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古代架空]——BY:麦库姆斯先生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录入:12-01

  太子这般决绝的口气要说,谁也不敢真的上前去捂他的嘴。
  辛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已经不敢看王伯的脸色了,阶下臣工也没想到十五岁的孩子有如此胆色,也不由呆在一旁。
  “太傅讲过,孤臣可弃,但绝不折节。”辛鸾回忆着叔父的话,缓缓复述,“北君自知大罪,王师到达狱法山浊浴水后,引八百骑兵单独出塞巡击蚩戎,深入蚩戎腹地两千里遭遇大兵,知道绝无生还可能,仍能命人埋下王旗、不使受辱,掩埋珍宝、不使资敌,战到最后自刎于敌军阵前,未有一刻想过叛逃偷生!”辛鸾也知道自己不能停歇,深吸一口气猛地站了起来,转身看向阶下依次道,“蔡斌将军,陶滦将军,巢瑞将军,您们都是征战沙场的老将军,若父亲今日真的搬出株连的罪名,阿鸾请问,若是将来镇守北境的是您,狱法山再遇异动,知道妻子女儿不得保全,您是战?还是叛?”
  辛鸾这番话,比刚刚横插一杠、玩闹般的许婚要有理有据有节得多,殿阁仿佛有凉风一霎,满殿的文臣武将都沉默了。
  辛鸾坦然回身,直视着金座上九旒玄服的天衍帝,“父王不是专横狠辣的君王,我相信,闾丘忠嘉也一定相信。父王问我喜欢谁家女儿,我的确没有想法,但是我怜闾丘两姐妹骤然丧亲的身世,真心有刚才那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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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打灯笼,金钟九响,一声一声敲在臣工的心上。
  辛鸾站在金阶红毯上,噘着嘴,臣子看不到的地方,一脸委委屈屈受到气了表情。天衍帝低头看他,虽未说话,但神色已深自赞许,见状也只能略显无奈地摆摆手让他先下去。
  仍不死心的直臣谭建元、步安宜见陛下有转变心思的预兆,不禁动容。
  缓声道,“陛下……”
  “陛下……不能放啊!”
  天衍帝也清楚太子刚刚的话虽然言之有理,但是分量并不够。
  从来朝堂廷议都是要靠众口捧着来的,资历不够的,群起一捧,便能捧上台去,而为人反对的,群起而攻,上了台也要垮掉——刚刚的连番上疏看着气势大,说来也只能慑住两个孩子和不常上朝的武将而已,在大朝会上根本也算不得什么大场面。
  他从容地将目光转向一直不言不语的济宾王,问,“琅辙,你怎么看?”
  济宾王姓辛,名涧,字琅辙,此次北伐他功劳最大,当然也最有发言权。
  同为王族,济宾王坐姿更挺拔,没有天衍帝那股帝王雍容的雅意,更多一分武将的骨重神寒,他一振衣袖,宽袍大袖振出战衣甲胄的气势。
  “王兄知道的,臣弟向来不插手内政,从来是王兄要我讨贼,我便跨马出征,要我打仗,我便披坚执锐,”济宾王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从来严肃的脸孔上忽然咧嘴一笑,他讽道,“不过刚刚谭大人、步大人说得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满殿人都出征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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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济宾王说得含蓄,却好像给刚刚叫嚣的文臣扇了一个巨大的耳光。
  满殿只听他款款道,“王兄既然问我了,那臣弟就说说自己的看法。我想得简单,闾丘嫡脉里长子次子都战死了,只剩下个一直在神京为质的幼子和两个女娃娃,三个没有长到马鞭长的小崽子能有什么威胁?满屋重臣将军在王庭的宴席上合谋着怎么弄死他们,没来由的让人笑话!”
  济宾王做的并不是严谨的君臣奏对,偏偏他说来有股令人肃然的潇洒气度。
  天衍帝缓缓一笑,“那就这样办吧。诸位也都起来吧。”
  齐嵩为三公首辅,一直与济宾王交好,原本动的就是按军功资历北境该划归济宾王的心思,既然济宾王都没有贪这个便宜的意思,他也不执着纠缠。谭建元、步安宜资历未足,不值得忧虑,只是况俊嘉祥和几位臣子沉吟着,似乎还有些迟疑。
  “我知道各位在担心什么,”天衍帝拍了拍御案,撑着龙椅站起身来,“闾丘忠嘉被称为狱法山下’巨齿鲨’,作战骁勇,万夫莫敌,他与其他三君和我高辛氏打下了天衍的江山,诸位怕的无非是孤一直念着多年的功勋与袍泽之情,不顾祖宗法度会法外开恩。”
  众人闻声心中微微生寒,况俊嘉祥亦是垂下头去。
  “西君乃梓童【1】母家,南君墨麒麟,中君丹口孔雀,闾丘能以常人之身位列四君自然是有彪炳后世的功勋,十五年前河朔最后一战,我举着三足乌纛旗带领部下冲锋,五天五夜跑死了三匹马,是闾丘把马换给了我,随马疾奔一路护持!
