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古代架空]——BY:麦库姆斯先生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录入:12-01

  这个时辰已经有晨光折进厨房来,微弱地打在他的脸上,他默不作声地听了许久,终于在刘初六喘了口气时抬起头,平静地问:“不然呢?武道衙门应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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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又有人跳崖了?”
  中山城,辛鸾困顿地、用力地把眼睛揉开,努力把自己从小榻上拔起来。
  他已经一连几日没有回钧台宫了,每夜睡一个时辰,在总指挥衙门囫囵一觉,不知道中途又会被什么急事吵醒,此时他闭着眼睛飞快地给自己穿衣服,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让翠儿能看得清他脸上小小的绒毛——那是孩子还没有张开的一张脸。
  辛鸾闭着眼睛边松筋骨边问,“现在自戕多少例了?”
  “十几例。”
  翠儿把湿手巾递给他,“现在医署要装不进人了,整个压力都扛在了武道衙门身上。”
  “还有就是现在越来越多百姓草木皆兵,忍着发热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得了瘟疫,所以反复地权衡是在家拖延着安全些,还是去医署看牢靠些。武烈侯说前几日太忙,就没有及时上报,他自作主张已经安排武道衙门遇到这种情况就先让自己人过去看看,做些简单的诊断排查,给医署争取时间,他那边都做好病例记录,确诊患病的再送医——”
  下山城身处漩涡中心,医署基本等同于毒区,百姓蜂拥而上,难保没病也得病。
  辛鸾:“诊断排查什么的他有跟时风月那些大夫请教吗?需要什么防护让他直接从徐斌要,别让手下人也染病。”
  翠儿:“他说都疏通过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辛鸾也不是不放心邹吾:考虑事情,他比自己严密多了。
  “……就是太辛苦他了。”
  悠悠地,他把手巾搭好,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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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做什么……?
  邹吾忽然这么问他,刘初六也答不出来:他只是觉得……武道衙门应该做些大事,最好是举足轻重、惊心动魄的大事。
  他见过含章太子五次,第四次是在封城的第二日,也是在武道衙门。邹吾在清晨下令大集合,传来风声说巢瑞、申豪几位领将要来他们这儿登台说话——这是从未有过如此阵仗,刘初六一时激动,一时惴惴,后来又说含章太子从总指挥室亲自抽身而来,亲自登台动员武道衙门——衙役们更是瞠目,战前动员,那是赤炎才有的殊荣,他们何幸?竟有如此威风!
  他们上下前一夜刚遭了邹吾的磋磨,令行禁止,不敢有稍微懈怠,他们整队、报数,蒙着面挺胸,收小腹,绷直了小腿,姿势尽可能的笔挺飒爽,军容焕发。含章太子上次来武道衙门,只有三百人有缘见过他的面容,其余一千七百人都缘悭一面,他们知道小太子如今大权独揽,迅速提拔了中下层官员,手起刀落抄了两名贪腐甚烈的大员的家——这些消息让他们激动,他们觉得那是强硬而有能力的展现。
  武道衙门两千人在那一日整整齐齐,说不清是因为邹吾的原因,还是因为辛鸾的原因,他们站成方队,走出排山倒海的气势,趾高气昂宛如一个等待检阅的巨人,他们也想做殿下的训练之师,他们也想做奇夺垚关的战士,也想成为赤炎那样的英雄。
  终于,他们在高台前看到了含章太子。
  密集排列,两千人的“凹”字队形也是很大的阵仗,整合队形后,刘初六离得最近,距离太子也足有七十余步,含章太子一身暗红色军服,披挂武装带,手臂上绑着代表武道衙门的黑带子,身材挺拔,腰肢劲瘦。
  他应该是抽身而来的,他到上台的前一刹那还在跟手下安排任务。
  他身边一层层围拢着约二十余人,最外围的亲卫站得略远,神色肃穆地观察着四周,再里一层是几员腰杆笔直的年轻官员,紧接着是赤炎将官们,巢瑞身材魁梧地站在含章太子前,微微垂头,正低声说着什么,南境不可一世的侄少爷戎装整肃,手里展着一卷纸轴,空着的一只手划出简单有力的手势——
  武道衙门少见这般的阵仗,知道这些人都是声名远扬的人杰,一言一行,皆牵动天下,跺一跺脚,便风动云变。
  而单薄瘦弱的含章太子就在这些人高马大、气壮如山的男人中飞快下令,刘初六呆呆地看着那个孱弱的还没有自己大的少年,看着那些官员们领命后迅速俯首离开,干干脆脆,而含章太子眼神沉着,脸孔绷出铁一般的轮廓,不用听见他说话,隔空就能感受到那份逼人的魄力。
  邹吾整队后和百夫长简单说了几句,然后往他们那边走,刘初六看着他迈着大步的背影,威武而文雅,在那一刻深刻意识到邹吾其实从来都不是他们的同类,邹吾甫一走进,将军官员们都抬起头来,邹吾应是说了什么,辛鸾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刘初六站在排头,仓促间与他对视,心脏登时漏了一拍。
  含章太子点了点头转身上台,举步时忽然摘下了面巾,将军们关切的低呼声传来,小太子只朝身后摆了摆手,坦然仿若未闻。
