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颜修嘴角挂上一丝淡笑,进了门,他弯腰抚着门后的砖角,说,“那时刚开始念书,太想睡觉又不敢偷懒的时候,就在这儿睡,睡着了会嗑到额头。”
颜修将一件墨蓝纱织孔雀纹外衣穿着,这么看,他的背影无比清瘦雅致,他直起腰来了,就转身往内走。
内里的景致不如外头,是历经过打砸和大火的,又被风雨腐蚀多年,定然也遭过不少的窃贼,因此,完全不是颜修记忆里富贵文雅的园子。
倒像是在没有围墙的破城里。
他环视四处,轻念:“都被火烧了,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从前不是这样的,我走的时候都没这么破。”
高温导致的焦糊味早就被风散去,只留下木然的断壁,以及无人打理的园林,那些植被在大火之后仍旧倔强地生出,经历了年复一年的冬春雨雪。
陈弼勚唤了跟从的人过来,吩咐了些什么,而后,他不知该应和什么,是失落和无措,更有震撼。
想象总归是想象,当这日,亲眼看着颜府的残缺样貌,陈弼勚便真正知觉了那时有过天大的变故,他深吐一口气,合住了眼睛,仿佛,眼皮上半透的阳光能带人回往过去。
陈弼勚似乎听到了孩童嬉戏时脆朗的笑,以及大人的谈话、家仆的脚步,听到了院中清池泛水,游鱼摆头。
晚春雨天,水滴砸在浅青色的池面上。
“我昨日已经往惹敖去了书信,柯志林修建此类园林最巧妙,他不久就会来泱京的。”陈弼勚没觉得自己多了不起,甚至,这些计划在他看来连弥补都算不上,
倒不是抢着承担父辈的罪责,只是,陈弼勚想叫颜修开心些。
他像个谨慎献宝的人,眼睛睁得很开,看着颜修,等他的答复。
颜修说:“你不应该觉得这是你该做的,和你没有关系。”
“但我想让你别难过,如果真的能住回来,你一定会开心的是不是?”陈弼勚开了扇子,又将其合上,他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灵动的笑容。
颜修知道拗不过的,方才看见废墟都没哭,可陈弼勚说完话,他便想哭了,只能忍着,深吸一口气,笑道:“那听你的,我知道拒绝也没用,但钱我还是——”
“这点钱我还是有。”
“再少也是你的钱。”
陈弼勚下了决心,他上前去,忽然将颜修的腕子攥得极紧,他说:“别管是谁的钱了,钱不那么重要,高兴才重要,乐意才重要。”
颜修被拽着,挣不脱,他只得跟着陈弼勚向院内走,他们像是逃离了喧嚣,来了一处奇异的地方,此处荒凉、寂静。
太阳似乎都不那么热了。
陈弼勚说:“以后这里建好了,再在街上找合适的铺子,把你的药局开好,你不喜欢在宫里就来此处,我知道你其实不想待在宫里,但为了我高兴——”
“我没不愿意。”
脚下石子险些将颜修绊倒了,他皱着眉头,说。
“但你还是更喜欢开药局是不是?而不是待在太医署,放心,对我来说你在哪里都可以。”
颜修抿着嘴不言语,他得想好怎么说自己要说的话,他思索了一阵,才道:“我没说不愿意待在太医署,我也没说开药局。”
陈弼勚没回头,颜修像盯幼稚的孩童一样盯他,无奈地叹气,陈弼勚走得慢了,他愣了一阵,忽然略微弓着脊背转身,人往颜修怀里钻,将颜修的腰抱住了。
颜修被弄得无措,讶异了一阵,才安静地抬手,他抚着陈弼勚的头发。
其实还在紧张地发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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姵砂斋门前来了个人,他脸上一道浅色的伤,倒没破,只是略微地肿着。
他抬起那双深色的眼睛,用低沉的嗓子吐声,说:“有话,下马来说。”
仲花疏脸上仍旧涂着那片虚假的胎记,她在此处或者,即便是在泱京内,却少知道什么新鲜消息,她不太想知道了,她甚至有些排斥听到有关皇室的传言。
她似乎对躲避喜欢起来。
“这儿是卖脂粉香膏的,公子,要什么?”仲花疏在里头坐着,拿了一片团扇。
男子将脸再抬高了些,他猛地前进两步,走得近了,道:“经沧华园,回岁华殿,我与别人换班,要去秦大人府上……”
仲花疏这才能细致看清他的模样,仲花疏讶异,睁圆了眼睛轻问:“晴明?”
