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鸾在他蹦出前四个字的时候脸色就倏地变了,又听他后面瞎说八道,当即一声断喝,“你闭嘴!你也十六岁了,到底学没学过如何回话!”
卓吾本想再骂,没想到辛鸾居然不站在他这边。
他扭过头,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辛鸾,你知道他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了什么?”
简直就是一团糟!
辛鸾烦乱地看着他,直接道,“我不管他说了什么?是不是你先打人?!一点口舌上的事情,先动手的人就是不占理!撞天屈都喊到我这里了,你还有什么好说?”
卓吾愣了一下,似乎一下子没想到反驳的理由,而辛鸾当即朝着他身后人直接下令,“把卓吾给我拿下!”下一刻,卓吾登时被人按到!
可是卓吾没有低头。
他还是有些惊诧,此时压在地上,仍然昂首倔强地望向辛鸾,“辛鸾!”
“你别喊我。”
辛鸾垂头看他,也要火了,“东南战事急迫,你哥哥在巡视城防忙里忙外!你不想着分忧,倒是有时间去下山城和人吃酒闹事!苦主挂了彩找上门来还在大放厥词,谁给你的底气?你仗的又是谁的势?我和你哥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那俩苦主既然知道状告到赤炎行营,自然也是知道卓吾的身份的,他们没想到自己刚说了一句,一个年轻的孩子就把卓吾发落了,准备好的话一口气堵在嘴里,登时吐不出来了。
可这乍听起来没什么话,巢瑞却敏锐地看了辛鸾一眼。
而江风华乖觉地迎上一句:“殿下息怒……”
他知道这位是和辛鸾一度同吃同睡的玩伴,打了他,殿下恐怕第一个要心疼,立刻说合道,“这只是小孩子街上偶尔斗勇罢了,我们封些银子给苦主,罚卓吾小友就不必了吧。”
他不说这话还好,江风华这话一出口,辛鸾简直是眉心一耸,想着亏也是我今天在这儿,不然巢瑞忙于军务,未必会动小卓,结果肯定又是息事宁人把小卓压回钧台了事,可是那邹吾呢?他弟弟中午打了人,没有受罚,晚上又能传得满城风雨了!
他朝着按住小卓的两个将官道,干脆利落,“罚卓吾十军棍,禁闭五日,立刻执行!”
江风华没想到辛鸾的心这么硬,一口气被人顶在那里。
巢瑞面无表情,也不插手阻拦,只任辛鸾目视四周,抬首朝着围着过来的兵将大声道,“赤炎将官听着,有不在值的,你们晚上说他们听:拳头是用来打敌人的,不是用来打老百姓的,有精力的自报奋勇上阵杀敌,想打架的自己去校场练去,若让我看到谁出营惹事,卓吾就是你们的例子!——听清楚了吗?”
“……听清了。”
赤炎兵士显然是都站在小卓这边的,没想到主君一定要这样以兵民关系处理,此时应答,都有点有气无力,可辛鸾眼见了这么多天南境兵痞骄悍,浑身欺压百姓的毛病,生怕他们也有样学样有了点不痛快,也沾了这恶习去,不由又大声道,“大声点!”
赤炎兵这才高声一喝,“听清了!”
可卓吾听了这一应一答,内心更是挣扎,他呲牙露齿,咆哮一声:“我没错!我不服!”
他心里一口意气,不懂为什么有些人嘴上不干不净的可以什么责任都没有,他只是为自己哥哥叫屈,却还要受罚!他鬓角显兽纹,两臂挣动着就要化形,两边的将官眼见如此,都露出吃惊神色,刹那中,就要压不住他!
“辛鸾——我不服!”
他双目赤红地抬头看着辛鸾,他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被小鸾下令压在地上,被打做典型!被一群人看着!他嘴巴笨,可是……这件事明明不是这样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经这么远了?!明明他也救过他,明明他也和他在逃亡里住过一个马车,明明他也教过他用刀,可是为什么他穿上太子的朝服,为什么……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一个一个的,都着急着往前走,偏偏把他一个人抛下!
辛鸾垂头,目光碰到他的目光,心倏地就痛了一下。
可是,众目睽睽,他只能硬下心肠,最后一遍下了行刑的命令。
待十棍打完,苦主拿了封银补偿离开营地,辛鸾垂头看着卓吾,在一群赤炎军的面面相觑中,眉头紧皱,威然命道:“直呼主君名讳为大不敬,卓吾,往后你记得称我殿下。”说罢,行营之中,他带着一众将领,转身而去。
第138章 亮刃(5)
“医官我是送到了,可是他不肯回来。”
红窃脂大步走进钧台宫,冲进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今日先生的课是缺了,但是辛鸾自己本身也没什么心思听人谈古,让徐守文先回去,自己一身雪白刺红的上下连属袍服,坐在小桌前吃水果,“我也不想打他,可他也太嚣张,那么多人,他说的是什么话?”
