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古代架空]——BY:麦库姆斯先生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录入:12-01

  黑色蒙面巾被狠狠投掷在地上!贴脸的一面花花绿绿,凝成一滩触目惊心的污秽!
  红窃脂只看庞牙一眼,一身的从容刹那间全数折尽,猛地踏上一步——
  “都别过来!”
  时风月忽然嘶哑着大喊了一声,侧眼看着庞牙那斑驳的脸孔惊悚道,“他是红疹重病的感染者!”
  ·
  红疹。
  这是时风月为此次瘟疫命的名,原因是这场瘟疫大多病发的表征就是身体长出红色的小疹子,也是给寻常百姓的一种简单易懂的警示。
  只是这个名字在民间并不如何使用,他们喜欢叫它花眼瘟疫。
  只因瘟疫患者重症之后,红色胞疹变成黄色囊脬,待到里面搀出一线黑色杂质,就是人将绝命之时。民间对此议论纷纷,最后也不知道哪一个人带头,以胞浆未破的成熟状态看起来像蛇的眼睛喻形,称此瘟疫为“花眼”,这个名字便相继传开了。且这个说法传开时还附带着一句谣言:“花眼”瘟疫认主,只有不敬蛇母之人,才会染病。辛鸾也听说过这事儿,给出的反应是苦笑两声,莫可奈何,只想照旧让城区小吏纵马呼喝,尽其努力传达正确的防治措施。
  但从两个命名的认同程度来看,红窃脂有时候还是会灰心,这世道好像就是这样,老百姓说你奸你便奸,说你忠你便忠,他们自有他们的想法,是毁是誉,是讥是谗,没得商量。
  庞牙的脸上的脓包已经破裂,显然是病入膏肓之状,红窃脂惊惮地看着他,一时间心里有些没底:一个好好的活人他总有顾忌,可一个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亡命徒,那就没法用常理夺之了。
  “庞牙,一切好说。你有什么要求,尽可提出来,只要放过时大夫。”
  庞牙看着眼前这个明艳锋利的女人,觉得有些滑稽,居然还挺通情达理地回:“我没有什么要求,只要你不逼我,我也不想伤了时大夫。”
  “那你先把时大夫放回来?”
  “女郎以为我蠢嚒?你是练家子,我放了她,你第一个冲上来。”
  红窃脂粗喘了一口气,好言相问:“那你想做什么?”
  “生则无聊,死也无趣,我只想临死前放把火,看个热闹。”
  “放把火?”
  红窃脂狐疑地收紧了呼吸,不确定这个放把火是不是实际意思的放把火。
  “对,放把火。”
  庞牙平静地应她,“我看中这医署了,我想烧了它下去与我陪葬。”
  红窃脂:???
  说话间,这人居然已经把匕首插回了腰间,换了火折子出来。
  红窃脂心神一凛,这一下当真是知道这人是来真的了。
  此处医署张倧公那老头亲自领班定图的,当时要的急,营建也催得急,为了权衡一开始设计时就做了取舍,她在总控室听过一耳朵,具体不敢太清楚,但记住了一点,就是此医署主题以木料搭建,必须避火,不然这样的中通贯直,通风又好,一着势必要烧出个火烧连营。按说这些都是绝密的数据,以军事营建加以加密,若发现有人测绘外部基建全数以作间罪名入狱,医署建成之后也就是辛鸾和那张老头手里有建文图样,她这个成日在医署里呆的人都不知道到底哪里是要害处。
  但她现在忽然不确定起来:这个小喽啰是误打误撞,还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放眼望去,这方寸间四处都是草药等易燃之物,纵贯庑廊,还有数百的病人,庞牙手里的,又是攻克瘟疫配伍最要紧的医师,更不要提这些不算充裕的外援草药物资供给……破坏太容易了,比起建造,破坏简直太容易了。一个小小人物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就能捏住这么大的筹码,今日若真因这么一个人出了差池,那就是辛鸾和无数人之前的努力尽数成灰,搞不好百姓得再来一次暴动,上面的大好局面尽数失去,辛鸾就是砍了这医署所有戍卫者也折不了这罪过!
  庞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是他们陪他玩不起啊!
  红窃脂勇于任事,此时她缓缓放慢了呼吸,和时风月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把右手背过去,握紧“寄命”的刀柄——
  ·
  “等等!”
  火折子娴熟地在磨损发光的柜角一滑,登时划出明亮的火焰!
  庞牙像右侧挪了一步,就要引燃那一堆堆积得快达房梁的灯绒草!
  时风月眉目一凛,终于急了,一扫弱女子模样,威严地攥紧了庞牙的胳膊:“庞牙你这样无非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可你可知你这一点,就是把自己最后一条路堵死了!”
  庞牙讽刺一笑,“你能救我?”