仲晴明只是点了点头,但似乎,并未认出仲花疏,他径直往一旁去,找了椅子坐下。
“你怎么了?病了?”仲花疏上前去,按了按仲晴明的肩膀,她认真向他的眼里端详,又去一旁,拿了燃着的蜡烛来,说,“那时候你终究不愿成为我的眼线,我费尽口舌也无法说服你,后来就放弃了那些念头,我还得庆幸,由于你,我才没伤害儿子。”
仲晴明应了一声,仍旧呆愣地坐着。
他眼底没了太多光泽,魂魄漂浮去了另一处,他回过头,盯着仲花疏的脸。
仲花疏拿点心给他,他不客气地吃了。
“我从未预料到我会那么逃避与过去所有人相见,我原本想,我与儿子一定会回去,但后来,他逃走了,他不记得事,还是会逃,”仲花疏也坐下,与仲晴明一同喝茶,说,“我知道,权力永远吸引着我,可如今,悠闲也在吸引我了,或许我是个不能和别人长久同住的人,一个人就这么不管不顾,也挺好的,虽然还是想我的两个孩子。”
仲花疏似乎永远不会老去,她还是灵巧漂亮也青春的,她扬了扬下巴,说:“多吃些,晴明。”
仲晴明仰起头饮茶,毕了,将嘴角处的饼渣舔干净,他站了起来,往陈列脂粉的架子旁边去,盯着那些漂亮盒子看。
仲花疏起身,说:“你要不要,如果要的话,可以送给喜欢的姑娘,把她的名字刻在上面,我帮你刻。”
半晌之后,仲晴明才回头,他没什么表情,在发呆,转了转眼珠,忽然应了一声很淡的:“好。”
仲花疏于是笑起来,她去桌上拿了纸笔,还问他:“是怎样的人?”
仲晴明不太会握笔了,他的手还在轻微抖着,他极其小心。
仲花疏说:“来,写她的名字。”
不知仲晴明的心底有什么特别的力量在驱使,仲花疏也是极其讶异的,她盯着仲晴明手底的纸,看他在那上头写下二个字。
是歪扭也毛躁的两个。
红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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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谷镇的雨连下八日。
第九日的早上,雨这才渐停,四处都是湿的,翠色的树和草,在肆意浇灌下挺拔茂盛,花堂门前是个小姑娘,她五六岁,正举着一把涂成深蓝的木刀。
她回头,将木刀挥着,往身后大人的身上砍。
大人作势抵挡,揉揉她的双丫髻,说:“空青打败我了。”
“我要真刀。”颜空青抱住了印煜的大腿。
瞧得出来,印煜溺爱她,他正将她抱起来,一边回身进门,一边说:“再长大一些,就能用真刀了,你爹那时候也喜欢刀,但后来选了剑。”
颜空青歪着头,天真问道:“你爹是谁?”
“你爹,不是我爹,是空青的爹,空青的父亲。”
心酸涌上心口。
夫人也出来了,她摸了摸空青的脸蛋,她出了门槛便抬头,往不远处看,本是随意一瞧,可正将颜幽看见了。
他穿深青长衣,束袖系腰,背上还有一顶滴水的斗笠,他撞上了夫人的视线,接着,也将印煜的视线撞上了。
几人皆是愣住,雨后透湿的空气是沉重的。
“去里面吧。”印煜说。
印煜未料到,一进院子,颜幽便重重跪下,他不说话,俯身弓腰地,磕了三个头。
夫人问:“怎么了?有事情就说事情。”
空青待在印煜怀内,她对颜幽陌生,因此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印煜放了空青下来,让夫人带她回房。
“拜见师父,更盛多年未回,曾经用剑伤了好人,违反了师门禁令,恳请师父重罚。”颜幽沉声说道。
印煜沉默一阵,忽然叹气:“你该看看你的女儿,再说别的,还有,探晴去找你,几年没回来了。”
颜幽在一处有水的地方跪着,他说:“她不该去找我。”
“先起身,进去说别的。”
印煜自然有对颜幽的气愤,可他不想在院中给他难堪,于是,两人进屋了,有印煜的其他徒弟端了茶来,空青被夫人牵着,她说:“师公,我又来了。”
“这是你爹,来看看他。”
颜幽只敢站着,他似乎是做梦,忽然,就见到了变化如此大的空青,看她漂亮灵动,看她机智可爱。
一只手指被空青抓住晃晃。
空青说:“爹。”
或许,她着实不了解爹具体是什么意思,她喊得利落,又有些局促,退回去,藏在了夫人身后。
颜幽抬起透红的眼,泪只有一滴滑下来,他说:“我要去春麒山,找夫子,我得找到探晴。”
[本回未完]
第80章 第卅三回 [贰]
叶盛子亲自带着人进去,绕了几条廊道,过了几处院子。
