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心大,山趾卸货忙碌宛如白昼,巨灵宫东殿此时被人团团包围,他这个时候还能安然入眠。
申睦抓过旁边的安哥儿,像扔什么爬上床的小猫小狗一样,狠狠地往地上一掷!
“申睦你疯了!”
一股寒气从向繇的天灵盖一掌打下,向繇尖叫一声,赤着脚去抱孩子,“你吓到他了!你干什么?!”
安哥儿睡得朦胧,此时骤然被吵醒,喉咙揪出声音,整个人一团失控地耸着,向繇扎实地搂住他,站起身就要出去换一间卧房:不是第一次了,因为安哥,他从五年前就频繁地被申睦气到换房睡!
“东殿被赤炎封住了。”申睦纹丝不动,掀开被褥披甲直接坐上床,他目光锁着向繇,“两个时辰前,宣余门出了大乱子,当时你在哪里?”
“什么我在哪?我除了在巨灵宫还能在哪里!”向繇出离愤怒,歇斯底里,猛地朝申睦大吼!
“啪”一声,申睦猛地冲上前去,狠狠抽了对方一个耳光。
长发被狠狠甩开,遮住半副脸颊,向繇颤抖着,不动了——
申睦这才荡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扳过来,手如铁铸,强硬坚持:“阿繇……别对我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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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城邹吾的小院,一夜之间成为了渝都崭新的权力中心,所有与总指挥对接的主要官员一夜间全部收到了第二日去小院报道的消息,同时关于物资的咨文数道急发,山趾之下,无一虚行。
整个茶室里风雅消闲的器皿摆件全部被撤换了下去,因为缺少存放卷轴的大柜,胡十三搬的时候就是把总指挥室的大柜连柜带纸的直接搬来,茶室的四角燃上了明亮的油灯,翠儿和几个辛鸾的近臣连续几个时辰飞快而小声地和邹吾介绍这些天辛鸾的政令,其中内容很多,杂而庞大,邹吾只是看了半个时辰,就能感觉到阿鸾在处理这些的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而就是这些小心翼翼,七天里没日没夜的打熬,这个少年让整个渝都在他手中,起死回生。
翠儿将手里的一折摊开,“这个下山城的医署……”
邹吾瞥了眼,抬起手:“小声点。这个我知道,时大夫和我说过。”
翠儿点点头,静静地把嘴闭上。
邹吾这里并不是大案,而是矮桌,一人一团蒲,盘坐或者跪坐,礼仪不像东境、亦不像南境,翠儿调整了姿势,坐回脚跟,塌下肩膀,在朦朦发亮的天光看邹吾迅速上手殿下的政令:翠儿一直都很想感谢他,但是一直没来得及跟他说,这是将他赎出极乐坊的人,让她再不必以“马”命名,还将他送上了钧台宫,让她有幸能被含章太子赏识,如今更是,他信任她,让她可以自如进入他们的内室,照看辛鸾。
“这几个折子,分权下去……”
邹吾抬起头,扔过来一叠,“陆数对吧,交他去做。”
翠儿点头:“嗯,记下了。”
晨光熹微,一夜波折,翠儿精力不济,百无聊赖的时候,就停下来偷偷地观察邹吾,这是个极英俊极英俊的男人,比辛鸾更理智成熟,更稳健从容,大概是年纪长了太子六岁的关系,行走坐卧,更显沉静文雅,但是说来,他似乎年纪也没有那么大,二十二岁,东宫卫许多年轻的小伙子都是二十多岁,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才貌能力皆不及他,一喜一怒却也都透着股骄傲的嘚瑟劲儿。
简朴,复杂,沉稳,优雅……还有什么?
翠儿意识朦胧,终于想到了,对,还有孤独,他看起来真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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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
翠儿一脚踩空,猛地惊醒,胡十三急躁而低声地拖她起来,不知不觉,天光大亮,她趴在桌上的另一端居然睡着了,翠儿下意识去翻自己记录的本子。胡十三急道,“我早拿去了,任务都分配下去了,你快起来……”翠儿这才舒了一口气,忙乱中抬头看一眼邹吾,只见他一脸森然,神色坚冷地正对视门外。
翠儿登时洒然而醒,陡然回头,只见厦子上一身高九尺有余的男人,正黑衣戎装、胸廓腿长地站在外面,不苟言笑,气势铁血而威严。
翠儿再不敢趴在桌案上,立刻与胡十三避到一侧。
“武烈侯。”
忽然间,那人开口,朝着邹吾颔首。
陡然荡开的茶室,阳光泼洒而入,邹吾缓缓起身,沉声道:“南君。”
第163章 殊死(2)
鸾乌殿中,西旻正为辛襄整理衣冠。
辛襄:“渝都瘟疫蔓延,听内线来报,墨麒麟暂停了东南与三苗的战局。”
西旻:“现在内阁该吵做一团了罢,一定恼恨前几日为何不迅速出兵,丧失了最佳时机。”
辛襄淡淡地更正她:“现在也是最佳时机。”
西旻没有说话。
移宫案后,两个人共度危机,迅速交心,西旻的聪敏让辛襄对这位小妻子很难不刮目相看,加上新婚燕尔,自然更显信任。
“依你看,陛下是什么心思?”
