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不管那些逐渐攀升的病例人数,他只关心他的进帐字数,只是夏边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猛然变了脸色:“指挥室刚下的令,下山城蛇庙被征用了。”
向繇腾地瞠大眼睛。
夏边嘉:“命令已经发下去了,您知道辛鸾手底下那些人动作有多快,我估计也就后天,下山城的庙就都成变成’毒区’。”
向繇不由分说地把茶盏塞进夏边嘉手里,急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气急败坏,“他征用那干嘛啊?!那是每日给蛇灵上香进贡的地方啊!”说着啪地打翻夏边嘉手中的茶盏,“别喝了!还喝什么喝!那糜衡呢?!他白长一张嘴就没拦着点吗?!”
瓷器在光可鉴人的理石上被砸了个粉碎,夏边嘉动也不动地垂下眼眸,“糜太医说殿下心意已决,他拦不住。”
向繇的脸色愈加难看,忽然想到一头,“那申不亥他们呢?都干什么呢?”
夏边嘉:“每日碰个面,伤春悲秋,吃三腿王八防疫。”
“这些蠢货能不能有些出息?!”向繇放声咆哮:“也是做了这么久官的人了,这么不经事!你……”向繇原地想了想,理了理思路,“你前几日说的也有道理,我们现在动作太大,辛鸾迟早要察觉,不过现在局面这么乱,他还顾不上我们这点小麻烦,黄壶和李卫国瞒报在前,他还没腾出手发作呢。”
夏边嘉没有抬头,直接请示,“那我们现在是……?”
“让申不亥那伙人先动起来,为我们掩耳目。”
向繇此时已经镇定了许多,捻着手指,阴冷道,“挑个聪明人去劝谏劝谏他,告诉他,现在再不想个法子保住黄壶和李卫国,小太子秋后算账,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到时候,一起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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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的第四天,确诊病例交到辛鸾手中已经达到一千九百七十五人,比起祭神大典那日已经翻出五倍还多,辛鸾用难以想象的行动速度,还是拦不住时疫的蔓延。
整个渝都的疫情防线,一触即溃。
“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以为拿折子就能淹了我吗?”辛鸾出离愤怒了,申不亥平时滚刀肉就算了,这个时候能不能不添乱!
翠儿内心战战,这些折子辛鸾是看过了几本之后不耐烦了让他们来看总结出个提纲最后交给他,她是觉得写得还算有些道理,才敢跟主子说的,没想到辛鸾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她有些委屈,眼泪直接就落下来了:“这位严大人说’《尚书》有云,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朝廷治时疫本有成例可循,如今殿下几条命令操切过急,譬如封城、譬如全体蒙面、譬如直报病灾人数,这些都是容易引起慌乱之决断……’奴,奴觉得这些是有些道理的。”
辛鸾胸口那股血腥气又顶上来了,缓了缓,“他们是不知道底下都惨成什么样子了,才说这些事不关己掉书袋的话!我若下令中山城开始接受重症病人,你信不信,这些人肯定也是第一波开始说疫情严重,我拿他们的性命在开玩笑的!”辛鸾说完这话,又猛地停住,不舒服地按住心口。
翠儿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帮他顺背顺气。
辛鸾:“黄壶、李卫国都看严一点,别让他们死了……”他闭着眼,声音低迷。
翠儿怯怯问:“那这些折子呢?”
辛鸾:“留中。他们爱上就上,先不管它。”
此时是晚间用膳的时候,暮色苍然,群山将睡,指挥室内难得的安静。说着辛鸾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铜漏的时刻,缓缓站起来,“走吧,今天走哪个区来着,你跟我一起。”以往这个时辰辛鸾都是让翠儿回钧台宫休息,姑娘家,他总是怜香惜玉些,不想让人跟着自己连轴转,可今日他改了主意,打算带她下山看看。走出官邸,他展开翅膀,朝着翠儿招了招手,翠儿讷讷上前,有些搞不清状况,下一刻,却被辛鸾用力地搂住了腰身。“一会儿就好,别紧张。”说着金红色轻轻一扬,翠儿只感觉脚下一空,被他搂抱着,腾空而起!
