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窃脂气血上涌,一言道破:“他们这是拿你当乱臣贼子防备呢!”
她真敢说,白骢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申豪倒是没有表情,他的一口意气已经在战争结束的时候泄掉了,他小叔叔被辛鸾所杀,渝都的重臣的确有缘由防备他。
申豪:“据说公子襄已经带兵逼临垚关,巢老大他们也是担忧我罢了。”
“什么担忧!他们也是将军,他们难道不了解你的难处?你这还是打赢了呢,若是打输了,是不是就要记你一桩蓄意叛国之罪?!你不知道,徐斌那个白面儿子现在正得四位重臣的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身无寸功,就只是拨弄是非,厉害他一张舌头,我瞧着这事儿将军们自己想不到,左不过是他的手笔!”
红窃脂猜得不差,这的确是徐守文提议的。在渝都整个沉浸在大胜之中时,他直接点出,若飞将军此时记恨墨麒麟之事,趁胜投奔东境,何如?
但红窃脂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军帐不远处,陶滦此时也接到一封密令:言,三苗战胜之后,发现申豪有反心,无论是东境投诚,还是引兵而去,只要他不肯卸除武装,尽可斩立决、杀无赦。
主君不在,整个局面已是波诡云谲变幻莫测,不容一丝的错漏!若申豪真的叛了,谁敢担待?谁能担待?巢瑞和何方归都不敢冒这个风险,想着申豪回渝之后徐徐劝导,毕竟墨麒麟之事未远,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红窃脂义愤填膺,申豪却已经很累了,听她这样说,更是累得已经无言可赘,不想顾这些是非。
申豪:“就这样吧,本来也没打算带着大军归渝,我三日内启程。”
红窃脂道:“你知道我计较的不是卸除武装,我只是不服,想问清楚他们什么意思。”
“红窃脂。”
申豪忽地抬头,灯火中凝视她,“你不要惹事。”
白骢惊慌地看了这两个人一眼。
红窃脂咬了咬牙,烛火中明艳又强硬:“我不惹事,我现在就飞回渝都!你也不要听命令三日即归,且等我回来再说。”说着,她掀开营帐,踏着满营的欢腾,大步走了出去。
·
七月二十五日,申豪到底没有等红窃脂回来。
他按照军令只带五十余精兵回渝,走安兴道,巡合川一岸,绕行眉红渡。
夜色如钩,寂静寒冷,沿路的密林树叶间苍然凝着千年的水汽,白骢黑马轻嘶着靠近,申豪沉默地拉起她的手,想着结束了……终于结束了,这是回渝都最近的小路,轻骑赶路后日即达,此后天下的纷纷扰扰,再与他无关。
白骢的歌声,在夜色中轻如呓语。
申豪垂着眼睛,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变故就在此时突然而至,沉寂的桑林两侧猛地燃起一片火光,南马蹄声滞重,北马蹄声轻捷,如鼓的马蹄声忽地呼啸而至,距他们一行一百五十步外,一纵北马跃上土坡高地,横冲而来!火光中来人紫色戎装,外头配漆黑的乌铁重铠,手中一柄沉重的红枪,脸上尽是冰冷傲气!
申豪立刻拉住白骢想要惊奔的战马,凝住冷峻的目光——
这是公子襄!
高辛氏的天之骄子,公子襄!
没有两阵相对的寒暄见礼,没有任何虚与委蛇的客套,辛襄居高临下看着阵心的五十余骑,冷漠地,就像是看着一群死人,而他的身后,身侧,是火光中千余的精骑白衣银铠,肃然列队!
“都记得陛下的悬赏嚒?”他扬声,暗夜里宛如魔鬼的怒吼,自有发动千军的威力:“得飞将军首级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烈焰枪遥指敌阵,瞬间悍然劈下!
