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就是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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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知道你们实在辛劳,因此就长话短说。”
陈弢劭坐在原处说话,而桌前冷掉的酒菜早就撤下去了,为各人上了点心碟子、鲜果碟子,及新泡好的茶水。
早已经没有宴会的样子了,乐师舞女没有再来,部分臣下散去,而看陈弢劭神情严肃,因此,下头被留下的将领们全部直背定神,万般谨慎。
颜修和陈弼勚再次上来,各自找个空位子坐下,这时候,来了一名守卫,进门便报:“启禀陛下,方才谋害归荣王的人,从此处跃下,已经摔死了,查过,是厢吉王的亲信,此前因兵器分发之事,与归荣王的部下起过冲突。”
情况便是这样,在众多人眼前发生了,结果在此明说,也必然将流传于四处。
先前的事暂且不提,陈弢劭正声,道:“今日特地留了你们几位,是要说一件发生在黔岭的旧事,想必有人已经认出了颜公子,也在为他杀人一事疑惑,早先,朕已经差人拿了黔岭营中的军医,才知道,他并不是颜公子本人。”
五月的夜风算是温热的,浮动在不高不低处。
即便有所怀疑,可在此处的人,自然无人敢提问,他们全都战战兢兢坐着,他们极少有人乐意全心意地为那被掏心的人伸冤。
实则,那件事只是流传于忙碌群体里,并且供给谈论。
这一刻,一部分与此相关的将领早已后背冒汗了,他们最害怕自己曾冒犯过颜修,因而要得一个天大的怪罪。
“那人如今还关在泱京郊外的监牢里,他交代自己大名是齐子仁,为寻得掌控他人的趣味,才用巫术取巧,假冒他人,做了坏事,若是各位还有疑惑,可以亲自去监牢中看查。”
这些话像从陈弢劭口中轻飘飘出来的,却足以澄清和威慑了,他站起了身,随即,陈弼勚看向颜修,但颜修还在回神。
那些即将退下的将领们,也站起来了。
月如钩,天愈黑,风便透凉了一些,离开时,陈弢劭还特地与二人告别,颜修道:“我没想到能有机会说清楚那件事情,多谢你了。”
头上繁茂的叶子在风里晃动,陈弢劭支开了近身的宫人,他说:“更应该多谢流怨,若不是他那时早做打算,此处,早就是陈弥勫的地界了,我收受了太多本应该属于他的荣耀,实在难当。”
陈弼勚表情还是往常的样子,他笑起来,人往颜修背上粘,像是累了,下巴磕着颜修的肩膀,慢悠悠说:“没什么难当,有些事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似乎,世间一切在今夜变得净透起来。
陈弥勫已死,自然,后来可能有棘手的情况出现,但在广阔的境界里,一切基本上都准备妥当了,能够安定了。
陈弼勚调侃陈弢劭,说:“听说你这个叛徒装得特别像。”
陈弢劭冷笑,拿扇子敲自己发酸的脖颈,道:“你自然知道我能装得像,否则,就不会与我相商,谋划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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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汕快到最热的时节了,潮闷、燥郁,阳光直照下来,刺进萧探晴的眼睛里。
“你不应该记得娘,也不应该记得你爹,你今后就是印家的孩子,这样多好,活得愉快又平顺,”不满周岁的颜空青被萧探晴抱着,萧探晴自言自语,“扶汕是最好的地方了,枫谷是扶汕,春麒山也是扶汕,若是有机会,也能去别处看看,你说呢?空青。”
颜空青还是个婴儿,自然完全未能懂萧探晴的话,她的小脸被丝帕遮住,人躲在萧探晴怀里,快睡着了。再过一会儿,萧探晴才低下脸,她看着空青,又说:“我是不能送你去公子身边的,他得有自己的生活吧,我也不想让你再知道过去的事了,在这里长大才是最好的。”
萧探晴回了身,从花堂的门里进去,她穿得清淡质朴,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印煜在内院的阴凉处练剑,萧探晴就待在一旁,走神地观看。
花堂是和睦处,便可作颜空青永远的乐园,萧探晴未能晚膳上桌,便悄悄地离开了。
她早有目的处,先是在远处山下的废弃农屋里住了一宿,第二日,天未亮,萧探晴便往春麒山去,这下子,真的是心灰意冷了,也了无牵挂了。
她最清楚,于颜幽,她永远没法是单纯的失望与痛恨,她思念他,从分别的那天起就是的。
终究,遗憾竟然是未能再见颜幽一面。
拂醉崖上的晨雾还没散开,鸟鸣、虫叫,各种枝叶摇摆碰撞着,萧探晴屈腿坐在崖边,见日光为远处的雾霭染上了半透的黄红。
发髻散开了,发丝飘起来,像破损的、薄弱的旗子。
“颜更盛——”算是用了很大的声音,可一部分被空阔处吞没,倒未显得刺耳,萧探晴压下声音,道,“以前我为你绣了不少衣裳,后来做饭、侍候你的起居,再后来,就与你成婚,还有了空青……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是不低微的,我可以任性,不必在不高兴的时候笑。”
深吸一口气,泪就不断地下落,萧探晴站了起来,她的眼中通红,她将眼睛闭上了。
说:“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可我知道我还在喜欢你,或许是热切的喜欢,我们的生活才刚开始,你知不知道?”
