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寒芦抬起眼睛,格外认真道:“所以,不到最后一刻,就不算终局。”
少年国师说话老气横秋的,要是他脸上干净点,这话的效果应该会更大一些。
可惜,他现在的模样实在不适合扮演哲学家,再者,这些道理,江遂比寒芦更懂得。
午后阳光正烈,江遂出来时,江六正好取了东西回来,拿过那个香炉,从里面倒出一粒金灿灿的丹药,江遂思索片刻,放到嘴里,咽了下去。
随后,他徒步往回走,本想直接回到承明宫,但是经过前庭时,江遂稍微停顿一下,转过弯,去了武英殿。
没有大臣过来,武英殿里只有卫峋和一干宫人,这个时间,是一天里最暖和的时候,但还是有些冻手。承明宫早就把地龙点上了,而武英殿这里什么都没有,即使卫峋现在又搬回来了,他也没让人增加一些取暖的设施。
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不想加。
外面再暖和,屋子里也是冷的,从早到晚,卫峋的手就没停过,他还不愿意加衣裳,跟自虐一样。铁打的人也禁不起这样折腾,他握笔的手已经冰冰凉,可是没人提醒他,也没人敢提醒他。
江遂是从后门进来的,绕了几个屋子,才走进来,殿内一片安静,秦望山转身倒个茶的功夫,就看见摄政王轻手轻脚的往陛下这边靠近,他愣了一下,而摄政王站在原地,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秦望山登时会意,把茶壶放下,他转过身,悄悄往外摆了摆手,其他人看见他的动作,又抬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顿时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然后不着痕迹的往外走去。
江遂默,他其实只是想让秦望山别出声,没想到他这么上道,直接把武英殿清空了。
也好,没人更自在。
卫峋正在看一封密折,这么多人集体往外走,他又不是瞎了,自然能察觉到,只是他不关心,还以为是秦望山派他们出去有事做,等到手中的密折突然被人抽走,他才惊了一下,立刻回身,只见江遂拎着那封密折,居高临下,淡淡的将目光落在他眸中。
几天没见,江遂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倒是卫峋,下巴上的青黑胡茬都长出来了。
卫峋浑身紧绷的要命,他望着江遂,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回避般躲过他的视线,他站起身,试图往江遂那边伸手,“把折子还给朕。”
在他马上就能拿回密折时,江遂突然把胳膊收到背后,他轻笑一声,像是挑衅,“我不还,陛下能奈我何?”
自然……是无可奈何的。
卫峋比他高,比他力气大,他要是想抢,两个江遂也护不住一封密折,但是听完他的挑衅,卫峋只能束手无策的站在原处,他抿直了唇角,一言不发,仿佛被江遂欺负了似的。
看他这副样子,江遂心里一酸,不过,他还是没把密折还回去,把密折拿到身前,当着卫峋的面,他把密折打开,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卫峋不拦他,只希望他看完就能离开。
那怎么可能呢,他的期望注定是要落空了。
密折是左知秋发过来的,他如今已经走马上任,上任的这几天根本没休息过,把当地情况摸了一遍,他立刻就写了这封密折,送回京城给卫峋看。
密折很长,里面写的事无巨细,不过真正令江遂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卫谦和承影逃跑之后,剩下的杀手们如同一盘散沙,他们本就不是卫谦的亲兵,都是这些年他陆陆续续收买的人,有些跟了他几年,有些才跟了他几个月,这些人不会对卫谦献上忠心,相应的,卫谦也不会多信任他们。
从他们这,左知秋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是落梅司的侍卫们将这些人抓捕归案以后,左知秋抓到了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后来经过一番拷打,发现这俩人是敌国探子。
探子这种人,一般都在两个地方,一是王国都城,二是混乱的边境。
左知秋上任的地方不是这二者中的任何一个,却抓到了探子,还一抓抓俩。
江遂把头从密折上抬起来,他问卫峋:“支持卫谦的人,也有东流的势力吗?”
这俩探子来自东流,回忆起东流和卫朝的恩恩怨怨,江遂不禁想的深了一些。
卫峋放弃了把密折拿回来,他转过身,重新坐回龙椅上,一边拿下一本奏折,他一边低低的回答:“也许。”
江遂看他这副三棍子打不下一个枣的样就来气,把密折扔回桌子上,江遂压着脾气问他:“卫峋,你打算以后就这样了?”