红窃脂也听说了,他知道辛鸾那个场合也没法不做个决断出来。
“可你知道前因后果吗?是那两个老百姓在背后骂邹吾,说就是他这么个瘪犊子才让他们又要去打仗,小卓跟我复述了一下,不得不说,骂的是真的脏,要我我也打。”
辛鸾眉头一蹙,他当时太多事压在心头了,倒是一时没有想到。
小卓和他哥闹别扭很久了,听邹吾说他在赤炎行营看到他哥也当没看见,也不去小院,也不知道零花钱在哪里调的,但是常和赤炎的小兵和下山城的男孩子乱窜,他看他打人,直觉就是小卓拿着他的名头在外面学坏了。
“那我怎么办?”
辛鸾烦恼地皱眉,“我偷偷去给他道歉吗?你说他能回来吗?”
“够呛。”
红窃脂实事求是,“他现在就说自己受了大冤枉,大冤屈,大好男儿什么都可以忍得,唯独忍不得憋屈!除非你当着赤炎全营给他正名。”
辛鸾简直要被气笑了,“大冤枉?大冤屈?”
说罢,他忽然才觉一颗心仿佛被人用慢刀割了一块,想卓吾哪里知道呢?到底什么是大冤枉和大冤屈……
一瞬间,他倍感挫折,只觉宫中烦闷,红窃脂刚好和他想到一处去了,问,“去你东殿的高台吧,我还没去过,那里总比这里让人舒服些罢。”两个人当即出了殿门,也不寻灯寻路,双双展开翅膀跃身而起,踩着流丹飞阁,连点几步,飞快地腾跃上东侧至高的悬崖峭壁。
羽类哪怕在夜色中也是目力极佳,今夜山风未骤,苍宇澄明,辛鸾蹈停于绝壁,宣余之水的滔滔浪涌在他们足下滚动,他深吸口气,一时心绪也宽敞了许多。
红窃脂不拘小节,直接在他身边一脚悬空,一脚横踏着石头坐下,辛鸾学着她的样子也想在悬崖上坐下,只是他的袍子是居宫的太子常服,正身腋下交汇处嵌入了一块小腰布,虽是宽松大袖,有些姿势却不便捷,调整来去他干脆地撩起下裳,任肩膀处的衣襟向后包绕收紧,露出后颈来,才双足悬空地坐稳妥了。
“申良弼那里你进展如何?”
此处伸手可触星斗,无人敢上绝壁,他问她私密话。
红窃脂难得露出今日见他第一个笑来,“你再等我十天。”
辛鸾吃惊:“有眉目了?”
红窃脂道:“当然是有眉目了!”
辛鸾耸了下肩膀:“我还以为你前几日在极乐坊和白骢斗舞忘了这事儿了。”
红窃脂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小阿鸾,你怎么什么消息都打听啊?”
辛鸾:“下山城很多人在说嘛,说你女扮男装进极乐坊,结果看到白骢在台上跳舞,拔了发髻就上台和人争风。”
红窃脂挑眉看他,“小瞧了你,耳目倒是挺多。”
辛鸾也挑眉:“是我小瞧了你,白骢的舞我见过,说是天人之姿也不为过,你居然还能三战三胜。”
红窃脂:“不就是为了找申良弼那个二世祖嚒!我去极乐坊游了好几圈也没见到人,跟白骢比了一场,他倒是自己出现了,我也是这么搭上的线。”
辛鸾点点头,他知道这搭线是引诱,饵料是男子对女子的垂涎。
虽然红窃脂很强,但是和男人在这上面周旋还是让人担心,“那你多小心,实在不行就撤,我们也不只是这一条路。”
红窃脂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放心,他占不去我的便宜,不过我好奇,你打探着下山城的消息干嘛啊?中山城和巨灵宫的事情每天就够你忙活了吧……”说到一半,她又忽然省得了,“哦,对,邹吾,我怎么把这个忘了。”
辛鸾也没瞒她,一五一十说了武道衙门的事情,然后说了自己派人去下山城最热闹的茶楼酒楼蹲点的事儿。红窃脂听完只有惊讶:“我说你就是闲的,非要知道底下人怎么想的,还让人拿小本记?我听小卓说两句我都气得脚心冒气,你居然还能听着下饭?”说着她展臂拍拍他的肩膀,“小鸾,姐姐劝你一句,年纪轻轻的不要没事儿给自己找气受,你一天就够烦的了,怎么还嫌自己不轻松啊?您看邹吾,他就从来不问这些。”
辛鸾忽然就有些慨然。
他看了红窃脂一眼,“可你怎知他不知道呢?”