“你有没有懂过我?或者说,有没有喜欢过我?”
萧探晴再向前挪步,石块率先滚落,便连回声也不剩,她能知觉到风愈来愈烈,可风是热的。
山雾散尽的一刻还早,或者,萧探晴的问题永远都没有答案了。
[本回完]
下回说
仲晴明随饮小寒酒
齐子仁静奏谷雨音
第77章 第卅二回 [壹]
仲晴明随饮小寒酒
齐子仁静奏谷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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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然,秋日渐去,泱京迎来一个较为湿润的冬日,雪常常在下,这几天又来一场,小寒节气到了,银装飞雪衬着桃慵馆的素白粉墙,倒有了更多的水墨意境。
但日子不是总安静的,这日,颜修在家中设了酒席,请来一桌客人,有四位新熟悉的公子小姐,再都是旧识故人。
聂为穿红上缀黑的衣裳,他进了门,怀中捂着热乎乎的猫,闻风长大了一些,也更漂亮,白灰的猫细软蓬松,碰在手上,像新织的缎子。
随着家仆,自外院到设宴的厅前,秦绛身上斗篷未脱,她刻意将泛冰的指尖放进袖子里,好好暖着,说:“猫,我来看看猫。”
天色还未太晚,真正开席的时间不到,唐小姐也是个爱玩儿的,立即扔了手上的雪球,踩着细雪过来,嚷道:“我也要看猫。”
“它怕生人!”聂为皱着眉责怪,像是护着个受人喜欢的孩子,他低着头,连吸气声都放得极其缓慢,将扣在闻风身上的手移开了。
聂为又警告:“都当心些。”
“原本就不是你的猫,”秦绛伸着暖热的手,逗那小东西,笑道,“你都养了这么久了,应该送还给陈公子了吧。”
未有多久,听着声音的黎小姐也过来了,她使了尖翘的鼻子,去蹭闻风头顶的毛。
两位小姐都喜欢闻风,玩着,就清朗地笑起来了。
聂为还在劝:“它身体不好,前些日子变天,还吃了不少的药,爪子伤过,不能受冻,别碰它尾巴,它会不舒服……”
秦绛提议:“若是你真的喜欢,那便与陈公子说,彻底讨去就是。”
“那倒用不着,也不是特别喜欢。”
聂为的伪装太差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还含着不舍,秦绛任由两位小姑娘玩猫去,便扯着聂为的袖子,向不远处的亭子里,那处特地燃了炭火,前头,清扫出一条没雪的路。
落座后,有丫鬟忙着倒温好的酒,倒完,便退开了。
秦绛说:“自落在忙,咱们先在此坐一阵。”
聂为点头,他抬眼往别处看,见不远处的石桥上有人,那人长身玉立,可站不住,走得很慌,嘴上在说听不清的话。
“仲公子也来了。”聂为叹道。
秦绛抿了热酒,吁气,说;“是来了,自落特地找人去接他,我方才拿了点心给他,他认不出人,也不说别的话,在说自己的话,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林小姐还在?”
“自然在,她也未有什么错处,毕竟是仲晴明欺骗在前的,红若有天分,过不了几年,就能在太医署当差了,做个副使。”
聂为捏着盅子的手僵住了,他蹙着眉往秦绛脸上看,半晌,说:“赵喙也是副使。”
“我知道。”
“不应该,既然有那么大的误会,她就不该去宫里。”
“聂大人,红若从未有什么错处,连毒酒都是假的,她还是心软,终究什么都没做。”
一处枝头上,雪积下极其丰厚的一层,是晃眼的白色。
仲晴明伸手去够那些雪,结果,雪掉了下来,弄得他头上和颈后全是,他冷得惊呼,缩着脖子去抱树,跪在了地上。
陈弼勚过来了,穿得简易舒服,他的靴子浸在不薄的雪中,弯了腰,说:“快起来。”
似懂非懂的仲晴明,将自己的头抱住了,他转了身,整个人坐在树底下的一堆雪上,他抬起脸,盯着陈弼勚看。
天色逐渐变暗,但一切还是能见的,仲晴明的鼻头耳尖发红,他还是干净也英俊,却不再是潇洒自在的,他摇了摇头。
陈弼勚直起身,无奈地看他,不知道该作何言语了。
后来,颜修叫了两位家仆过来,将仲晴明扯起来,搀着、哄着,仲晴明却大叫:“延国姓陈,你姓甚名谁,妄求御从的叛降?”