卫峋打开奏折的动作一顿。
江遂只能看到他沉默的背影,看不见他如今是什么神情,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问:“再也不见我,就是你想出来的应对之策?你就不怕,在你不愿见我的时候,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死了吗?”
卫峋身影一颤,旋即,他转过头,死死的盯着江遂。
江遂这人,是真的够狠,他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哪怕面对着自己的心爱之人,哪怕知道对方心里已经是鲜血淋漓,他还是毫不留情的在原有伤口上用力插上一刀。不管这个过程会给对方带来多大的痛苦,他都要挖掉那些长在伤口上的腐肉,放干那些已经粘稠发臭的暗血。
卫峋的眼睛都带着血色,他望向江遂的目光,像是恨不得把他撕碎吃了,他想不明白,江遂这个人怎么能这样。
怎么可以……用“死”这个字来威胁他。
江遂和他对视两秒,然后,他往前走了一步,微微弯下腰,江遂伸出手,轻轻抹了抹卫峋的眼尾。
他的声音低了许多,缠绵在卫峋的耳侧,和之前比,温柔的不像话。
“你不见我,我会难过,难过起来,就只能一直想着你,想你以前对我有多好,想你现在对我有多坏,想你以前走到哪里都要带着我,想你现在百般拒绝和躲避,把我推的越来越远。”
笑了笑,江遂的手下移,落在卫峋脸颊上,他抚摩着卫峋的颧骨,耐心的等他打开心防,抬起眼睛,终于不再躲藏。
卫峋的目光太沉重,把江遂看的心脏也变得沉甸甸起来,垂下眸,抿了抿唇,江遂又说道:“我们错过了好多时间啊,我以前克制着,不让自己动心,不让自己接触这方面的事,兴许,我要是早点接触,便能早点明白,你于我,是相依为命的亲人,是互相扶持的君臣,更是……相濡以沫的爱人。”
江遂唇边的笑意加深,“也许说这些太快了,可是,我不想再克制,也不想再瞒你了,往后的日子,我心里想什么,便会告诉你什么,峋儿,你也不要再躲我了,好么?”
卫峋无声的望着他,目光在他脸上一寸一寸移过,江遂说的这些话,句句是他曾经的日思夜想,字字是他如今的椎心泣血。
他不说话,江遂的心情就越来越沉重,他以为卫峋还是克服不了思美人的心理障碍,而说这么多,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再说下去,他怕自己又在卫峋面前毒发,默默地直起身子,江遂刚想转身,就见卫峋突然站起了身,他被扯进一个硬邦邦的怀抱中,卫峋用力箍着他,仿佛要把他按到自己的骨血里。
卫峋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沙哑着声音,终于说道:“……别走。”
他太用力了,江遂几乎要呼吸不过来,即使这样,他还是勉强的勾了勾唇,轻轻安抚着这个被他折腾了许久、已经毫无安全感的年轻皇帝,江遂珍而重之的说道:“嗯,不走,你再赶我,我也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克制一下,不破坏气氛了
应该月底就完结了,剧透一下,下个副标题是下岗再就业第一天
71、1落雪
普通人谈恋爱, 要经过相处、初次动心、怀疑、二次动心、暧昧、告白等等步骤,哪怕告白过后,也不算结束,还要经过很漫长的时间, 才能到达彼此相爱、愿厮守终生的阶段。
如果可以, 江遂也想慢慢来,将其中的种种滋味都尝遍, 细细体会过其中的隐秘与欣喜, 再和卫峋深重的道出心意。
可惜, 他不是普通人, 他的时间,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从没有那么急躁过, 自从察觉到自己已然动情,他恨不得一天内就把所有步骤全部完成,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跳过那些看似甜蜜、实际分离的日子。
往下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都只想用在和卫峋相守上, 好像这样, 就能弥补往后的数十年, 就能提前过完寻常人的一生,不留遗憾。
江遂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卫峋看, 效果十分显著,最起码卫峋不会再躲着他了。