“都给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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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夜,飞将军于归渝途中,遇袭,身亡。
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原本前一日还在东境缓缓行军的公子襄为何忽然会出现在南境的土地上,绕开了渡口侦查,渡河猛插,直接楔进了南境的肚子里。他的骑兵太快了,迅猛的作战机动,让他直接堵住了飞将军回渝的道路,而他的伏击,霹雳雷霆一般,瞬间改变了东境与南境的态势。
那是个血光迸溅的夜晚。
重赏之下,公子襄极其残酷的方式,放任自己的手下攻杀那五十余人。
渝都起先受到消息,只是震惊不知所措,茫然不敢相信。还是三日后,东境发布明文,颁布悬赏,称“得飞将军者,余骑争践其尸,马童得其头,赐封文林侯,王喜得其左臂,赐封中水侯,乌晋得其右臂,赐封郎中侯,匡盐、吕胜分得其左右股,封祝陈侯、赤泉侯,赏银各千金。”
鸟语花香,徐守文于渝都观其消息,木然呆立,久久不能言语。
飞将军申豪,赤炎十一师主帅,死前分尸五块,年仅二十一岁。
他在他战绩巅峰时猝然死去,有如一曲宏大的战歌自此戛然而止,从此,南境申家,浩浩荡荡地坍塌,再无一根脊梁。而南境兵士,在这样恐怖的震慑与这样惨痛的死法下,觳觫震恐,再无斗志。
天衍十六年七月、八月。
历史上响当当的英雄在接连的两月中一连串地亮相、谢幕,整个天衍的朝局就在他们的叱咤怒吼与叹惋悲痛中,来回、颠倒。
第189章 别离(4)
“我亲自去合川垚关一线。”
值房内,何方归放下军报,右手在微不可查地颤抖。
徐守文心头一跳,等目光再凝,那拳头业已紧紧握住,具象出坚不可摧的力量。
巢瑞沉痛地点了点头:“也好,现在军心不稳,有你坐镇,东边防线不至崩溃。”
主君被叩,申豪又战死,南境已是山雨欲来,东线若溃,那整个局面将再无力回天。
何方归肃然一点头,取了帅印,整了铠甲,临走时倏地回头:“催一催。武烈侯再不回来,我们……”他眼神一暗,没再说完,掉头大步走了出去。
整个值房的人安静得落针可闻,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南境已经到生死存亡的关口,若再没有转机,那他们就只能最后洒了这把热血。
大厦将倾啊!
何方归一走,整个值房内的南境四方柱石,此时已缺角一方。
徐守文默默地垂下头,自责和痛苦密不透风地压住了他,他觉得眼前的这些好荒诞,明明一日的时候他们刚刚击毙墨麒麟,明明就要迎来的大好的局面,明明辛鸾该呆在渝都励精图治,王图霸业,更进一步,可是居然就只一着不慎,落得如今满盘落索!
他展开军报,一字一字地去读斥候对公子襄当夜突袭的近军的描述。斥候说他的亲兵都是十八岁到二十二之间的青年武士,其中二百人来自神京的贵介门户,装配各个白衣银铠,高挑英俊到看似无用——也是因为这样的描述,南境并未将他们看在眼里,以为只是一批上战场赚军功的纨绔少爷兵,谁能想到就是这批整日陪着公子襄打马球的少年们,居然如此骁勇善战、允文允武!
徐守文咬紧牙关,那一刻,他几乎要恨出血来。
可整个局面还在雪上加霜,七月三十一日,斥候来报,一直两边不表态的西境,已经开始接触东境使臣。
是夜,独徐斌一人在值房值夜,他猛地压住那条线报的纸条,心里滚出一层一层的冰冷战栗:太子身陷囹圄,公子襄磨刀在侧,西境又暗通东境!大厦将崩,再救不回了!
值房里那般的冷,他一个体虚出汗的胖子,竟然打了个哆嗦,要走到外面去缓一缓,七月燥热的夜晚,夜空如洗,他一连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算是把呼吸喘匀,总控室外一颗巨大的芭蕉树,他几步过去,坐在那台阶下,颓然地耷下肩膀,仰头,看月亮。
渝都的夜,那样岑静。
安睡的百姓会有人猜到这一片土地要变天了嚒?他们现在这样爱戴他们的主君,将来会用同样的感情爱戴辛涧嚒?自己徐斌这名字也算响亮了吧,等自己人头落地,很多年后还会有人怀念自己嚒?