他的眼睛因愤怒涨成红色,强硬地回头一次,咬起了牙关,盯着陈弼勚。
“现在好一些了,这种偶尔犯病的状况也许得持续很久,这种病,也需要心药医。”颜修拽了陈弼勚的袖子,要和他一同去厅里。
陈弼勚说:“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心药,没人能说出原委,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
“我要再找些外山巫术的书,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颜修话毕,忽然想起了别的,他回身,道,“我知道皇室禁用了外山巫术。”
“是。”
“那你准不准许?”
看颜修真的严肃起来,陈弼勚笑出了声,说:“我如今什么也不是,不是太子也不是君王,我甚至得依靠你更多,哪里还敢不准许你。”
陈弼勚这么说话,可颜修知道自己对他既无约束,也不怎么发火。
“我可没压迫你,”颜修说道,“你能不能跟我说说禁用巫术是为什么?我挺好奇的。”
若是许久前,陈弼勚倒真的不懂回答,可如今他完全了然真相,他面对着颜修,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没法告诉你了。”
“你明明知道的,”颜修没有急躁,他平和地看着陈弼勚,说:“我能从你的表情上看出来,你知道,却不告诉我,所以那一定和杳和五十八年的事情有关系。”
倒未真的怕芥蒂产生,只是,陈弼勚惧怕颜修自责,因此不想告诉。
但他不得不说了。
“那时候我出生不久,因我的父皇寻药,惹怒了颜府的夫人,她用外山巫术在石山设阵,诅咒我身死魂飞,自那以后,外山巫术就被列入禁术了。”
颜修缓声说:“《巫酉》该通读通识,可并非一切为真,‘错想’全靠知觉,而‘诅咒’几乎是无法灵验的,所以你不会有事。”
颜修转了身,往回走,他没有生气,他只是开始疼惜了,心口处像遭受着利刃,甚至,连脊背也刺疼起来。
“当然,那只是我母亲的话,不一定是真的。”
“就是真的,”颜修说,“你应该早些说的,那么我就能想通了,有人要危害你的性命,你父皇大怒,也是情理之中的。”
颜修站着不动了,他看着孤单,一个人站着,他没有回头,站在将黑的天幕下。
陈弼勚上前去,还未想清楚话语,就从颜修身后将他抱着,甚至,颜修的胳膊都被束缚在身侧。
“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们之间应该少些隐瞒,我没有为杀人者脱罪,更不是想叫你愧疚。”陈弼勚着急地说话,到结尾,哭腔蔓延开。
接着,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一阵的沉默,陈弼勚着急也委屈,他合住眼睛,一点点咂吻颜修的脖颈和颊侧。
后来,说:“不关你的事。”
颜修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抗拒陈弼勚的亲昵,他说:“我在想啊,你可不敢死,我甚至不敢思虑太久,那么多危难,现在全都是后怕,你要是真的……那时刚回扶汕,我总是梦见你,我最怕醒来,因为清醒会残酷地告诉我,什么都是真的。”
颜修已经经历过与陈弼勚的死别了。
这天晚上,有宴席上的推杯换盏,黄灯长照,众人微醺,雪还在落下,时而缓慢,时而迅疾,到深夜时,一丝风都没有。
那炭火燃过了最旺的时候,众人早就回去了,室内还是极其温热的,洗漱后躺下,颜修困得眼皮黏重,他不担忧会寒冷或者流落了,陈弼勚吹了灯上床,待进了被窝,还要说:“别喝酒,你喝不了多少。”
“我不是醉了。”颜修的确还算清醒,他只是太想睡觉。
茫然里,嘴轻碰在了陈弼勚的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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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雪还没停。
岁华殿的窗前,有透进来的冷白色日光,蜡烛又点上两根,在桌前的银色烛台上。正方格,黑白子,陈弼勚睡得少了,有些头疼,因此这盘棋下得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