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古代架空]——BY:麦库姆斯先生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录入:12-01

  天衍帝单就济宾王还朝这一日就进了三次药,凭着药物托着的那股元气一直坚持完了封赏、祭祖、夜宴,而此时他于寝榻上卸下了九旒的冠冕,头上的只系着一根玄色的绸带,见济宾王迈进门槛来,他揉按着太阳穴的手指停了停,抬眼,先怪道,“我着人用抬舆接你,身上怎么还落了雪?”
  济宾王道,“刚看到了殿下,和他说了几句话。”
  喝了汤药,天衍帝精光四现的眼睛也昏眊起来,他疲累地捏了捏鼻梁,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原来是阿鸾啊……”
  他左侧的茶几上摆着的还有一盅没有撤下去的药碗,说着他随手将手里的钗环放到旁边。那是一只古旧的钗环,能看出被主人经常抚摸把玩,最上顶的花瓣已经落了瓷釉的颜色,被人摩挲得露出苍翠的玉质。
  天子居所惟王后配共居之,其他妃嫔虽以次进御,不得恒居。
  这是天衍帝三年帝王定下的死规矩,济宾王知道兄长虽有后宫十几位妃嫔,但哪怕最受宠的西宫娘娘也很少会召入寝殿,女人的东西能出现在这间寝室的,只可能是先王后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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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济宾王坐在寝榻一侧的绣墩上,寝殿内窗牖开着半扇,透过那半扇窗可以望见洞开的殿门和远方昏暗的雪夜,天衍帝还想着夜宴的事情,喃喃自顾道,“阿鸾今天倒是出人意表,多大的娃娃,臣子议事也敢来掺和一下。”
  济宾王垂着眼睛,轻轻道,“中枢逼宫下旨,他是怕惊了王兄的驾。”
  天衍帝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战场上走出来的人,多大的阵仗能惊孤的驾?”说着说着,他声音又低回起来,“是了,他才几岁,他没见到这样的阵仗,看到殿上那一幕该是又害怕又难过才是,孤在他这个年纪,也想不到君王还需要跟自己的臣子斗法。”
  “斗法?”济宾王眼中闪出了光,想到今夜夜宴的一幕声调隐有杀气,“那是您还愿意抬举着他们罢了,高辛氏的江山、北境三千里幅员,是赏是罚王兄大可圣心独断,不必他们来指手画脚。”
  天衍帝静静听着,拇指揉按着自己的脑袋,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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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天衍建朝初年,济宾王还不像如今这样不管内政。
  高辛氏族谱中,天衍帝辛涉行一,济宾王辛涧行十二,兄弟二人年纪虽说差了十岁有余,但感情却一直亲厚。建朝后兄弟同心,志在霸业,建制、分封、书同文、车同轨,谋动于密室,传令于天下,齐心协力应对多少风雨。
  是时,二人于女色都不甚上心,发妻早亡后一直都不曾续弦。
  济宾王是亲王之身也就罢了,天衍帝帝王之尊居然也拖延着立后之事。
  从来没有哪一朝开国皇帝立国有王无后,且当年帝王春秋鼎盛,御极三年膝下却只有一位王位继承人。帝王不急,臣子也要急了。天衍三年冬,西宫娘娘的母家坐不住了,联络百官想要将西宫娘娘扶正宫之位,朝议半月,天衍帝却一直留中不发。直至冬月五日晚,西宫外戚夜半策动外廷两百朝臣,夜奔禁门,称国本艰难,逼天衍帝纳谏。
  当时也是深冬,锦绣宫二楼看下去,禁门外乌压压跪了一片,两百人一同齐喝,声震天穹,求天衍帝回心转意。
  当年的首辅太监还是个姓陈的,拦在禁门前来回踱步、一筹莫展,急急派了小内监去请陛下的旨,而当年的首辅庸碌无能,匆匆赶来后对着群臣连哄带劝,却劝不回一个。
  济宾王听闻此事,于王府拍案而起,策马直接赶到禁门前,指着二百朝臣,手起刀落对禁军下令道:“给我打!”
  底下高举奏疏、还在叫嚣的大臣全都吓懵了!
  天衍帝以仁治国,就算是狱中罪臣也没遭遇过这样的阵仗,这些养尊处优的文臣又哪里能抗得?可济宾王不管,他铁石心肠铁石手腕,禁军一半人出自赤炎军中一半是他亲自调教,他一声令下,自然是棍棒齐下,人倒如泥,禁宫外哭号声冲天而起!
  姓陈的大太监还敢在他马前聒噪,迭声喊着:“使不得!使不得!殴打朝臣使不得的啊!王爷您这是僭越了啊!”
  济宾王理都不理,直接给了他一个嘴巴把人抽翻在地,喝道,“叛逆臣子夜逼宫禁便是造反!你这里踟蹰误事是做什么吃的!”
  而只是几息之间,禁军便打死了官员十数人,打伤了数十人!