西旻轻轻笑了,恭维道,“父子同心,陛下的心思就是夫君的心思。”
这种话,辛襄听听就过了,他仰起脖子摊开手臂,方便西旻给他正冠,“主战派现在就做着他们春秋大梦,以为渝都受瘟疫重创,他们一定所当者破,克灭渝都,明日就能饮马宣余水。”
西旻抬着眼为他收紧冠节:“朝上的十之七八都是主战派。”
“那你看我有胜算吗?”
辛襄垂下头,以他的角度能看到这个小女子的浓密深黑的眼睫,“同一个招数用的太多,陛下也会看出端倪的罢,他还能这么纵容我保阿鸾嚒?”
“夫君。”西旻倏地抬眼,一语中的,“你太执着一人一地了。”
“眼光稍稍展开些,东南两朝虽是对峙,但天衍从名义上从未有一天产生过实质的分裂,陛下与含章太子都坚持是先帝的正统——至少眼下的局面,陛下的大业与含章太子的停战书并不冲突,既然不冲突,这些都是你回旋的余地。”
辛襄抬起她的下巴,在她的眼睛里找到支持:“你觉得他会同意暂时休战?”
西旻手上不停,揽住他的腰,一节一节为他勒上玉带:“夫君准备严密,当然会力压众意,占据上风,但您若想最后得到陛下的支持……妾倒有一个小计策。”
辛襄:“什么?”
腰带“啪”地轻轻合上,西旻郑重道:“换个称呼罢——你该喊他一声’父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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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都,中山城,小院。
上一次申睦与邹吾见面,还是凌晨巨灵宫的密阁之中,二人目光稍有对视,又立刻转开。这一次,两个人主宾倒置,彼此都是冷着脸,谁也没刻意做出寒暄的模样。
帷幔被层层撂开,辛鸾还在睡,少年娇小单薄的身体陷在柔软的妃红色中,整张脸睡得红扑扑的,像小女孩坨红的脸颊。
内室到底不方便深谈,申睦探望过辛鸾,当即主动要求出去。
“南君的回防倒是突然。”邹吾随口道。
申睦:“内子来信,说渝都瘟疫,叫我回来。”
邹吾的眼皮倏地一抬:“一起叫回来的还有五万南境军。”
申睦:“钧台宫之外也有五百赤炎。”
邹吾眉目轻轻一动,没有说话。
小院内已经被清空,两个人在整理好的矮案上相对安坐。
申睦:“殿下为何不肯住钧台宫呢?那里宽敞,人手也更方便照顾。”
茶水开了,咕噜噜地冒着热气,邹吾提壶擎杯:“实不相瞒,上个月二十八日,殿下被人投毒,这个月二十二日,也就是昨天,安住钧台宫的申良弼被人偷天换日。殿下不是不住,是不敢住。”
申睦嘴角轻轻提了一下,“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邹吾不轻不重地回敬,“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申睦:“那武烈侯想要什么?本君能做的,可以帮手。”
“申不亥。”
邹吾“嗑”地一声,杯盏落在申睦面前,“我要他死。”
申睦一笑,接什么放什么:“他是我南境右相。”
邹吾:“贪渎瞒报,携眷外逃,煽众逼宫,这些每一件都在明面上。”
申睦:“好,若殿下执意如此,我没有异议。”
邹吾:“殿下失血过多,暂不能临朝。这需要南君您下令,大义灭亲。”
申睦:“他是我叔公。”
邹吾毫不理会:“申良弼供述糜太医有钧台宫内线,钧台宫的女官们现在都还在,那我与殿下就查查看,到底是谁这么手眼通天,一个太医居然可以把手伸进巨灵宫。”
申睦似是而非地回应,“右相之位不能空悬,如今瘟疫乱局更不能乱,需要一个人来扛鼎指挥。”
“呵……”
这一次,邹吾忽然轻笑一声,把小铁皮壶放回小炉上,“我以为你们感情很好。”
“十多年了,再好也厌倦了。”
申睦不以为意,说着往屋里看了一眼,略抬高了声音,“本君知道你们新婚燕尔,不过凡事还是要多为自己考虑一些,以你的能力魄力,一方诸侯绰绰有余,实在不该受困于咫尺院宇,只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多谢赠言。那其他的我看就改日再议罢,阿鸾怎么中毒,申良弼怎么被救,巢瑞将军应该很快就查得清楚。”
申睦沉默了。
邹吾静静地看着他,他在赌,他赌申睦在虚张声势,赌申睦一定会保向繇。
果然,申睦妥协了:“总指挥权不变,殿下这七日辛劳不能白费。不过你们也需要朝廷的人手罢,那么多的物资,你们可办不来,朝廷大员们我可以动员,但你要把他们的子女都放出来。”