  “我封四君,中土平坦四方戍卫,西方山川连绵守其险,南方踞江守其富,只有北方孤贫苦寒,偏偏邻近蚩戎,干系重大,非大将不能守也。谁都知道北境天珍地宝、奇珍异兽颇多,行径甚至广于我直属的东方棘原四千五百里,可为什么除了闾丘没有人愿意回去?诸位说要为我建造宫殿,说为君父解忧,说义不容辞,可当年北境空虚,又有几人敢说一句要守住我北境防线,叫蚩戎再不敢踏上我们的土地?”
  天衍帝声音并不激昂,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温吞吞不辨喜怒,可偏偏一些大臣坐在各自的坐垫上听着,纷纷都有些不自在了。帝王的目光在将军和臣子的脸上一一扫过,目光所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整个大殿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动静。
  天衍帝娓娓道,“这殿上许多人大概是没有去过北方,北方的风不像这里这样的和软,刮在脸上是挟着风沙的刀,人在那样烈风中蹉跎,老得也格外的快,前年闾丘忠嘉入京觐见,他一身战衣还是当年出征时的甲具,可是满脸的皱纹、满头的白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力战百人的勇士——孤原来想着,忠嘉他明年过了六十五,该赐他致仕了,北方苦寒,就叫他回来东方棘原养老,年赏不必多,禄米千石就够他这老头安享晚年,待他寿终正寝,自有我儿旌表他忠勇壮烈……”
  帝王低沉的声音带起宽厚的堂音,辛鸾心中一颤,敏锐的抬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认为父亲老了。
  可天衍帝落在儿子身上的目光只有一刹,帝王便划开目光,走出御案。他威武的步伐风一般拉开他的锦袖黑氅,带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辛鸾攥紧拳头,目光灼热,只见父王对着满殿的臣子朗声,“祖宗的规矩,孤不会改,朝议的定罪,孤更不会改!就像太子说的,北境十五年强敌不敢南下,闾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闾丘已死,闾家军队覆没,河朔以他为愧,诸位,你们该放心了,也该收手了。”
  仿佛是金铁的低鸣,一席话卷起臣子心中猛烈的风暴。
  天衍帝没有再等群臣的议论,一手叩在御案上,“传我王令。”
  秉笔的内监于丹樨下跪倒。
  “闾丘嘉祥因狱法山之过,一脉籍没抄家,永不任北境之主,男子逐出神京,三代内朝廷永不录用。”
  帝王金口玉言,一字一句震得人心口激荡。
  紧接着,天衍帝道,“然孤念闾丘多年功高辛劳,以其‘忠嘉’之名赐名北境忠烈祠为‘悯嘉寺’,同时准太子所请,待闾丘二女成年,千金为聘,做我高辛氏的儿媳。”
  作者有话说:
  【1】梓童:王后


第13章 手足(1)
  夜里雪下得愈发的大了,天地都混沌。
  王庭西苑因着是几十年的禁宫,入夜之后十分安静,只能听到落雪的簌簌声,段器陪同着辛鸾站在温室殿外的宫墙根儿的阴影下,安静地朝着东边儿望着,耳边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宫外铳炮的鸣声,想来神京的百姓兴致很好,宫里的宴席都散了,他们还在庆祝。
  这里是天衍帝入秋后移居的寝殿,辛鸾今夜问过父王的安,没有急得回东苑,而是没有声张的等在殿外,为了不引人瞩目,还特意选个个阴影死角。
  段器习武多年,目力极佳,他看着东边的御道眼波一动,“殿下,来了!”
  辛鸾哈着气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厚底靴踩着新雪向外张望,果然,他看见一列禁军一列内侍簇拥着一顶抬舆而来。内宫中有特旨赐乘抬舆的人不多,他认出人来,立刻面露喜色地迎了上去。
  而领着抬舆的小内监眼见着陛下的寝宫近了,冷不防僻静处突然拐来太子殿下,惊了一番,刚想行礼,只见那个被白狐狸氅子裹得像个丸子一样小人儿,一步一脚印地走上来,粉妆玉砌的小脸上忽地露出笑意,伸出手指先在嘴边嘘了一声。
  小内监的膝盖打着弯儿,喉咙里刚要唱出来的“殿下万安”忽然不能确定要不要喊出来了。
  抬舆里的人耳里极佳,闻声威严的声音顷刻间传来出来,“什么事?”
