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负责营建设图的是谁?含章太子把修建巨灵宫的老匠人张倧公都请出来了,那老头儿,走过路过用肉眼看一圈,尺寸方位就有了。”
他隔壁那个长舌的箍匠蠢材,只是应征的一介雇工,在工地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二个时辰,那洋洋得意的劲儿就已经盖不住了,得空就大声宣扬,“诶,庞牙,你别不当回事,这疫症医署跟你呆的那医署可不一样,你以为只要能搬来床褥能住人就万事大吉?跟你说吧,地势很重要!还要邻水,这里面必须要方便随时通风换气,浊气排到合川去,而不能郁积在渝都里,大学问哩!”
“学问再大也不是你主建的!真有本事的,雇工的公头医署都留下当馆班,你还不是被人撵回来!”是时,庞牙恶狠狠地瞪了街坊一眼,喘着粗气“砰”地摔上门!把那恼羞成怒挡在门外。
新医署是木料营建,占地三顷,各个区中间贯通一条通道,分出重症、中症、轻症区域,各不干扰,两侧整齐排列住诊的单独隔间,保持正常通风。庞牙凭着记忆拖着废腿往前走,估略这医署中央应该有一个三区过渡点。
“欸……干什么!”
过药王骑虎像的刹那,那鼾声大作的馆班忽地睁开了眼睛,梦魇一样,眸光錾亮地瞅着这不认识的人,忽地站了起来,“谁啊,谁啊!别乱进!”
庞牙呼吸一紧,喘着粗气随手抓了个因由,“时大夫在这儿吗?”
那馆班狐疑地看他,打了个哈欠:“是啊,你是谁?”
庞牙把左臂一横,露出黑色的袖标,沉声道:“武道衙门公干,中山城极乐坊有伤患,找时风月大夫出诊!”
“不是……”
那馆班看了眼袖标,材质没错,但好像窄了一截似的,他有些迷糊,想着这医署女医师不多,女病患大部分希望还是女医师来照料,尽量医患两便,所以女医师各个如珍似宝,时大夫则更是宝贝中的宝贝,这些天忙着和医师们医药配伍,现在这个时辰怕是刚散了队,还在配药,“……武道衙门点名要时大夫啊?”
“啰嗦!”
庞牙冷着脸,一把揪住那馆班的衣襟,眼中含煞,“告诉我时大夫在哪,耽误了大事你负得起责嚒!”
那馆班当即吓得一哆嗦,民不与官斗,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来指向回廊,求饶高喊:“往里走南边第五间就是,时大夫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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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息,辛鸾一颗心就狠狠提到了嗓子眼。
宝船下密密麻麻的眼睛望了过来,都在等着看含章太子要如何应对?
辛鸾放缓呼吸,压住心头波涛万千,眉头一皱,看向底下的小吏:“人命官司自有下山城三司总理案情,调查鉴定,你们蔺大人若想查卓吾案,拿人问人执手令即可,报到孤这里来做何?”
他一番话说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滞偏袒。
那官吏反而一愣。
这人原也是五品的官吏,职级并不低,前段时候含章太子大权独揽许多日,上下朝廷连个大气也不敢喘,紧接着又是剧烈的人事调整,官场上上下下被好生调教了一圈,弄得他们人心惶惶,做事不敢有半丝的敷衍塞责,现如今南君虽然回来了,可太子与南君两方合作看似亲密无间,底下人许多事情处理又没了主意。
按照道理来说,武烈侯的弟弟圣宠优渥,害怕干涉到殿下,今时又只是杀了个平民,是必须回护的。可是殿下前有仗责近臣的事例在先,又有坚守法度断案不容纰漏的警告,上司被这一条明规则一条暗规则夹得是左右为难,只能让人过来先通报,再看风向行动。
辛鸾如何不知道底下这些人的小算盘,只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
朝中大员无数的目光都凝住了他,辛鸾心头有数,不消一个时辰,整个渝都都会知道。
“既然是苦主刚报上衙门,即是案情尚未断查明朗,卓吾与孤有私交,可孤也不敢铁口直断。”他眉头微蹙,“你不去拿人,还在此迁延什么?是害怕他拒捕不成?”