  刘初六紧张地看着他走上台,看着他一张脸清清白白地对着底下两千余众,紧接着,他忽然一声口令,刘初六与众人倏地肃立稍息,后腰拔出两寸许——
  “灾情如火,封城乃不得已之法,我先感谢渝都父老对我的信任……”
  鸾凤清啼,刘初六只感觉晕眩。
  武道衙门许多人前一日也有幸列位大典,听到过这位太子昨日的放声:“全队退却队长斩首,队长殉职全队退却,全队斩首。”声音干练冷酷,气势之烈,让人倾倒。
  今日他再发言,辞色坚决从容,更有刚毅神色,一字一句昭昭在人耳目,宛如空谷击鼓,待中段说到,“月余前东朝构衅,兵戎相见,我能带着南境共同弥平兵乱,自然也能带着你们四十万人,一起熬过疫情!”底下闻言忽有掌声雷动,刘初六侧头去看,他兄弟闫展鹏拍着巴掌甚至流出泪来,整个过程,辛鸾几次举手示意,两千人,哭声掌声,久久不息。
  他们见过含章太子几次,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这个少年,一句话起烽火,一句话止干戈,一起心更神祇,一动念封渝城,十六岁的年纪坐世人此生都无法企及的位置,柔若无骨的一双手,握的确是天衍最锋最利的兵柄与权柄——他让他们这些最大只见过都统的人,一口气见了这世间最绝顶的模样——能被含章太子需要,他们心潮澎湃,他们浑身滚烫。
  “我们就不能做些大事嚒?”
  刘初六一口气又涌了出来,忽地大声问邹吾,“我们就不能做些事关大局的大事嚒!我们这么多人!”
  他一想到第五次见辛鸾,他拍在他肩上的手,浑身的血都要跟着沸了起来,他们应该有更好的机会不是吗?他愿意做最危急重要的事,他愿意为他披荆斩棘,为他肝脑涂地!邹吾明明在太子前那么得脸,为什么不给他们机会?!
  他这般激动,邹吾抬起头,静静地问他,“什么算大事呢?”
  “反正驼人去医署、劝害怕的老阿婆睡觉不是大事!一个个说自己病了,结果是头疼脑热,一个个因为床位就那么激动,因为大夫没抽开身问诊就那么激动,还扬言要摘下面巾,这是刁民!帮他们有什么用!我搞不懂,自戕跳崖的人,有什么必要还记下来?还收殓他们?还报到太子那里?我们那天动乱都没有报,居然要报这种事情!国家这么乱,我们骑马通报病情的兄弟,一遍遍地跟百姓喊’不要添乱’,这个时候他们不应该响应号召,冷静、听话、顾大局嚒?”
  邹吾的动作停了,严肃地看定他:
  “在你眼里,他们就这样微贱吗?”
  刘初六没料到这诘责,心头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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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武烈侯能力这么强,放在武道衙门的确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翠儿觑着辛鸾吃饭的神色,慢慢说,“咱们现在物资短缺,如果武烈侯能出使中境求援物资,奴总觉得比那斥候拿着您的亲笔信,更牢靠些。”
  辛鸾快吃完了,把剩下的一小碟鱼肉倒进粥里,用筷子夹起洒落在桌板上的米粒,在碗中飞快地搅了搅,大口吃下去,“特殊关口我命令发得急,很多都解释不到位,自上而下的执行起来,前两环可能还顺利,第三环大概率就有问题。”
  辛鸾就是这点好,他能解释的,不管是谁问到他了,他都会亲自解释,不会因为翠儿只是个婢女就不耐烦。
  翠儿赶忙把擦嘴巾递给他,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
  “像第一天我们设计开放的医署,明明都是找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快速预估过的,结果落实到下面,没想到病人那么多,第一环就瘫掉,局面急转直下,要不是时风月和糜衡应对及时,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辛鸾起身坐在了大案前,开始整理昨日发下去的政令和经过一夜又叠起来的消息,“武道衙门直接面对百姓,是执行的最后一环,若在平时我还有余裕来调整,可是现在一来一往不知道中间要耽误多少事,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强硬执行渝都封城、百姓居家,还不至于过度执法、暴凌老幼。”
  他已没有补遗之策,所以只好让邹吾来为他兜底。
  避免封城成为底层的灾难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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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记得吗?三个月前你若没有应征武道衙门,现在,你也是下山城他们中的一员。”
  邹吾站了起来,倒水,切菜,砧板上传来规律的磕哒声,邹吾背着身——
  “别傻站着,涮锅,生火。”
  “噢!噢噢!”刘初六这才如梦初醒,羞愧地跑去灶台帮忙,手上忙着,心潮不断地起伏。
  邹吾垂着眼,没有看他,平静又寻常地开口,“初六,你有这样的想法我能理解——你们的任务重又累,有时候看到百姓求助难免烦躁。可是有些话不该这么说——我们很多时候的确没有办法判断百姓的求助是真的还是虚张声势,但是他们求助时的束手无策是真的,将心比心,若是你走投无路时,难道绝境里还想听别人说一句’识大体’吗?”