红窃脂没料到这个反问,当即一哽。
辛鸾:“对自己的敌意,说自己的窃窃私语,换作是你,你会听不到吗?——他只是不说罢了。”
红窃脂本能地想反驳,说你不了解邹吾,你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个,可是仓皇中,她思绪一断,想,是啊?邹吾也是人啊,他的心也是肉长的,他为什么不在意这个?
想到此,她重重一叹,暴躁道,“有时候想想人活着真是窝火啊!我们空学一身本事,哪里不是说一不二?却要受这肮脏气!”说着,她话锋一转,怼了怼辛鸾,“我说你就不能出一台令吗?跟东境那个’弭谤’令一样,谁瞎说八道就投他下狱?也杀一杀这风气!”
“具体执行呢?所有妄议邹吾的都下狱吗?”
辛鸾畅想了一下,觉得那个场面估计要很有趣,忍不住就笑了,“说一句的掌嘴,说十句的脊仗,五十句的下狱,百句的砍头!”说到此,他拍了拍红窃脂的胳膊,乐不可支,“这个点子好,以后谁敢再说邹吾就要掂量掂量,没准以后大家都要争着夸邹吾,再弄个排行出来,夸的最好的能跟申不亥直接讨官!”
他笑得前仰后合,最后几乎要投在红窃脂的肩膀上,红窃脂也被他逗笑,如是笑了数个弹指,少年的骤然一停,漆黑山幕,空茫茫,只剩哗哗的江水之声。
良久,良久,这苦中作乐的尾巴也再抓不到。
红窃脂听到肩头极低极低的啜泣声,那么的小心翼翼,那么的悲愤哀痛,他说,“姐姐,我为什么啊……我为什么护不住他啊……”
第139章 亮刃(6)
良久,良久,这苦中作乐的尾巴再也抓它不到。
红窃脂听到肩头传来极低极低的啜泣声,那么的小心翼翼,那么的悲愤哀痛,他说,“姐姐,为什么啊?……为什么我护不住他啊……”
翌日,中午,红窃脂踏下山城。
渝都的酒肆茶楼皆是依山势而建,楼宇相连,栈道飞驰,其中说书唱戏,吃喝赌钱,堂倌食客往来其间,奔忙来去,座无虚席。
近日最热闹的话题莫过于东南对峙,渝都征兵,楼下散座只买小食冷荤不足为奇,楼上卖热炒,摆的都是大桌,人多气盛,大肆喧腾,红窃脂不等踏上黑木楼梯,喧腾的议论就已经冲了耳朵。
“天下四大名将,墨麒麟在,我们总能压过赤炎,可是他人在东南,谁能带我们?那个才十六岁的小太子吗?”
“要我说就不该打,你们看了那个战书没有?根本也没说小太子的事儿啊,说的是邹吾!”
“我说,咱们能不能不谈他?谈得我都要烦了,吃完赶紧赌两把吧!”
“老九你就没好日子赌钱叉心慌!”
“叉心慌!谁不叉心慌?过段日子连叉心慌都办不到了!我在家,再混账也能孝敬着老娘,这一去存亡不保,谁知道会不会把命丢在战场!”
“诶,向邻桌插句话,你们可知道邹吾那弟弟?”
“就是昨日,在路上和别人犯了口舌,就把好端端的人给打了,现在邹吾可是大人物,说不得说不得!保不齐哪里就有耳朵在听着咯!”
“还有这等事儿?我怎么不知?就他娘的被压住了?”
“这你可得问问小太子,苦主没声张,知道的便也不多了呗!要我说他们兄弟二人可真是嚣张啊!他弟弟被压到太子面前还在叫嚣着被打的那人’不禁打’!你听听,这是人话嚒?”
整个二楼登时发了众怒,震了好大一下!
“把他们赶出去!”
“对!把他们赶出去!吃我们渝都的,喝我们渝都的,还想要打我们渝都的?!这天底下还有没有这个道理!把他们赶出去!”
“诸位给我做个见证!我冯媛今后若是在渝都见了这邹吾一面,必要上去和他拼命!哪怕是被乱拳打死了,也绝不能让他在我们的地盘上猖狂!”
“这个黑心烂肺丧良心的鸟人!你这誓,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要我们为他去拼命上战场!还没有这个道理!”
“他要是真有点礼义廉耻来,就赶紧抹了脖子谢罪,也好过为着他天怒人怨!”
二楼说得唾沫横飞,红窃脂靠着壁板听了会儿,见群情推过了顶峰,忽然插嘴,“哪就那么容易天怒人怨?都是人,两只眼睛一张嘴,怎么他邹吾就能天怒人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