禁空令在全城进入战时状态后就为赤炎放开了许多,因为一些紧急调令需要迅速传达,能飞能跑的这个时候只要是不穿行人流聚集区,都被允许了。皓月当空,整个渝都沉入苍冷的阒静,俯身而起,能看到中山城、下山城逐渐展开的房屋轮廓,屋檐衔连着屋檐接上风雨之山的山棱线,偶尔在深冷灰蓝中燃出一簇簇火光,那是彻夜通明的医署,看起来有股妖异的美丽。
辛鸾的速度很快,也就是喝了几口水的功夫就迅速到了山趾的水军码头的高地,翠儿被辛鸾松开的时候,知道有些不合时宜,可脸上还是忍不住飞红:辛鸾身上的味道很香,柔软得令人心醉,让人抗拒不了。辛鸾自己倒没察觉,跃上一个平层库房的仓顶,看着码头卸货。
“不是说封城了嚒?”翠儿拿手扇了扇风,让自己冷静点,凑过去低头看。
“是封城了。十几条船道,现在只有两条开通,都是直隶来运物资的。”天热,白天晒得人卸船进展很慢,只有晚上还能快一些,“山趾南面是武道衙门田山七他们正搭建新医署,木料建材这些都是要运的,还有就是下山城三十几处医署的药材药用补给……这些都是大宗,其余零零碎碎,更多。”
翠儿:“那我知道前几天那几位大人是怎么找到机会出逃的了。”
封城第二日,辛鸾抓住了几个外逃的中层官吏,就像他之前下令的那样,全家斩首,斩立决,一口气扼住了蠢蠢欲动的外逃之风。
辛鸾摇摇头,“你想简单了。再密的数罟也总有百密一疏的地方,想要施展的人,总是有我们不知道的法子,像水一样漏出去。”
翠儿皱眉:“既然您都知道,何必还强留申不亥他们呢?”她不解,“他们明明什么也不做,走了不是更好吗?也不会有人给您添乱添堵了。”
辛鸾忍不住笑了,“你以为我是为了抖威风才押着他们?”
笑过之后,他垂下眼睛,低沉了声音,“我才不想留他们,他们若是无足轻重之人,只要没染病,能显神通走就走了,不要让我知道,我也懒得计较,可是谁让他是右相呢?他走了,他的门生故吏还敢呆吗?朝廷官吏走了,百姓还敢呆吗?”
辛鸾扶了翠儿一把,往高坡上走,一路行来有疏通水道中的淤泥的民夫,有在火塘里烧毁沾着血迹脓疮的衣物被褥的医者,沙土旁有人搭帐篷,亮起微弱的灯火,影子暖暖地投映在篷上,忽地有人带着面巾全副武装地冲出来,翠儿一不小心和他对视,镇静疲乏的眼睛,回挡铜墙铁壁般的麻木,“深夜不要乱走,赶紧回家。”口气不善,他把她和辛鸾当成了夜游闲逛的百姓了,翠儿讪讪点点头,辛鸾隔着衣裳握住她的手腕,快步扯了她一把。
深入病区,能看到更多赤炎化形的人,有的抬着重病人转移,有些急运着东西在迅速狂奔,医署外面病人排着队,病恹恹地站着、坐着,头垂得比肩膀低。
“诶,那个是卓少爷罢。”
翠儿眼尖,正瞅着没人呆的黑泥墙角,一个手上绑着黄色带子的少年背对着他们盘腿坐在地上,弓着腰,对着墙,头发很乱,塌着肩膀。
还真的是他。
辛鸾走过去,没什么力气地朝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卓吾立刻烦躁地回头大吼,“他妈的谁啊——”看到辛鸾后又立刻闭上嘴,慌乱地抓起扔在一旁的面巾蒙上脸,辛鸾这才看到他的眼睛是肿了。
“怎么了你?”辛鸾蹲下身,前几日他自报奋勇,还是要与黑熊搏斗的架势,他哥把他从赤炎一队调到武道衙门,不至于到现在还生气罢?
“你离我远一点。”卓吾闷声闷气把自己挪远,“我刚抬了个混老头上来,备不住就传了。”
远远的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什么,医署门前木讷虚弱的人群骤然动了起来,人影缭乱,坐在地上的也迅速弹起狂奔,辛鸾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去看怎么了,卓吾看着那群求生的人群,见怪不怪,“肯定又是开了一处医坊,有病床位了……赤炎说每次接到命令去布置新医坊都像是打了一场硬仗,门还没开,天还没亮,就等了一排闻风而来的病人……阿鸾,”他埋怨地朝他投去不解的目光,“你不是启用了所有能启用的地方了嚒……怎么还有这么多生病的人呐……”
辛鸾呆呆地站着,胸口有千钧重压,根本回答不了他。
“你哥呢?”
“应该是和徐斌对物资呢。”
“那你们这两日顺利嚒?”
“不顺利。”卓吾恨恨地抓了一把水雾葛草塞进嘴里,立刻又把面蒙上,这东西是清热的,不然他嘴里就苦得根本说不出话,“那些下山城的老不修根本就不知道怕!告诉他们别出门,别出门!一个个还是要去焚香拜蛇,还是要聚众耍钱,跟我哥说点什么就要害他们一样!劝他们,他们就’少来嘞!娭毑嗲嗲还硬朗着嘞!’’我都在渝都住啦七十多年啦,不就是时疫嘛,有什么新鲜的,一个刚来不到七个月的小娃娃就乱下命令!’……这要不是我哥不让我们动手,我一个打他们二十个!”