  邹吾知道,他们一定很骄傲。
  越是底层的忠贞之士,他们越会觉得对国家有责任,对主君有责任,为达目标,以生以死……封城那天,邹吾眼睁睁看着甲字班百夫长指挥手下对一个老人家拳打脚踢,口中大声叱骂,“老东西!封城了,知不知道!封城了!封城了!回家!回家!”
  他们每骂一句,便踢一脚——他们觉得自己在执行含章太子的命令,觉得身负使命,所以尽情挥洒,心安理得。直到邹吾大声喝止他们,伸手抽了其中一个衙役一巴掌,那个指挥作恶的百夫长才晓得停下。
  邹吾知道武道衙门旧习气很多,坏习惯很多,但他打的那个人,是个新兵。就在几个月前,他刚刚带他们的时候,这个人因为忍不住百夫长的残酷磋磨,曾经说起自己挨的打,人群中大声嘶喊了一句:“他们拿我们当狗!”此话一出,擦刀的三百人同时放刀大哭。
  邹吾站在高台上,见之难过,闻而伤心。
  这些新兵不知道,他们都是以他的名义征来的,他们入公门,原本就只是含章太子和向繇一场慷他人之慨的交易——可这些人也就是十七八九岁,年纪轻轻,不识字,年龄上心智上都是孩子,上级玩弄他们,疏忽他们,蔑视他们,世事茫茫,他们只是无人照料的灵魂,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没有定力,没有良知来抵御小恶与大恶,没有智慧来对付天地不仁。
  他们真的好比一只刺猬,辛鸾塞给邹吾,让他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可封城令下,武道衙门作为渝都人数最多的武装,冷衙变热,职部挪移,面向百姓,一朝得势,人人都是一片舍我其谁的雄心:他们觉得自己对朝廷有责任,沙中建塔,搭出虚幻的骄傲,唯独不觉得自己对百姓有责任,甚至还隐秘地觉得国家和百姓之间利益难以两全,为了国家,必然侵害百姓。
  那骄傲,自卑又自负,伟大又渺小。
  邹吾见了,慨之叹之,失望愀然。
  “可太子殿下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刘初六蹲在灶膛前烧火,烧得犹不死心,“……就是让我们做这样的事吗……这样琐碎的事?”
  墙角有几堆柴草,梁上凝结的水珠混着尘埃滴下乌黑,邹吾拿着长柄的锅铲,挑干净的调料,仍是撒得硬邦邦的:“不然呢?”
  刘初六喃喃地耸肩膀,好似雄心壮志浇灭在一刹那,“不知道才问您呐,您是太子殿下的近臣,他那么倚重您。”
  邹吾垂着眼,不知道怎么说才不伤他励志忠贞之心。
  封城之前封城之后他就没抽开身跟阿鸾说一话,他们一个在峰顶,一个在山底,政令推行全凭对对方的了解取法乎上,摸黑过河,刘初六问的,就算他和辛鸾见了也不会讨论啊。
  “今年元月十五,东境南阳深夜大火……”邹吾翻炒的动作转慢了,“当时太子殿下受困火海,逃命时仍不忘抱住一只跑不动的小鹿。”
  刘初六抬着头,缓缓睁大眼睛:厨房衰黑,偏偏邹吾身披光芒。
  “他救火不只是为了救火,是为了救火中的生灵,他抗疫不是非要和这病过不去,他是要救患了这病的百姓,他亲自来武道衙门,也不是为了另降大任,是因为你们的本职任务就足够重要,所以他才器重你们——我这样说,你能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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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鸾边揉着肚子边看各种禀帖折子,现在他每早起床都有些崩溃,看到反馈的消息总觉得昨日下过的命令简直就是一团乱麻,他快速地扫过,最后翻了翻武道衙门的消息,果然,除了病例和死亡人数,没有报上来的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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