这……
那官吏迟疑了一下:卑职没想迁延啊,这就要告退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的确害怕拒捕,金章铜虎,这可不是随便是谁都敢去拿的。
辛鸾也不等他回话,道,“你若担心,武烈侯与你同去,他哥哥在,他也不敢放肆。”说着他抚袖转身,错身时轻轻地与邹吾对视一眼,邹吾紧锁着眉头,立刻颔首,下船。
说卓吾殴杀了人,无论是辛鸾还是邹吾都是不信的,可他们也清楚若不是真有牵连属实之处,没人敢在太子面前口出这等狂悖之言。
只是邹吾这一走,能震得住场面的虎将便也没了,今日下江行十数里阅兵,深入南境军五万精兵驻守之地,光靠他们这几个侍卫和文臣可不像样子。
“殿下……您看,是不是改日再去?”
徐斌凑上前来,谨慎得就像个小脚老太太,“今日私署衙门之事太突然,就怕南君有诈,您孤身前往,若南境军有异动,这便如何是好?”
辛鸾眨了眨眼睛,“司署衙门的一把手是我从下面新提拔的痴人,你看他今日众目睽睽上报就看得出。南君枭雄人物,要是这样的人都要煞费苦心地买通只为害我,他不怕丢人,我先替他丢人。”
徐斌:“可……今早只是登船便一波三折,如此出师不利,就怕南君来者不善。”
辛鸾拍了拍他的手背,“没这么严重,我这点胆量还是有的。”说着他笑着朝下面了一句,饶有兴致地喊:“乐班一列,点前二十四名琵琶手上来。”
如今局势险而不危,虎狼面对虎狼,还会斟酌着不敢妄动,可他一旦发现对面的是胆小的羔羊,虎狼只会毫不犹豫地扑身决喉。这权力角逐因人而异的精微的奥妙,外人不可言传,辛鸾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今日不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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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才通宵清点完资材的卓吾,浑不知大祸将至。
一夜跟木帚、纺锤、晾干、油布、木板打交道,卓吾从倪家庄园的号房里出来,在一次油然感慨起:“真不清楚老百姓到底会捐来什么花样资材”这件事,但是这些有的名字都喊不出来的东西,他又不能不理,因为事实几次证明,许多看起来根本没有用处的东西,结果送到各处的医署和一线衙门,居然还都能歪打正着地用上了。
何方归昨夜回来找他说话,顺便教了他几个字,随口说起他哥和辛鸾在私宴上说他拉起大旗周转民间物资,辞气中满是赞赏,小卓嘴上不服气,说夸奖的话,辛鸾会说,他哥才不会说。何方归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说就属你哥嘴上最得意,怎么他就不会说?是时小卓抓着炭笔,这一拍仿佛被火燎了一下,惊得原地起跳。
可能是何方归带来的消息,他一晚上都干劲儿十足,他感觉自己这条路没错,他哥和辛鸾都已是这世间难越的高峰,在他们后面走压他们的车辙,很难有用武之地,还不如另辟蹊径自己闯个天地。
赤炎的伙食永远量大份足,卓吾用布帘子给自己的伙伴们包了二十多个大包子,还有一食盒的小菜米粥,步履雀跃,直往自己住的那一趟平房里走……
“诶诶诶!快看快看!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平房里刚睡醒的猴子们又在大呼小叫了,这个年纪的半大小子到哪里都能取乐,扒到一个鸟洞都能呜号半天,卓吾自认还挺老成,在外面的桌子上把饭菜一放,朝里面大吼一声:“吃饭了——!”
谁知这些每日饿死鬼投胎的人,居然一个也没出来,里面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在喊,“快快,裴二,他回来了!你问他问他这是打哪来的!哈哈哈哈哈哈,让他进来!”
卓吾心头一跳,立刻有不好的预感,扭头冲进房去,一见,果然,辛鸾那件贴身衣物被人翻了出来,六七个人围着好奇地乱摸!
“还给我!”
卓吾眼里根本也看不到别的,直接怒吼一声,冲了过去!
谁知道拿着那小小布料的人立刻一闪,大笑道:“哇!卓老大真有你的!这样贴身的东西都能拿到!快跟我们说说,我们也学学!”
“对!”一群人笑得淫亵,哈哈哈大笑着一起起哄:“卓老大,快说快说!”
卓吾却一点也没有跟他们玩笑的心思,他冷着脸呼呼喘气,死死看定了那人,伸出手去,“胡八,你别让我跟你生气,把它还给我。”
“干嘛这么认真啊,又不是多大的事儿……”
那一件布料似杏色,又比杏色多一分薄红,他们这些孩子叫不出那颜色的名字,只觉得白绫红里的抓在手里薄如蝉翼,触手如马奶般冰凉丝滑,让这些泥地里滚出来的小子心都跟着颤抖起来。
胡八捏了捏那衣服,本来就是玩笑,谁知道卓吾这样较真,反而真的不乐意了,“都是兄弟,上上下下跟你挨累过命的交情,你就因为这么一件衣裳要跟我生气?”