  此时病区还能走动的病人都听到声响,陆陆续续地围观过来,眼看这剑拔弩张,时大夫又受制于人,都有些无措。
  “我能救你。”
  时风月声音坚定,丝毫不被外界所动,“我手里已有瘟疫配伍的药方,要救你性命不是难事,只因此方还未上禀殿下,所以暂未对外公布,你若现在悬崖勒马,一切为时不晚!可若是非要螳臂挡车,那你就点吧,这医署营建倾尽多少大家巧思,单就这庑廊每五丈就是一道封火砖建起的墙垣,隔水沟里还贯通了合川水——你可以烧,你点了这药,烧了这一间,明日就还有下一间!说什么烧掉整个医署为你陪葬,痴人说梦!你既不会死,这医署也不会塌!你有生之年是呆在监牢里忏悔今日这一点的冲动!”


第173章 殊死(11)
  山趾医署中,时风月受制于人,慷慨陈词。
  “我能救你!”
  时风月被庞牙抵着喉咙,可声音坚定,仿佛切金断玉,“我手里已有瘟疫配伍的药方,要救你性命不是难事,你若现在悬崖勒马,一切为时不晚!”
  她又重复了,视围观者于无物,一时间,围过来的堂官、医师、副手、病人都有些呆住了。
  而庞牙,显然也是被这个他捏着性命的女子震住了,他没想到她敢这么说,狐疑地看着她,眼神中出现了刹那的松动,好像是惊讶这个女子怎的就不怕,可是他很快就稳住了,冰冷地嗤笑,“时大夫当我是小孩子嚒?你的药我喝过,没有用。你的药我从封城当天就喝过,没有好转,更严重了。”
  什么烽火砖,什么隔水沟,庞牙知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只要她们拖延的时间够久,胜利的天平就会朝她们转移过去。
  “你喝的是哪一剂?”
  庞牙不耐烦了:“你省省吧,一个女大夫有什么真本事,你的哪一剂我都喝过。”
  “瘟疫虽同,但也因人而异。你跟着不知是哪个病人的药方乱喝,能有效果才怪!况且病患最忌怒气攻心,气忧成病,一看你就是心气郁结于内,瘟疫疽痈溃于外,二者齐攻,自然积不得解,每况愈下!还怪我的药不顶用?”时风月说得十分认真,甚至是十分气愤。
  可庞牙这粗人哪里听明白,他大吼:“有用就是有用,没用就是没用,女人你鬼说些什么呢!贾大夫自己配的药治愈无数,你又救了几个人回来!”
  “贾大夫?”有人在外圈窃窃私语,“这人谁?”
  “是哄抬高价的野路子医师!”时风月脸色蓦地涨红了,被人劫持都没有让她感受到这般的侮辱,“那无良医师兜售药材要出天价,早就被下狱了,怎么还会有人把他当神医?”
  “不可能,蛇母不会骗我。”
  “蛇母是哪位?你让她出来与我对峙!我倒要看看是我懂药理还是她懂药理?”
  “胡说八道!你不敬蛇母,你知不知那药方?就敢如此胡说!”
  谁都没想到,凶徒和被劫者居然因为医理和信仰吵了起来,估计是这庞牙为了自救用尽了所有方法,还费尽心思地钻研了一番,可是他那点煞费苦心的急就章在时风月那里根本不够看的,时风月字字铿锵,挨个反驳过去,“干草清热货不对板,白芷排脓止痛却也加速发症,桔梗、皂角刺败毒去火实际百无一用……他那药方狗屁不通,具体到几斤几两就是为了骗你们这些门外人,你蠢吗?居然还觉得它效果卓然?你是被骗了多少钱啊!”
  最后一句话,庞牙忽然激动起来,呼呼喘气,立时显现出瘟疫发作的急症来!
  从最开始是否染疫的惊惧,到被武烈侯当众处罚的悲苦,紧接着是确定染病倾尽家财购药熬药的焦灼,后来是处心积虑地筹谋报复,直到今日被人戳穿欺骗的震惊,他的病势一时间忽然酝酿到了顶点,“花眼”的病疽忽地从他脸上其余几个喷流而出,黄绿的液体带动喉头哽咽,他胸腔一口鲜血忽地喷涌了出来!
  “恨我不该打闯路人,恨我不该打那闯路人!”他满口鲜血,悲号不止:“……这世道恶,这世道恶!蛇母骗我,贾大夫骗我,老天骗我……都骗我!”
  “时姐姐!避开!”
  就在此时,红窃脂毫不迟疑甩刀出手,“寄命”闪着寒光直接飞出,锋利的刀刃直接砍透庞牙的手掌穿透经络肌腱,没入根部!
  庞牙受那巨力一带,整个人痛吼一声,下一刻已经被抬手手钉进了身后巨大的药墙柜上!
