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山看着宛如失忆的卫峋,一时之间不敢吭声,然而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可是……陛下,您如今已经不在武英殿办公了啊。”
卫峋:“……”
他撩起眼皮,面色不善的看向秦望山,“朕在哪里办公,需要你来置喙?!”
秦望山连忙摇头,求生欲极强的说道:“不是不是,自然不是!那、那老奴去回禀摄政王了。”
刚刚烧起来的怒火,在听到摄政王三个字以后,立刻被滋灭了,他低低的嗯了一声,然后收回目光,不再看秦望山。
又是一番马不停蹄,回到承明宫,擦了擦汗,秦望山把卫峋所说的话转述给江遂,后者本来在自娱自乐的对弈,闻言,他啪的一声放下棋子,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
秦望山:“…………”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当了三十多年的太监,直到今天,秦望山才刻骨铭心的明白了,什么叫做夫妻吵架狗都嫌。
……
卫峋不见自己,江遂知道原因是什么,虽然心里不爽,但他愿意给卫峋时间,让他先缓一缓,然后再谈他们之间的事。
在江遂的设想中,一天足够了,就算不够,两天,绝对是富裕的,可他没想到,卫峋这么坚定,一连躲了他三天。
他这个摄政王住在承明宫,而正牌皇帝卫峋,已经搬回了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武英殿,第三天上午,江遂忍无可忍,他把秦望山叫来,让他去跟卫峋说,既然皇帝本人都不住承明宫了,那他霸占着承明宫实在是毫无道理,还不如回到宫外的王府去。
这算是江遂的杀手锏,每回他这么说,卫峋都会着急忙慌的过来,使出各种借口,就是不让他走,这回江遂觉得也挺稳,却没料到,秦望山带回了另外一个答案。
秦望山这几天已经被折磨到神经衰弱了,他站在下面,麻木的开口:“陛下说,让您回去的时候多穿点衣服,如今天气寒凉,那件寒梅鹤氅可以穿上了。”
江遂:“……”
挺好,这好像是头一回,卫峋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被晾三天不算什么,真正让他生气的是,这三天里他变着法的去找卫峋,或者请卫峋过来,但是他全都无动于衷。时常担心自己小命不保的时候,江遂几乎从不生气,如今不需要担心这些了,江遂倒是变成了□□桶般的脾气。
一点就炸,谁劝都劝不好。
蹭的一下,江遂站起来,他冷笑三声,差点把秦望山的天灵盖笑飞。
“多谢陛下美意,那本王现在就回去了。”
说完就走,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末羽反应一下,先跑回内室,把那件卫峋说的鹤氅拿出来,追着江遂给他披上,然后才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秦望山无奈的回去复命,听到江遂已经走了,卫峋也没什么反应,就是写朱批的手顿了一下。
秦望山心疼陛下,也心疼中毒的摄政王,不过,他最心疼的还是经受无妄之灾的自己。
……
他不禁劝了一句,“陛下这又是何苦呢,只是见上一见,不打紧的。王爷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之前陛下不知道王爷中毒,和他朝夕相处,不是也都没事吗?”
