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日就是会试,大批进京赶考的举子已经到了京城,年轻人骤然变多,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脸上的意气风发。
七月初七这一日,左相下了朝没有走,他来到武英殿求见陛下,却被门口笑眯眯的大太监秦望山告知,陛下身体不适,想要休息,今日就不见大臣了。
陛下几乎不请病假,左相听了,也没有什么想法,关心了几句,就转身离开了。既然陛下不舒服,那他就去找摄政王,反正都是一样的。
可到了文华殿,门口守着的宫女也是一样的说辞,左相这才咂摸出一些不对味来。
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也不至于近到得一样的病吧,如今是七月份,又不是伤寒横行的十月份。
左相皱了皱眉头,想不通这俩人又在搞什么鬼,回到家中,夫人领着两个孙女出来,说是要带孙女一起上街买花灯、求姻缘。
左相这才想起来,今日是乞巧节,女孩子们最喜欢的节日,左相平时对孙女态度严厉,到了这一天,也难免缓和了神色,临走前,他还从自己的私库里拿出一些银两,让这两个小孙女去买点她们喜欢的东西。
孙女欢天喜地的出门了,左相慈祥的看着她们离开,然后又再度皱起了眉。
陛下和王爷,他俩到底干什么去了?
被左相惦记的两个人,此时正站在步步高升的门外。
步步高升是京城里面有名的客栈,很多外来的举子都住在这,就为了讨一个好彩头。
步步高升身处闹市,出了门,到处都是小贩的吆喝声,还有不少摊子支起来,卖读书人必用的文房四宝。
卫峋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他从小出生在皇宫,除了贡品没见过别的,粗糙的砚台、烧坏的笔洗,在他眼里都是新鲜的玩意儿,再打听打听价格,他就更感兴趣了。
五十文就是一整套?有这价格,还要什么自行车?!
……
秦望山是太监,不方便跟着他们,于是江遂把江六叫上了,每当他们的陛下又想买什么东西,江遂先付钱,然后江六任劳任怨的走过去,充当拎东西的小厮。
在江遂看来,卫峋买的全都是没用的东西,他不可能真正的用这些,估计买回去了,也就是随便扔到库房里。罢了,没多少钱,孩子想要纪念品,做大人的也不好拦着。
江遂把自己代入老父亲的角色,老气横秋的想着事情,而他不知道,卫峋买这些并不是觉得好玩,他只是喜欢这种不管他想要什么,江遂都会宠着他、买下来送给他的体验感。
卫峋还在兴致勃勃的挑选,江遂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些东西已经把江六的头淹没了,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江六的一双腿在移动。
抽了抽嘴角,江遂拦下还想疯狂购物的卫峋,“好了,已经差不多了,这条街上没有什么好东西,那里有家天青阁,不如去那看一看。”
卫峋对宫外的熟悉程度自然不如江遂,听到江遂的这番话,卫峋从善如流的放下手中的瓷碗,然后矜持的对江遂点了点头,“都听阿遂的。”
天青阁是一家专卖文房四宝的老店,店铺大气恢弘,里面的东西自然也上了好几个档次,他们往天青阁走去,江遂向后摆了一下手,江六如蒙大赦,他赶紧转身,找到一个乔装打扮的羽林军,把东西全都交接过去,晃了晃发酸的胳膊,然后赶紧跟上前面的两人。
越高档的店铺人越少,而且这些店铺都坐落在同一条街上,这也方便了那些贵客前来挑选,只拐过一个街角,那些嘈杂的人声就逐渐消失了,骤然离开热闹的环境,卫峋还有一丝不适应。
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对身边人说道:“我喜欢那里。”
江遂听了,轻笑一声,“我也喜欢。”
市井纵然吵闹,人们为了一文钱的买卖能掰扯一上午,但不可否认的,那片土地上,有江遂和卫峋从未拥有过、或者曾经拥有过的某样东西——身为人群中一员可以汲取到的温暖。
又或者说,人气。
身处高位注定了他们没法再拥有这样的东西,自然,他们也拥有那些人这辈子都得不到的荣华富贵,可人么,总是习惯了互相艳羡。
很少有人能专注在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上,他们只会看到自己没有的,然后对此生气、抑郁,想到这,卫峋不禁稍微偏转了一下视线。