  火折子在红窃脂这雷霆一击中落入草药中,红窃脂立刻朝着一侧大吼,“堂倌!扑灭它!”早有准备的管事立刻脱了衣裳,扑身上前,一把压住那还未成势的火苗,而时风月惊魂甫定,早就在红窃脂出手的时候庞牙就吃痛着松开了她,此时她瘫坐在地上,才知道自己是真的紧张,几个医师一副急哭了表情赶紧跑上来,要搀扶她远离这是非之地,身后她却忽地听砰砰几声肉体碰撞的声响!
  “狗杂碎!狗杂碎!还想烧医署!美得你!”
  红窃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窜到了不能动弹的庞牙面前,他身上污浊不堪,但是红窃脂浑身都是严密的衣裳防护,只有身后佩刀的地方被她默默地徒手撕开了一块,见他发病,又害怕有诈,狠狠飞出几脚去,直到确认庞牙再不能反抗,才悻悻停下。
  “时大夫,下去吧,你受惊了……”
  身侧有人切切说着,时风月汗湿重衣,回首看了一眼那急剧倒气的庞牙,是急症,死亡之苦迅速爬上这个人的身体,使得他浑身剧烈的抽动,却发不出声音,那是她看了很多次的濒死之态,那是连被斩断手掌都让他发不出痛呼的痉挛振颤!
  “……这世道恶,这世道恶!”
  那一声嘶吼如雷鸣般在她脑中回响,时风月忽然踉跄着推开副手,踩着虚软地步子跌跌撞撞地冲到药台上去,翻出布兜里的小刀,迅速在干净布匹上擦了两擦,又冲回到那药墙前!
  “时姐姐……”红窃脂惊讶地看着时风月,跪坐在了庞牙身前。
  时风月没有迟疑,抬头看她,“你穿着防护衣裳,抓牢他,不要让他动。”
  她的眼神和声音都太笃定了,红窃脂被她一震,居然真的照办,按着庞牙痉挛扭结的身子,死死地叩紧在药墙上!见方的药柜在庞牙身体激烈的扭曲中“哐哐”作响,他的四肢都在这痛苦中开始反向地拗折!
  “抓牢他!”
  时风月发现自己执刀的手在抖,可能是惊吓,可能是紧张,她找到了下刀的位置,可却握不稳器具……“可恶!”她大骂一声,恼怒地左手拔下发钗狠狠地往自己的大腿上刺,锥心的疼痛让她顿时冷静了许多,右手再不迟疑,毫不犹豫地,一刀稳稳刺开他的咽喉下五寸!
  “——咳咳咳咳!”
  庞牙一个抽搐,猛地咳出胸腔里积郁的鲜血!好像是濒死之时也知道为他下刀的是谁,明明时风月没有力气瘫倒在他面前,他一个侧头,将那血都喷向了一旁的杂物——
  “哈,哈,哈……”
  所有人都抻直了脖子往里看,眼见着时大夫不计前嫌,救了刚才挟持于他的凶徒,各个啧啧有声,交头接耳起来。红窃脂眉头一皱,回头道,“各位回自己的屋中去罢,我们这里还需要料理,大家不要添乱。”说着给了几个堂倌眼色,让他们赶紧驱散人群——
  药墙撒乱的一角,时风月瘫坐在地上,亲自为庞牙包扎刚才的刀口。
  庞牙低了低头,只见自己浑身脓疮、鲜血,已是狼狈不堪,难为这容貌清寂的医师竟不嫌弃,居然亲自为他包扎,“你……”他开口,嘴里满是粘稠的血沫,“……干嘛还救我?”
  时风月垂着眼睛,手上动作不停,“有人专司捉拿,负责医署靖平,有人专司审谳,负责查实定案,我是大夫,我负责救死扶伤。”
  “就……这嚒简单?”
  “就这样简单。”
  时风月看着他,目光悲悯,“还有,我没有救你。我骗了你,我救不了你,你的情势早已不可挽回了,我多此一举……只是觉得你还有未尽之言,不想让你这么稀里糊涂地就去了。”
  “……我没什么可说的。”
  庞牙头颅后仰,不再看她,许久,低吟两声,“菩萨仁心……菩萨仁心。
  时风月叹了口气,捂着腿上的刺伤,缓缓站起来——
  庞牙自称出身刑名门户,红窃脂说他是乙字队正,那至少是武道衙门的百户,可能早在他们来渝都前就在公门府中混得风生水起,年纪轻轻手底下一百人,在渝都小有积蓄,能买得起那江湖骗子的药。
  邹吾跟她提过一嘴为什么处罚他——都是些公门积弊顽习了,动手动脚,逢上之恶,刁滑世故,他就是用这一套陈腐的规则一路混上去的,像那些长相险恶的盘蛇,终日与阴暗与尘土为伍,以其为常态,最后越发残缺,再不可见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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