不仅不躲着他,还比以前更黏他了, 只是卫峋总恪守着君子之礼,逼得江遂不得不挑起推进两人关系的大梁。
陛下和摄政王又回到了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日子,皇宫众人松了口气, 却没法发自内心的笑起来。
随着时间久了,不管该不该知道的,大家差不多都知道了,如今的安稳不过是平静的水面,水下暗流涌动、随时都可能掀起巨浪滔天,到那时候,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时间一天天过,很快便到了十一月,寒冬料峭,初雪迟迟不来,天阴下来,仰头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沈济今现在是承明宫的常客,每天都要来一次,有时候一天能来三四次,不是他太敬业,而是有人逼迫,为了小命,他不得不来。
大早上,卫峋去上朝了,沈济今照常给江遂把了脉,江遂看着他收拾东西,突然,他问道:“沈御医医术高明,不知道对一些陈年旧疴,有没有了解。”
沈御医眉头一跳,他以为江遂说的是自己,心里暗自叫苦,他垂着首,慢声回答:“王爷谬赞,微臣只是多读了几本医书,比不得真正的医者圣手,王爷不如说说自己身体有哪里不适,微臣听了,也好对症下药。”
江遂一愣,摇摇头,“不是我,是我家中有个幼弟,他小时候摔断了腿,这些年一直没治好,每日都坐在轮椅上。若沈御医有空,能不能去顾将军府上,帮他看一看,还有没有办法。”
江追的腿其实说起来,也挺怪的,他摔断腿的时候特别小,还不到十岁,身量都没长开,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腿看起来和常人无异,但就是没有知觉、站不起来。江追自己没提,但是江遂找解药的同时,也在找能给江追治腿的神医,不过看结果就知道了,肯定是没找到。
沈济今看着江遂,有点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摄政王弟弟不良于行这件事,他自然也听过,但是两人相识好多年了,江遂从没跟他提起过,怎么今天突然提起来了?
江遂要是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一定会给自己叫屈。
他俩认识多年不假,但认识时间再长,也没什么交情。更何况当初刚认识的时候,沈济今还是个医童,谁知道七八年过去,他就陡然变成御医了。
就算江遂今天跟他提了这件事,其实他也没报什么希望,只是看这些天沈济今太累了,从早忙到晚不说,还要时时刻刻直面卫峋的怒火,心里同情这位有真才实学的御医,也怕他突然有一天就神经衰弱了,所以,江遂特意给他找了个活,让他借着出诊,躲开卫峋一段时间。
对视一会儿,沈济今好像明白江遂的想法了,低头作揖,沈济今安然领命:“王爷客气,今日微臣就过去。”
江遂笑笑,“好,治腿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若治不好,沈御医也不必自责,只要让阿追不感到更难受,便可以了。”
沈济今同样勾唇,没有许下承诺。
六岁进太医院,从最底层的童子做起,后来拜了一个十分厉害的老师父,但老师父不让他往外说,所以他在鱼龙混杂的太医院里,还是孤苦伶仃的。没靠山,没家底,仅凭着自己的天赋和韧劲,沈济今从洒扫的童子,变成可以面见先皇的医童,到了现在,又是卫峋极其信任的、太医院的魁首。
沈济今比所有人都懂得审时度势、如何生存。
回去忙完自己的事,沈济今就拎着药箱出宫了,他连个医童都没带,到了顾将军府,日理万机的顾将军依然不在家,他在仆人的带领下来到江二公子住的地方,站在门外,望着里面垂眸书写的少年,沈济今停留了一瞬。
少年察觉到有人过来,抬起了那双冷淡的眼睛,北风朔朔,暖炉哔剥,少年和陌生的男子对视,只一眼,他就认定了,他不喜欢这个人。
但江追的喜怒从不形于色,即使讨厌,也是埋在心里,放下笔,他把轮椅转向正门,那人已经走了进来,仆人向他介绍,这是宫里的沈御医,是他兄长请来,替他看腿的。
沈济今笑着对他打招呼,“见过二公子。”
江追却没有对他露出什么好脸色,闻着他身上浓重的草药味,他拧了拧眉,问道:“我兄长在宫里可好?”
沈济今依然笑:“王爷很好。”
“陛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