从这边的角度,他可以看到江遂长又柔软的睫毛,他半敛着眼睛,沉静的望着前方。阿遂总是这样,宠辱不惊、淡然处之,明明比任何人都单薄、脆弱,却还是固执又坚定的站在他身旁,为他据理力争、为他力排众议。
幸好,他不是那些只会艳羡旁人的人,他的眼里一直都看得到,他有这世上最好的阿遂。
而且,他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卫峋的唇角不自觉的勾起,其实他要的真心不多,他没想过逼迫江遂,也没想过一定要在江遂身上烙印属于他的标签,他想要的就是把今日,过成往后的每一日。只要拥有这些,他就已然心满意足了。
至于再进一步,他会努力,但他不强求。
君臣二人并排走着,卫峋心里在想什么,江遂并不清楚,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卫峋已经收回了视线,天青阁就在十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前面传来说话声,吸引了江遂的注意力。
一位年纪较小的公子抱着一个包袱,看形状,里面大概是书本,他穿着绫罗绸缎,身边却没有一个家仆,而在他对面,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他的年纪看起来和江遂差不多大,在他身后,还有四个比他更虎背熊腰的仆从。
小公子看上去很害怕,但还是佯装淡定,“让开,本公子不想跟你计较。”
他对面的男人嚣张的笑了一声,“小少爷,你还真以为你能吓到我啊,再说一遍,把书交出来,我就放你走,不然,我就让他们把你揍一顿,抢了书,再放你走。”
小公子顿时瞪大了眼:“你、你敢!光天化日之下,我看谁敢动我!”
江遂皱眉,这个小公子他不认识,但那个嚣张的男人他好像见过,是某位国公家的二世祖,一直在外面横行霸道,他前几年还干出过强抢民女的恶事,后来还是国公出面摆平,而那位女子又没有受到实质伤害,才这么轻轻放过了。
不然大理寺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他。
大概是前几年那件事让他觉得自己可以更加有恃无恐,近些年越来越嚣张,如今连大街上抢东西、扬言要打人的事都做得出来。
江遂抿了唇,刚要上前,卫峋却把他拦了下来,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子。
江遂莫名的看着他,下一秒,卫峋轻轻一弹,石子飞出去,“当”的一下,砸到了那个男人的后脑勺上,他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捂着后脑勺,一边怒目转身,“谁打我?!”
后面人不少,但他一眼就锁定在了江遂二人身上,原因无他,他们两个一个在忍笑,另一个在慢条斯理的擦手指,擦完了,还不忘淡淡的看他一眼。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啊,谁能忍?!
男人顿时就要带着仆从冲过来,在他看来,卫峋这种身上没几两肉的全是花架子,他一个人就能揍他个半死,江遂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他默哀一秒,他默默后退两步。
把c位留给了卫峋。
外人可能不知道,江遂身为卫峋的太傅,可是知道的太清楚了。卫峋的体术从基因上就比一般人高了一大截,再加上他后来又勤学苦练了好多年,现在已经几乎是打遍皇宫无敌手的状态,兴许只有江湖的侠客可以和他一战。
江遂甚至还给羽林军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别插手,他挺想看看卫峋是怎么把这群人打趴下的。
此时此刻此景,江遂只恨手中没有瓜子,他兴冲冲的望着前方,却没料到突然杀出了个程咬金。
从天而降一块更大的石头,这回还是瞄准男人的后脑勺,这一下直接把他砸的眼冒金星,男人彻底火了,他猛地转身,怒吼道:“奶奶的,又是哪个不长眼的?!”
一个白衣公子倚靠着栏杆,见男人看过来,他痞里痞气的挑起唇角,“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明明是一个文弱书生打扮的人,却把男人吓到腿都抖了两下,他明显很害怕这位公子,想逃又抹不开面子,最后只能恶狠狠的看向全场最好欺负的那位小公子,“改日我再找你算账!!!”