  济宾王坐在马上,冷眼看着群臣倒伏,血肉横飞,直到听到阵阵求饶声才喝令人停手。就这样,天衍三年骇人听闻的“大礼教”终结于济宾王一人与二百人的对峙中,终结于闻所未闻的酷厉手段下。年轻的济宾王因匆忙而来,并未披厚衣大氅,轻裘缓带、倨傲地坐在战马上俯瞰,一瞬间仿佛仍是号百万雄师、浴血而战的杀神,而在那之后,朝内再也没有过百官集体的上疏的情况,最多也就几人、几十人。
  再后来,原首辅因着这件事处置失当,挡不住各方的围攻,致仕而去,天衍帝拔擢了颇有才干手腕的齐嵩掌枢。司礼监的大太监经此之后一病不起,内宫中核心人物也跟着换了一批。不久之后,济宾王也干脆退出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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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擦着昏黄的虚影,铜壶滴漏滴滴答答地走着。
  天衍帝率先打破沉默,“且不提这个了,我今晚找你来是有重要事情。”说着朝外喊了声“子升”,厚厚的玄色门帘被挑开,刚刚守着铜壶的内监含着腰一跛一跛地走进来,原来这个叫做子升的内监竟是个左脚有残废的。
  只见他进了内室,一颤一颤走到墙边的那几只大木柜旁,身子埋进去,恭谨地捧出一方木盒来,又一颤一颤走到天衍帝榻侧跪下,将木盒高举过额,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主子。”
  天衍帝挺直了腰杆,伸手大手拿开上面明黄色的缎锦,又揭了乌木的盒盖子。
  济宾王的手指猛地收紧了。
  那盒中,躺着的是那枚方方正正的赤炎军令。
  “王兄,这是……”济宾王向自己兄长投向不解的目光。
  这令牌他熟悉,狱法山动乱济宾王一去数月,他时时刻刻都将这枚令牌贴身收着,上面多少火焰的浮雕纹路、多少威慑人心的古意他都一清二楚,今日还朝才刚刚在重臣面前交还。
  “琅辙。”天衍帝没有犹豫,从内侍手中拿过那块沁凉的精铁,挽过他的手,郑重道,“赤炎铁旅的军令,从此便交给你了。”
  虽然看到令牌的一刻济宾王就有准备,但真的听到天衍帝这样说,济宾王还是心头一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挣脱天衍帝的手不敢接受,就要跪下,“王兄!”
  天衍帝笑着扶住他,“这是怎么了?”
  一位定基开国的帝王,将手中的强军托付,这是何等的信任倚重,济宾王心里乱糟糟的,一时难以置信,“交托兵权非同小可,赤炎是拱卫神京的强军屏障,是整个天衍的命脉。臣弟从未想过……”
  天衍帝悠悠叹了口气,“那你现在可以想想了,为兄时间不多,这次赤焰铁旅集聚神京城外怕也只是此生最后一次,别让我等太久了。”
  帝王毫无预兆口吐这样不详之语,济宾王闻言大惊,“兄长春秋鼎盛,这是说什么话!”
  名叫子升的内监本退在一旁,闻言眼睛都直了,缓缓地跪在原地,喊了声“主子!”
  天衍帝的病势他们这些近侍是知道的,可知道是一回事,真的亲耳听到帝王说出口,他们还是会难过,仿佛天崩地坼就在顷刻之间。
  天衍帝无奈地摆摆手,“你们这是做什么?生老病死,万法自然,你们不能因为我身上流的一份金乌血就定要我长生不老罢。琅辙,子升年纪小不清楚,你可是知道当年河朔一战我伤过元气的,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天假之年,他看不破,你这样身经百战的人也看不破吗?”天衍帝摩挲着那军令的四角,漫漫与他们谈笑,“还有寿木和陵地孤这几日也着人看了,琅嬛福地,孤很满意,想来往生另一个世界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你们不必这样。”
  帝王已经不讳言自己的丧事了,子升竭力收声,泪线却还是穿珠一样落下来。
  天衍帝却没有看他,沉寂而通明的寝殿里,帝王目光昏眊地低头看着自己弟弟,“所以济宾王,想好了嚒,”他放慢了语速,声调沉重,“四大名将,济宾封王,你指挥得了赤炎强兵,敢不敢接这赤炎军令?”
  铜壶声滴滴走过,寝殿更沉寂了。
  济宾王咬了咬牙,仍是没有抬手接令。张口却答,“臣弟没有不敢。”
  子升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榻侧,只见天衍帝盯着济宾王,缓缓道,“那是害怕流言蜚语?害怕臣工说你济宾王掌握了这支强兵会拥兵自重?重明鸟如此张狂、如此胆略,也害怕那些小人的口舌吗?”