卫峋写完这本奏折的朱批,又很快拿过下一本,如今没人帮他,他不仅要处理国事,还要处理家事,山上的东西查过了,陪葬品也查过了,全都没有。三天他总共睡了六个时辰,几乎是一睁眼就要忙碌,闭上眼又立刻睡下,一分一秒都休息不得。
不是没有休息的时间,是他不愿意让自己休息下来。
休息对旁人来说,代表着放松,可对现在的卫峋来说,代表着思绪的放纵,以及痛苦的回流。
只要闲下来,他就会被往事淹没,他不由自主的想起过去和江遂相处的时光,包括江遂突变的性格,别人提起姻缘时江遂的沉默,还有每一次祭祀时,江遂望着自己的陌生目光。
太多了。
如果他有心,他应该早就能够察觉。
而不是等到一切都无法挽救,才终于想明白。
秦望山那个问题都问了好长时间了,他弯着腰,感觉自己腰都快断了,无奈之下,他又唤了一声,“陛下……”
这回,卫峋没再无视他,只是低声回了他四个字。
“朕赌不起。”
秦望山后面的话被堵了回去,他望着如今像是一个工作机器的卫峋,最终,还是把剩下的话全都烟到了肚子里。
早知道那天晚上他就应该跟着陛下一起去皇陵,就算踹不到先皇的尸骨,对他的陵寝啐一口也是好的。
……
江遂坐在马车里,江六跟在外面,末羽则跟他坐在一起,江四在他醒的第二天就走了,如今形式紧迫,她比以前更急,底下人都要听她的命令,如今找解药是第一要务,她不敢有一点耽搁。
末羽凑在江遂身边,手里还拿着那件鹤氅,她的语气就跟哄小孩一样,“王爷,穿上吧,这天多冷啊。”
江遂还在气头上,他瞥了一眼那件衣服,然后立刻移开目光,“不穿。”
末羽劝不动他,只能干着急,而江遂保持着望向街道的姿势,过了一会儿,他又把目光移了回来。
末羽一喜,以为他是改主意了,其实不是,江遂只是看着这件衣服,想起了某个批命还挺准的小道士。
鹤氅本就是道教沿袭下来的衣物,过了好几百年,才逐渐流入俗世,想起寒芦,就免不了的想起他那神奇的批命。
三重桃花,一重更比一重强,最后一重还有性命之忧,厉害了,全都应验了。
安静的坐了一会儿,江遂突然直起腰,他敲了敲马车,车夫立刻勒住缰绳,江六撩开帘子,“王爷,怎么了?”
“不回王府了。”江遂回答。
如今王府一个人都没有,江追住在顾风弦府上,江一带着江七去城外了,江七现在已经完全暴露,再住在竹林里也没有意义。就连世子,都已经被接进宫里,现在的王府就是一个空壳,他回去也没意思。
末羽脸上的欣喜不作伪,她连忙问,“王爷,咱回宫?”
江遂摇头,“不回宫,去祭坛,本王要见国师。”
祭坛不也是在皇宫里面的么,就是离承明宫远了点。反正只要不回王府,末羽就觉得很开心了,她吩咐车夫掉头,江遂拦住她,又对车外的江六说了一句:“你回王府,把我房间里的一个小香炉拿回来,暗金色,半个巴掌大,晃一晃能听到珠子碰撞的声音。”
江六眨眨眼,立刻去办了,末羽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她还在致力于让江遂穿上鹤氅,心里想着别的事,江遂没再坚持,等到了祭坛,他让所有人都在外面等着,只身一人来到国师住所。
国师不在,只有童子正在拿着拂尘打扫房间,不再把国师当做神棍,江遂对这里也有了敬畏之心,他对童子客客气气的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劳烦禀告国师,摄政王求见。”
童子抱着拂尘,有点为难,“国师正在炼丹,这个时候他是不允许别人打扰的……”
刚说到这,远处传来“砰”的炸裂声,仿佛隔壁房间爆/炸了,江遂一惊,他对面的童子却一喜,“哎呀,国师的丹炉又炸了,王爷来得可真巧,随我来,国师现在正有空呢。”
江遂:“……”
70、别别走
江遂跟童子一起过去, 走到一个黑漆漆的房间里,收获了同样黑漆漆的国师一枚。
看着灰头土脸的国师,江遂半晌都没合上下巴。
反观国师自己就淡定多了,他擦掉脸上的黑灰, 仙风道骨的走向江遂, “王爷是来找我吗?正好,我刚忙完。”
江遂:“……”
是呢, 在外面大家就听到您忙完的动静了。
这里是炼丹房, 江遂从没见过这种地方, 免不了多看几眼, 怎么说呢,好像和王府的厨房长得差不多, 只是厨房里立着一口大锅,而这里立的是一口炉子。
如今炉子裂了一半, 里面的灰全都飞了出来,把整间屋子都涂成了黑色。
国师也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于是把江遂带到了自己房间, 把童子赶去收拾炼丹房, 国师和摄政王各自拿一个蒲团, 对面而坐。
寒芦刚刚抹了几把脸,他以为自己把灰都抹掉了, 实际上经过他的划拉,他的脸更加惨不忍睹,看着跟刚从黑煤窑逃出生天似的。他不知情, 偏偏还做出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样,他沉默着打量江遂,殊不知, 江遂也在沉默的打量他。
两人之中,最先开口的是寒芦:“我给你的药,你吃了吗?”