然后,他就带着人火速逃之夭夭了。
小公子:“……”
这场变故发生的太快,而那边,小公子的家仆也找了过来,他们十分担心,道过谢立刻就带着小公子离开了,那位小公子看着卫峋的眼睛很亮,他还想跟这几位救命恩人说什么,可惜没说成功。
卫峋也望着小公子的方向,没看江遂,他突然说道:“那是周公正的次子,周勤矣。”
周公正是御史大夫,朝中十分有威望的一个老臣,江遂听他没头没尾的说了这句话,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他今天这么热心肠,原来是想刷周大人的好感度。
江遂觉得好笑,刚想说什么,他又闭上了嘴,因为那位白衣公子过来了。
白衣公子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他望着卫峋,看起来颇有兴致,“兄台好身手。”
卫峋不是很想和他闲聊,他又不是周大人的儿子,没有让他纡尊降贵的必要。
“彼此彼此。”
说完这句,卫峋扯了一下江遂的衣袖,两人抬腿往天青阁走去,见他俩这就要走,那位白衣公子还是不死心,想要和他们结交,“等等,在下左知秋,不知二位兄台尊姓大名?”
倏地,江遂停下了脚步。
卫峋还是没理后面的人,他不解的看着江遂,“阿遂,怎么了?”
江遂身体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的转过身,这一次,他好好看了一遍白衣公子的脸。
原来他就是左知秋,书中卫峋的军师,以及,他未来的皇后。
戒备
江遂沉默的时间过长, 不止卫峋,连左知秋都发现了他的异样。
他心里一沉,不禁开始怀疑, 江遂是不是以前见过他,还记住了他。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他已经十五年没回过京城,见过他的人要么已经入土, 要么早就上了年纪, 江遂年纪轻轻,就算见过他,也不会记住他, 就算记住了他, 也绝对认不出来他。
这么想着, 他定下神来,加深了脸上客气淡然的笑容, “相逢即是有缘, 二位公子说呢?”
左知秋一开始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卫峋身上, 因为和江遂比起来,卫峋的穿着打扮更贵气一点, 他佩戴的玉珏通体清透、半点瑕疵都没有,一看就出身于大富大贵的人家。
而在江遂露出异样之后, 他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江遂身上。
这人有可能认识他,他当然要好好观察一番。
卫峋从他死缠着他们不放的时候就已经心生不悦了,此时见他一个劲的盯着江遂, 更可怕的是,江遂居然也不错眼珠的看着他,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卫峋心中警铃大作, 他沉下脸,伸出手,想要拽住江遂的袖子,让他跟自己一起离开,可还没碰到衣袖的边缘,江遂突然笑了起来,他向前走了两步,错开了卫峋的触碰。
“在下江遂,”他笑意吟吟的介绍自己,然后转过身,“这位是……”
江遂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在想给卫峋安排个什么样的假身份比较合适,既不会出格,又不会让左知秋日后知晓真相的时候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但还没等他自己想出来,卫峋就已经抢先说道:“我是他弟弟。”
他没说名字,别人这么听了,肯定先入为主的认为,他也姓江。
江遂望着卫峋,怔了怔,却没反驳他。
江遂的姐姐曾经嫁给过老皇帝,他以前的身份还是皇子少傅,按辈分来排,其实卫峋应该比他小一辈。
不管了,辈分都是虚的,弟弟就弟弟吧。
江遂展颜对左知秋笑了笑,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左知秋但笑不语,眼睛却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个来回。
长相毫无共同之处,举止间不如寻常兄弟亲密、又比寻常兄弟更亲密。
点到即止的分析了一下,左知秋就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了,在他看来,这两人不论是什么关系,那都与他无关,他在乎的是他们的身份,而不是他们的家长里短。
“江兄和令弟也是来参加会试的吗?”
江遂明显比卫峋好说话多了,他自然把话递给了江遂。
“不是,我们想去天青阁买点东西。”
说完,江遂不禁看了一眼左知秋的打扮。
原来他是来参加会试的,对了,书里提到过几次,左知秋文采斐然,曾考中过状元,看来就是这次会试让他金榜题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