“还给我!”
卓吾大吼,手又狠狠振了一下!
“是带血的!”
旁刺里忽然有人说话,“她已经来月事了!卓老大就说说呗,兴许哪天你就把人娶回来了!咱们还能不见嫂子嚒?”
卓吾倏地扭头,恶狠狠地瞪向他。
裴句忍不住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卓吾不想说就不说,把衣服还给他吧,咱们去吃饭。”
“我不!”胡八来了劲儿,他一把把那衣裳举起来,“不就是个衣服嚒?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何况这还是衣服的衣服,怎么就要为了这个东西跟我们生气?”
说着他原地起跳,把那薄薄的布料狠狠扔了出去,“冯四接着——!”
卓吾额头上的青筋蚯蚓般暴起,纵身猛地扑了过去,“还给我!”
“诶——”
冯四抓住那衣服,尾音转了个兴奋的调儿,立刻又抛了出去!
另一个混小子立刻接住,不怕事儿大地大笑,“来啊来啊!你说了我们就还给你!”
“游四!这里这里!”
“来了——!”
“那个谁说你拿它撸过,真的假的啊!这个不会太滑了吗?”
昂贵贴身的面料在一只手一只手里辗转过去,在半空里抛来掷去,卓吾双拳难敌四手,气得呼呼喘气。
其实他们就只是好奇,小卓回来前,他们讨论的只是这样的衣服得是什么人物穿的?卓吾太认真了。太认真不好,尤其是别人只是想嬉闹的时候。可话赶话赶到了这个局面,裴句急得满头大汗,左扑右挡,害怕这群没深没浅的人没完没了,真的把卓吾激怒!
“别闹了!”他大吼。
可那吼声立刻淹没在一群男孩的笑声和叫嚣声中。
游四站在最门口,眼看着战局就要扩大,兴奋地蹦起抓住那小衣,大喊一声,“来啊!咱们出去拿!”说着哈哈大笑着扬着衣料掉头就往往外奔——
只是这一冲,他“砰!”地撞上一堵人墙,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强力反弹到了一旁的墙壁上!
“做什么呢。”
来人沉声一问,眼见屋中这般的不像话的情状,目光刀光般慑人。
屋里刚才就要顶破棚顶的泥猴子们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他们畏怯地盯着这个身高八尺有余的男人,不约而同被那份气势所慑,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只……只是开玩笑玩儿呢……”
所有人都直觉地感受到今日要不可收拾了,虽然不明原因,却皆是手足无措。
男人没有理会那个个子最高的说话的男孩,反而看向那个离他最近,贴着土墙的男孩。
游四早就被刚才那一撞撞得神魂都没了,此时瘫在墙上,都不用男人询问,立刻不打自招把那贴身的小衣送了过去:“侯爷!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是小卓偷的!是他的东西!他每日藏在枕头下面的……”
卓吾在看到男人进屋的瞬间脸色就已经变了,在游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更是再也动弹不得,僵立在原地,血液都一寸寸地冻结:辛鸾每一件衣物都是敕造独一份,他哥不可能认不出来。
平房里一时陷入长久的死寂。卓吾喉头里“喀喀”地响着,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张脸迅速由赤转白,再由白转青,惊恐地,几无人色。
“哥……”
邹吾却没有应那一声呼唤,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转过来,在所有人都还明白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一脚把卓吾狠狠踹了出去!
肉体砸在砖墙上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地响起,“砰”地一声,仿若爆炸,男孩们齐齐一个哆嗦,几乎要在那巨响中瘫软下去!
邹吾却只看着自己鼻血长流、捂着肋条瘫坐于地的弟弟,一字一句地骂了两个字:“畜生。”
第170章 殊死(8)
那一踹力道又快又狠,惊天动地,一霎将所有的杂闹抽光,几乎置人于死地。
小卓缩着肩膀不敢反抗,喘着粗气坐在地上和自己的哥哥对视,浑身瑟瑟发抖。
整个屋里,刚才起哄打头的高个儿男孩最先动起来,大步迈过去蹲下来扶小卓:今日事因他而起,他没想到小卓的家长会忽然造访,他很过意不去闹成这样,忍不住朝着邹吾据理力争,“武烈侯!这是玩笑而已,他知道错了!就算您家风严谨,也不至于下这样的狠手啊!”
窃衣之事有失体统,那这教训也太骇人了。
其余人呆呆的,也忍不住点头赞同,纷纷附和,“是啊,他知道错了,饶了他这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