江遂眨了眨眼,“你说的是哪一种。”
寒芦反应一秒,“第一种。”
江遂不再糊弄他,于是实话实说道:“没吃。”
寒芦疑惑,“那第二种?”
江遂依旧很诚实,“也没吃。”
寒芦:“……”
既然都没吃,那还问什么种类啊!
寒芦天生不会对人发脾气,即使不高兴,他也只能默默憋着,把那少到可怜的火气消化掉,寒芦认真的告诉他,“第二种你不愿意吃就算了,那是祛除寒气的,现在你身体好了,吃的作用不大。可是第一种,那是对你旧疾有好处的。”
这就说到江遂的来意了,他轻笑一声,缓缓问道:“旧疾伴我多年,不出世的神医都对它束手无策,国师怎么就一口咬定,你的那几粒丹药,却能缓解它呢。”
国师揪了揪自己的衣袖,他不善言辞,平时除了炼丹就是占卜,也不怎么跟人打交道,这辈子说过最多的话,就是祭祀念的祷文,江遂问他的事情,是他以前没想过的,于是,他只能现想,然后努力的解释给江遂听。
“我师父说,我们的丹药,和俗世的草药不一样。”
江遂好奇的问:“哪里不一样?”
“俗世的草药是用来治病的,药到病除,而我们的丹药,是用来改善的,吃丹药,没法治病,病会一直在,可是丹药能在另一方面起作用,让病痛被压制下去。”
没听到江遂说话,寒芦闭上嘴,又想了一个比喻出来,“就像长生不老药,它其实不能让人永远不死,它只是把人的身体固定在一个时间上,要是别人捅那人一刀,该死还是会死的。”
寒芦这表达能力实在堪忧,但是江遂听懂了,他的意思是,那些丹药没法治江遂的病,只能勉强压制,如果没有对症下药,江遂还是难逃一死,但是在得病期间,他会过的比以前舒服一些。
在寒芦说出这个比喻之前,江遂心里一直都藏着一个问题,准备等他说完再问,然而等寒芦说完,江遂嘴里的问题立刻换了。
“这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药?”摄政王惊的眼睛都瞪圆了。
寒芦:“……”
仿佛能听到师父在耳边怒吼,寒芦冷静的回答:“没有,我只是打个比方,王爷你想得太多了,怎么可能有呢,不可能的。”
江遂:“……”
垂下眼睛,低笑一声,江遂装作没注意到寒芦的破绽,他略过了这个话题,长生不老这种事,从来都不是他的追求,如果有希望,他还是更想让自己长命百岁。
嘴角含笑,江遂问他:“听起来,这些丹药很厉害啊,可是,国师知道我的旧疾是什么吗?”
“不知道,”寒芦回答的十分痛快,“反正不影响。”
不知道病因,不知道病名,不知道症状,一问三不知,要是让沈济今站在这,非得痛骂寒芦是草菅人命的庸医不可。
然而,江遂望着寒芦这张小花猫般的脸,暗暗决定,回去就吃两颗试试。
最坏的结果就是重金属中毒,但这世上,应该不会有比思美人更毒的东西了。
江遂笑笑,又说道:“你的三重桃花,已经应验了。”
寒芦一怔,他直起身子,看着有点好奇,“严重吗?能破解吗?”
江遂:“……”
这话问的,哪有算命先生问客人能不能破解的。
但是,江遂还是好好的想了一想,“挺严重的,性命之忧已经应验,至于能不能破解……”
江遂勾起唇角,“我会努力的。”
寒芦用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江遂,须臾之后,他皱了皱眉,“你……”
你了半天,寒芦也没说出下一句话来,因为他总觉得,这种事,轮不到自己来插嘴。
终归是人家的家务事,自己一个出家人,哪里有评判的资格呢。
抿了抿唇,寒芦说道:“那两个包子,很好吃。”
江遂一时没跟上他的节奏,等他明白过来,寒芦说的是当年那俩肉包子时,他已经在继续往下说了。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马上就要饿死了,晕过去,就再也不会醒来,可是等我醒了,我就吃饱了,还完成了师父交代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