雨又开始落了,是极其细的,似雾一样,有虚无的漂浮之感,叶盛子在前面,只留给颜幽一个穿了灰白衣衫的脊背,他慢步前行,说:“我未将探晴的事情告诉别人,她那日在拂醉崖上,欲求短见,结果被樵夫阻拦,而后,有进山的徒子带她回来了,我原本已经将她劝好了,但她服了毒草,自此后神识受挫,虽然保住了性命,但长睡未起,需要他人的照顾。”
待这些说完,萧探晴的住所也要到了,是吹桐轩内极其清幽的一处,原本用来待贵客的地方,颜幽跟随叶盛子往阶梯上走,门前守着的女徒子在看书,她起身同叶盛子问了安,便将门开了。
里头丝毫不是阴暗压抑的,后窗处能望见一处清澈的溪水,树木不过分多,于是天热时少了蚊虫,也通风些。
“这是庸州来的德哲,她愿意照顾探晴,我就免了她的入学银钱。”叶盛子介绍了身旁的徒子。
徒子生得端正,耳饰为两块滴水的青玉,看样子,或许是个府中小姐,颜幽与她作揖,说:“我是颜更盛,谢谢你照顾她。”
“公子不用见外。”德哲知道他们有要事要聊,屈膝后便告退,叶盛子未再多说什么,就也出去了。
萧探晴穿得洁净整齐,就这么躺着,她还是会睁眼的,她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她看着颜幽的脸,总盯着看,眼眶就红了。
她将眼睛闭上。
颜幽换了件淡色的衣裳,阔袖,他在床边蹲下,继而跪下,说:“你应该责怪我,而不应该责怪自己的,我去了枫谷,探晴很可爱,她已经六岁了,会说话了。”
自然,萧探晴能够听明白,她又睁开了眼,双颊有些抖动,她的泪滑了好些出来。
“我做了错事,却没告诉你,我险些杀了陈流怨,后来离开你和空青,是因为我要逃,我一直很固执,从来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后来才懂,我应该为你们着想的,仇恨积累,将永远没有尽头……”
话的尾音淹没在哽咽之下,颜幽的手触碰上萧探晴的颊侧,他不敢用力地碰她,因此只触到,便停止了,他说:“你要好起来,就算不想见我,也得见见空青,你那么喜欢她。”
雨仍旧是如丝的,一直下到傍晚,屋内点起了烛灯,颜幽就在床边坐着。
窗外透进来一些灰白色的冷光。
萧探晴睡着了,她细瘦的手自小做活,因此没太细腻,她曾经是孩童的时候,就得想着顺从,想着怎么照顾人了。
如今,她的一切仍旧在别人的左右之下,可似乎还是不太一样了,因为和颜幽之间是对等的,是无人支撑的,是随时能离弃的。
却是不想离弃的。
颜幽穿了放在此处的旧衣裳,那上面的针脚纹样全来自萧探晴,她到底是个好心之人,曾经,许久前,颜修是她想象里要嫁的人。
可颜幽,是她唯一的、永远照顾在首位的小公子。
杳和五十八年的秋日,萧探晴抱着三岁的他,离开血色火色的泱京,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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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被秦绛教导,又得了颜修的提点,医术精进后的林红若,终究进了太医署,虽为副使,但是副使中最高明聪慧的一个。
她穿青白衣裳,简单地束发,从崇城出来了,要往家中新购的宅子中去。
暖阳变成了傍晚时候特有的红色,光温和地洒在各处了,秋天到,风凉起来,又丝毫不冷,最叫人舒服。
林红若一手拎着装医书方册的布袋,一手抓着自己腰间的玉佩玩耍,她到了一处空巷,只见远处闪过去一个灰色的人影。
困惑之余,林红若要继续朝前,她挪着步子,在思虑是不是遇上了强盗或者窃贼。
可再低头时,发现地上放着个白丝绸包裹的东西,丝绸的一角被风扬起来了,里头是个白漆蓝纹的香粉盒子,做得精致,大约是从瑶台来的外府东西。
林红若小心拿起来,将那盒子翻个面,那上面有显眼的二个字,是娟秀也工整的:红若。
四周倒是来了两个行人,但看样子,是和这个粉盒没什么关系,林红若朝前走,她逐渐地小跑起来,在巷子的尽头拐弯,往方才人影去的地方去。
她知道那就是仲晴明。
仲晴明正躲在墙角处一个不高的水缸后头,他瞟见了林红若投来的视线,就把脸转往别处,他忽然站了起来,要逃跑,可狼狈地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