  济宾王仰起头,目光因激动而灼热,“男儿生于世上,若是为声名所缚又算什么英雄,我高辛氏弓马上得江山,战功是一寸一寸立的,土地是一寸一寸夺的,何曾在意过别人的口舌!赤炎军令只要王兄敢赐,我便敢接……”
  济宾王字字句句说慷慨,只是刹那间,他心中又涌出酸楚,“可是……”
  “没有可是。”
  天衍帝一把按住他的手,缓缓发力,“宝剑深藏已久,该出鞘了。孤只想听你那句‘只要孤敢赐,你就敢接’。”铜漏声声,天衍帝知道他此刻心情,可催他时仍加重了语气,“济宾王,接令罢。”
  济宾王闻言抬起双手,郑重地接过那块精铁,重重地将头叩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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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下得更大了,温室殿外的灯笼在啸厉的寒风中吹得摇摆起来。
  天衍帝手握钗环站起身来,走到窗牖下,夜风吹着他宽阔的长袖,仿佛他整个人都要飘然而去,济宾王听他低沉道:“孤老了。”声音有说不尽的萧索寂寥。
  紧接着,他继续道,“你大概不知,去岁你出征之前,巫觋曾彻夜跪在孤的殿前,说天上见双日之象,即太阳之下,更复有一太阳,相互磨荡,熔成一片黑光,一日沉没,另一日独现阳光。是大不详之兆。朝臣劝孤,说赤炎军乃是国内第一强军、国之重器,济宾王要领赤炎军远征北境,不怕你扫荡河朔,只怕你生出不臣之心。”
  济宾王府上也有精通占星相术的能人,“日下有日”的异兆他当然也听过。
  此话一出,济宾王心头一振,指甲猛地抠入赤炎的军令。
  天衍帝却似乎毫不介怀,望着昏黄的雪夜洞开的殿门,一字一句,“你当清楚,孤是不信的。哪怕他们这般说,孤还是让你出兵了。你我之间是君臣,更是兄弟,虽非一母所出,情谊却非比寻常,当年宫禁之事为兄虽怪你擅作主张,可从来没有对你生过疑心。后来你不肯再理内事,孤每每独对百官臣僚,见纷争缭乱,常常自以为苦,想到当年建国建制时,你我纷争无数最终却还能其利断金,就想着,这世上再无一人可让我如此称心,再值得我如此倚仗。”
  一阵寒风将好些雪花吹了进来,辛涧却眼眶一热,垂着头死死捏着那块令牌,只能强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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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也知道你难。”
  天衍帝转过身来,手掌用力地握住济宾王的肩膀,“当年你退出朝局做的最后一桩事,是将自己的嫡子送入宫廷,迫得中南西北四君送稚子入京教养,哪怕最后一刻也不忘助我弹压四方。远声进宫时才五岁,孩子那么小,那么孺慕你,却一连十几年不得回王府去,而你在府里深居简出,相伴不过一张琴、一盏香、一身旧衣而已……”
  天衍帝越说越悲廖,说着说着自己也恼怒起来,“罢了罢了!说这些做什么呢,怪伤感的,总之都过来了。”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远声很好,骑马弯弓、读书策论,宗室中他永远是最拔尖的,阿鸾年纪尚小,国事人事皆不知,若不是有远声在旁陪伴,我不能如此宽心。天冷,我也不多留你了,常庆宫那里我给远声传过话,他今日也回府去,你们父子二人再叙。”
  说着天衍帝吩咐着子升去传抬舆,还让备了一碗热汤让济宾王喝下暖一暖再走。
  济宾王眼眶通红,闻言也不抬头,只含糊地躬身,“那臣弟告退。”
  “去罢。”
  济宾王再不流连,转身就要掀那厚厚的门毡。
  天衍帝坐在榻上却忽然想起一事,他回头喊道,“对了!”
  济宾王停住脚步。
  天衍帝道:“远声并没有迟到。堂上的琴,那是他弹的,他不知道与你说些什么,便练琴讨你欢心,当时你若夸一夸他,他兴许就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了——”他补充道,“你该多夸一夸他的。”
  景阳钟声一声一声地传来,子牌时分,夜已深了。
  赤炎的军令被济宾王捏得火热,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告退了。


第14章 手足(2)
  天衍十五年阳月初五,钦天监早早测算了是个好日子。
  因着前一日大雪,天地素然一新,鸾乌殿的宫人们忙忙碌碌,在殿外一边扫雪,一边扫着那两棵大桑榆甩落一宿的枯叶残枝。辛襄入宫闱如入自家后院,步伐轻快地迈过殿中积攒的一簇一簇的雪堆,推着殿门大步就往辛鸾的内室里走。
  温暖干燥的空气兜头笼罩过来,伴着某种花香,暖和得如春天一般,辛襄先是和殿内趾高气昂的鸾鸟撞了个照面,接着向殿中西翼拐了过去,快到寝室的时候,只见屏风外面站了一排等候辛鸾洗漱的宫人,许尚宫和几个老嬷嬷不知道哪里去了,只剩一清水的年轻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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