“这个没问题。”
邹吾略一沉吟,沉静的眼睛颇显诚意,“五百赤炎也会撤下钧台宫,拱卫这个小院,不过南君的五万人马在山趾实在也是耽误货船卸运物资,还请向后退出十里。”
他主动提出让申睦宽心不少:“南境的人马今日就可以退,申不亥的斩立决,一个时辰内即下。”
“好。”
邹吾以茶代酒,与他对了一杯,“钧台宫的女官们,我会安排人尽数送回巨灵宫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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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二日,酉时末,宣余门之乱。
渝都在几方势力煽动下以下克上,席千余人之怒逼宫解封,局面危如累卵,一触即溃,含章太子起于为难,挽狂澜于既倒,弥危散众。随即,申不亥落败,含章太子负伤,武烈侯邹吾、赤炎彻侯巢瑞迅速控制大局,稳住渝都整个局面。
五月二十三日,深夜子时,即宣余门之乱两个时辰后,墨麒麟携五万南境军归渝。
渝都之外,南境军列兵五万,虎视眈眈。武烈侯间不及谋,迅速部署渝都兵防,带兵入均台宫,统调赤炎、武道衙门、东宫卫三军将渝都下山城、中山城、巨灵宫东侧全权控制。
短短三个时辰,渝都高层间的信任降到冰点,战争阴云密布,瞬息间即可发难。
五月二十三日,上午巳时末,即同天五个时辰后,应武烈侯之邀,南君孤身赴约,于中山城与邹吾进行秘密谈判。
渝都的五月六月的风雨晴晦,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尽在这不到两刻钟的会谈里。
向繇暗中走尽险招,却几乎将整个渝都朝廷输掉,申睦捡起他半盘落索的黑子,挟自己南境十数年之威权,与武烈侯重新博弈。
没有人想鱼死网破,两方不断抛出条件和虚假的底线,反复施压对方让步,为己方谋得最大利益,最终两人在申不亥的处置上艰难地维持住了平衡,将恶化到了极点的关系共同往回拉了一步。
五月二十四日,东境传来难得的好消息,应含章太子停战之邀,垚关良成业退兵三百里,南境外部危机解除。
公子襄夫妇其中的运筹帷幄,南境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但尖锐对立的东南两朝于此转折,天衍除了东境、北境外,四方来援,全面补给封锁的渝都城,历经整整八天封锁之后,满目疮痍、满心惊恐的渝都终于平稳渡过了它最危险的混乱期,开始了它的按部就班,井井有条。
其实包括申睦、邹吾、巢瑞在内,他们也不知道如今的秩序会维持多久,这个暂时的规则又是否牢固,风云突变的时代,纵然他们不是背信弃义之人,但也总会被各方势力掣肘,能做的只是维持住暂时的平稳。
风过无痕,雨过无声,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又好像已经改换了天地——
清晨,晨露新结,草叶上摇摇欲坠。
小卓脖子上套着个巨大的板车,飞速地奔跑着,到一户人家门前就是一停,回头咬一兜青菜猪肉用力地甩头一撇,扔进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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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不保护他们,两个时辰轮一次班,若是吃饭都是在医署里,不就相当于要摘下面巾吃饭么?那还是会传人的,我的意见是还是去一个固定的干净的起居地方吧。”
“对,这些人一定要严格防护,冲锋在前的人,绝不能因为我们防护不周再倒下了。”
小院里,官员们一人领一个蒲团,压着声音跟邹吾说他们针对医护防疫的措施。
邹吾垂着眼睛,一边听他们说,一边看着他们折子,一目十行。
渝都并不乏有能力有干劲的年轻人,申睦一声令下,全体官僚再无顾忌,开始全心全意地配合于他,像是这种为了保护医护,利用起医署就近的空置小楼,每一层都加强人员保护、主要配合大夫们更换衣服、用餐休息,看着用心又用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