说话间,隔街的火塘又烧了起来,惨烈烈得映红半幅天宇。
“我抬他上来的时候,他小声问我他会不会死啊,他手上全是老人斑,他说他的牌搭子今早忽然病死了!我跟他都吵了三天架了,他平日里纠合一帮人,那么威风,嗓门那么大,我怎么说都不听!……死了好!都死了吧!叫他不听!死了才好!死透了才好!”
说到这里,辛鸾倒退一步,而卓吾已经完全控住不住,抱住脑袋,忽然发出嘶哑的狼嚎一样的声音。
翠儿在旁边默默地流眼泪,可卓吾这样的声泪俱下,在医署外面是何其的不值一提,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惊惧和恐慌,任何的咳嗽和哭喊都让他们如临大敌。辛鸾茫然看去,看着百步外医者带着面巾声嘶力竭地喊著名字,看着好几个人缩在狭小的一块地方,嘴巴微微长着,呆呆地瞧着他们。
“来,站起来,别哭了。”辛鸾用力地抓住卓吾的手臂,朝他命令,“回去睡一觉,想点好的事情,休息一晚就好了。”
卓吾很悲沉,两手抹泪,被辛鸾强硬地扯了一把,一只脚踏在水沟里,登时就踉跄着摔了一跤。辛鸾慌乱地侧身过去拉他,结果卓吾一屁股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忽然救命一样张开手抱紧了他,用头抵住了他的肚腹,不动了。
辛鸾的后腰一下子麻了,缩紧身体想推开他,卓吾却死死抱着不肯撒手,挣不开,辛鸾就不挣了,喘了两下,虚张开手臂,在心里慢慢数了五个数,然后手心覆在他的头发上温柔地摸了摸,像摸一头幼虎的后颈,“好了,小卓……男子汉这样像什么样子。”他声音何其温柔,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卓吾松了手劲儿,辛鸾给了翠儿一个眼神,让她送卓吾回去,自己抽身往武道衙门那边走。
他心思也很乱,乱得不知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了。他其实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他目前已经把所有能想到的,可征用的人、地、物全部拉满,可以说整个渝都的乃至邻近直隶的资源都抓进手里了,徐斌问他户部的钱不够,他怎么办,他说去让官员捐,徐斌问他不肯官员不肯捐怎么办,他说不捐就去红窃脂要名单去,抄家……他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可是下山城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一场遭遇战,他们上上下下被打到毫无还手之力。
辛鸾甚至都搞不清楚,这场仗,怎么才会赢。
他收拢起翅膀闷头就往武道衙门的大坪上走,忽然被人一把抓住,“殿下?”
“嗯?”他懵了下,这才看到徐斌,只见他僵硬地支着脑袋,也是行色匆匆,因为脸上肉多,面巾长久未换,边沿陷入肉中,宛如刀刻。
“你是来找邹吾谈事情的?谈完了?”辛鸾不过脑地寒暄了一句,拍拍他的手背,“急事的话整理出个条陈,我回钧台宫看,我找邹吾,我……有点事。”
“殿下!等不到明日了!”徐斌抖动了下脑袋,抓着他就往四周看有没有其他人,夜色黢黑,辛鸾愣愣地被他湿热的手掌抓着,听他连珠似地说,“下山城的疫情已经进入爆发期,物资不够用,地方不够用,连大夫都要不够用了!殿下,我们走吧!去西境,别管渝都了!死一万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也是个数字,你我肉体凡胎,老天降瘟疫下来,我们都挡不住啊!”
辛鸾脑子乱糟糟的,还来不及生气,就只是迷迷糊糊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徐斌简直就要哭了,他心乱如麻地抓紧辛鸾的手,“臣知道,臣知道,扶正祛邪的方针是没错的,可是这大帽子救不了人!这渝都是怎么个倒霉地方您忘了吗?这里的权臣上下其手,这里的官吏暴虐凶残,这里的士兵贪生怕死,这里的百姓蒙昧粗野!他们骂过邹吾,拿鸡蛋砸过邹吾!您忘了他们是什么人了?您忘了他们是怎么对待您的了?!这次疫情这么大的事情,申不亥和向繇一个比一个退得快,因为他们知道现在谁担这个担子,谁就会被民众骂死,百姓看不长远,只能计较你不让他们出门,不让他们出港,不让他们赚钱,还不让他们逃跑!……殿下……您做了这么多,帮了那么多,就是石头也该有感觉了,可是渝都他们没有啊!我们就不能狠狠心,别管他们了嚒?!”
一个人年纪越大,越能认识到自己的渺小,越不敢傲慢地说自己有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