉得自己穿行在夜幕下的府邸中,看见了那些塌倒的屋梁,以及着火的器具,他一瞬间回忆起众多的事情,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温素月教他:“白夜风穿雨,生方无断路。”
陈弼勚或许真的要断气了,因为他睡得端正平静,已经无平稳显著的鼻息。颜修独自在床边的方凳上坐下,他去抓陈弼勚冰冷的手。
“我觉得好些了。”颜修尚不算笃定地说出这话,他眼中还有酒后蔓延的红色,又含着半包头昏时候梳洗倦意的眼泪,他知觉到那只手是使了缰绳弓箭的,是写过多年好字的……
是拿过沉重的玉玺的。
可仍是修长柔韧的,是未停止生长的,是骨节锋利且宽阔的。
第二日,已经是透着光的清早了,林中飞鸟嚷个不停,陈弼勚在一阵浑身的抽疼中惊醒了,他扯动僵硬的手臂,却知觉到了握着他右手的一双柔软、精巧却生着粗茧的、男子的手。
“兼芳,兼芳……”陈弼勚头脑不清楚,只皱起眉去喊人。
于是兼芳立即来了,他腰间挂着剑,进门便在床边跪下了,苦着张脸,说:“臣在。”
接着,陈弼勚还未说什么,便有陈弢劭、陈弦渊进来,他们也是在外候着的,预备随意吃些干粮米汤的;陈弦渊立即哭了,肿着一双眼睛,也在床边跪下,说:“陛下,我是弦渊。”
“陛下,你觉得如何?”陈弢劭慌忙上前来了,预备去握陈弼勚的手,可这才觉察床尾睡倒的颜修,他就那样躬着背,趴着。
“背疼,腿也疼。”陈弼勚试图将手挣脱,可颜修将它攥得紧了,一会儿,颜修才醒来,他半醉了一夜,到此时才有些清醒,微红的眼睛抬起来,便即刻攥着陈弼勚的手腕。
“无碍了。”颜修松了手站起来,便与陈弢劭、陈弦渊作揖,因为风寒与饮酒,颜修有些头疼,不想在此处多待,就出去了。
陈弼勚还那样躺着,他目睹着方才来的几人,这才询问:“现在是何时?”
“你已睡了两夜,先修养半日,咱们便回去。”陈弢劭说完,又差了人去准备吃食。
陈弼勚问:“颜自落为何在此处?”
“陛下,”陈弢劭携着倦意抿唇,答,“弦渊那夜快马回城中,请颜大人来此的,那蛇毒得厉害。”
陈弦渊猛得吸气,用手将眼泪抹了,说:“秦大人的药丢了,幸好流谦王带了颜大人的药,才救了急。”
“陛下,还有一事,”陈弢劭也跪下,忽然说起,“玉澈王不见了,厢吉王已经带人寻了一日,今早天亮又去山中找了。”
陈弼勚脸色是种透着乌青的白,这时候,有人端了汤药进来,在那处跪着请安,令一人使了干净汤匙去尝。
“陛下,喝药吧,我喂你。”
于是陈弦渊将那碗捧着,陈弢劭就去撑着陈弼勚坐起身,兼芳平了身,在门外候着。
“玉澈王的事无需再多说,”陈弼勚咳了两声,靠在床头的软枕上,他说,“我不想再听了。”
药汤烫热又清苦,陈弼勚忽然疑惑地蹙眉,他看着陈弦渊,问:“流谦王带了颜自落的药?”
“是,他与颜大人求的,后来将药给了秦大人。”
陈弼勚将那青瓷描花的匙子含进去,猛然吞下一口药汁,苦得皱眉的时候发问:“他们熟识吗?”
陈弦渊看他,就像在瞧家中仅四岁的小儿。陈弼勚华服加身,又躺在这龙床上,可头发还是种未长到最盛的、柔软的光泽,一张病中也俏皮英俊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