  内宫里的人似乎对抬舆里的大人物多有惧怕,小内监停下抬舆,瞪着眼左顾右盼。
  辛鸾笑嘻嘻地答,“叔父,是我。”
  抬舆里沉默了一刻,紧接着,刚刚不近人情的声音和缓起来,隐隐还带着融融笑意,“就知道你会在哪里等着。”说罢,轿帘被人从内部掀起,济宾王弯腰走了出来,甫一照面,他仍板着脸,“阿鸾,刚才在长信殿上胆子不小啊,在一班老狐狸面前耍心眼,你父王的话也学会顶嘴了。”
  辛鸾才不怕他,罩着宽大的风毛帽,嘻嘻笑着上前去扯叔叔的袖子,让他走过来些。
  济宾王看他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懂,立刻招随驾的钟叔来,钟叔会意,送上一包沉甸甸的小锦囊。
  那小锦囊里装的是实打实的金铢。
  辛鸾这个东宫太子是真的惨,他每月的用度是由宫里支出的,但其实真正他可以支配、不必报备的钱少之又少,一堆人看着他,有时候想在市井买一坛醉泥螺来吃都要废很大的周折,自由程度还不如辛襄这位公子。而济宾王为人不苟言笑,对这个侄儿却亲厚非常,许多体己事都替他想着,从太子上学开始,节假日上总要偷偷给送他零花钱接济他,也不声张,这么多年了,天衍帝不知道,就是连辛襄也不知道。
  而禁军和内侍雪夜里就这么被晾了两排,眼观鼻的对这叔侄俩神神秘秘的对话胡乱揣测,反正任谁也想不到,太子半夜堵人不为别的,只为了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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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墙根下雪落斗篷,辛鸾看着那小锦囊,眼睛霎时亮了,立刻敞敞亮亮地躬身,“多谢王叔!”
  “诶,不急……”
  济宾王笑他,手指挑着那锦囊的绳结,在他伸过手拿时又快速地收了回去,轻轻道,“先跟殿下商量个事情。”
  辛鸾努力把目光从那小锦囊上抬起来,一脸讨好的笑,“王叔您说!能办的侄儿都办。”
  济宾王低头看着这个没长大的孩子,语气郑重毫不含糊,“臣听说今年的比武章程是殿下和兵部定的,不论出身,二十岁以下武士都可参战?”
  “是!”辛鸾答得响亮,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明日就是比武最后一天了,在大柳营,父王也要去的!”
  济宾王沉吟着:“臣要说的就是这个,我北伐军想为这比武添个彩头,出列的是臣麾下小将,名樊邯,十八岁,北境木叶山人。”说着他话头一转,“听闻太子殿下的规矩盯得严,神京世家子弟都挡了好些,不知道我的举荐可不可以啊?”
  “樊邯啊……”
  辛鸾慢慢嚼着这个名字,眼珠滴溜溜地转,“我看过兵部票拟的请功的单子,这个樊邯是有军功的人罢?名字好像是在第一张单子上。”
  风吹得辛鸾的兜帽掀起来,济宾王飞快地伸手帮他兜住了,又拂了了拂上面的雪。
  “殿下好记性,所以这是答应了?”
  “当然答应了!”
  说着,辛鸾猛地垫脚,就要夺那小锦囊。
  可他一个娇生惯养的男孩,怎么抢得过身经百战的男人,济宾王一个抬手,又避了过去。
  济宾王好像打定主意逗一逗这个侄儿,笑他,“别不是想要锦囊,才答应的吧?”
  辛鸾高兴得有些忘形,想也不想直接脱口道,“王叔说的哪里话,我就是不答应,王叔准备都准备了,还能不给我吗?”在亲近的人身边,辛鸾嘴巴也灵活了,信誓旦旦地说,“这次比武从秋天延后道现在,不就是为了庆贺王叔的北境大捷嘛,军士观礼理所应当,樊邯靖国出征又有军功,他就是年纪不在二十岁以下,也是名正言顺,没人指摘的。”
  给钱的是大爷,甭管是不是假公济私,辛鸾反正一番话说得明白透溜。
  济宾王不再说什么,拍了拍他厚厚的兜帽,把金铢给他,“知道你爱在市井买零嘴儿来吃,但是也记得少吃些,海货儿吃多了冬天爱发病的。”紧接着,钟叔从后面又递来一块锦盒,济宾王接过了,又递给他,“这个是我从北境寻的苍山玉髓,你和远声一人一枚,于化形大有裨益,你且贴身收着。”
  辛鸾茫然地点了点头。
  借着远近透来的余光,他打开那盒子看,只见躺在里面锦缎上的是一块拇指大小的翠玉,那一点碧绿纯净得沁人,哪怕宫墙昏暗,上面依然光华流转,好像开天辟地后所有的苍碧都点在了上面。
  北境奇珍异宝颇多,辛鸾不知道这是什么玉髓,又有什么渊源典故,但是王叔给的,定然都是好东西,他眨巴眨巴眼睛,鞠了一躬,道:“谢谢王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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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与辛鸾耽搁了一回儿,济宾王踏进天衍帝的寝宫时已是一盏茶后了。
  外堂值守的内监看起来年纪不大,天衍帝服了药,他就站在铜壶边紧盯着上浮的木刻,一边留意着内室的动静,目光一刻也不敢移开。济宾王进殿的时候,他躬身一拜,也不内室通传,用眼神示意他可以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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