茫茫然的,徐斌像是想了许多,又像是什么也没想,他委顿着厚实的肩背,把自己耷拉成一个球,就在此时,他听到啪嗒嗒的脚步声,他木然地寻声看过去,先是见了一摞高的竹简从回廊那一侧拐过来,再然后,看到了自己儿子的脸。
“小子,干嘛呢?”徐斌出声。
“整理这些军情战报,明日给巢将军参考。”徐守文看到了亲爹,仍旧回答得一板一眼。
徐斌苦笑一声:“孩子,别忙了。用不上了。”
徐守文眉心一皱,徐斌摆了摆手中的纸条,徐守文当即明白,折过来,放下竹简,接过纸条就蹲在父亲的身前。
徐斌抹了把徐守文额角上的汗,语气平静:“每况愈下,已无任何转机。别忙了,都不必忙了。”
字条上的字,徐守文每个都认识,他看得眉心轻轻蹙起,却还是抬头抓紧父亲的衣袖,执拗道:“不会的父亲,不会的!”他看着徐斌颓唐神色,不知道哪里来的坚定,一字一句地劝,“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爹,孩儿求您再坚持坚持。”
徐斌垂着头,在儿子这样坚定的眼神中迷惑起来。
这孩子在这些天频频让自己刮目相看:明明从小在父母溺爱中长大,却不想在逆境中竟也有如此毅力。南境中层官员坐不安席、茫然不知进退,他一言一行去鼓舞人心;渝都百姓听到太子被囚心中担忧,他便撺掇邬先生以太子之师之名,去给百姓打气,说着他们都不敢打包票的话:太子一定回来;便是巢瑞巢看到了,都会时不时地去找他聊两句,图一振奋。
可是……这样的死不回头,有什么用呢?
“孩子,大势已去,人力已不能违抗。”
“不。”徐守文激动起来,“爹爹您不能认命啊!今岁您领着家小投奔垚关的决心呢?您已经赌赢了一次,现在为何不能再咬牙再坚持一次呢?巢、何、陈、徐现在支撑着南境的天,我们若是撑不下去,便是殿下创业未半而崩毁,巢何当世名将自不必说,陈嘉深耕渝都已久在南境也总有位置,独我徐家骤得富贵,根基不稳,您觉得我们输了,辛涧还会许我们重回南阳做个小小司丞嚒?爹爹,想想我们一家人,您不能放弃啊!”
徐守文他不是看不清这局面,只是他相信事在人为!他不敢彷徨,不敢踌躇,他只记得不能怕、不能溃、不能气馁、不能松下这口气,哪怕推动一点点呢,也比坐以待毙的好!
徐斌不愿再说,绕开儿子就想进屋。
徐守文却死死拉住他的袖子,“武烈候还未回来,说不定此事还有转机,东境合川一线已经让何将军稳住,西境我们可以背水一战,我们可以打!西君背信弃义,囚我主君,如此国耻便是匹夫也难安寝,存国在此一战,我不信在南境发动不起百万之师,我现在就写战书,明日就进言其他两位大人商议,我可以去西境谈判,爹,我可以去,他西境但凡还有点脑子,便要慎重对待,还我主君!”
徐斌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还是绕回原点,真要打老鼠,就怕伤玉瓶。”
“今时已不同往日,再者匆忙征发起的队伍不能用,就算同心也只是乌合之众。”他不想打击儿子,可是事实如此,“孩子,你可知道为何前些时日西境与我们虚与委蛇,现在又迅速向东境卖好?他是在等着看局势啊,他是看准了局势才动的。申豪一死,我们不仅仅是阵前失一大将,更是被斩断了与南境军一大半的联系根基,你现在要为父苦苦支撑,可是明眼人谁看不出呢?我们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
“老谋深算啊,老谋深算,我们顾此失彼,西境不会再给我们好脸色了,主君,要不回来了。”
徐守文一条腿再也支撑不住,直接跪倒在地,“是儿子自作聪明了,不该提议卸掉飞将军的武装。”
徐斌垂着眼睛,扯了他起来,“不怪你。你提议,却也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做的决定,当时情形如此,我们的确是不能不防,要怪就怪公子襄罢,十八岁的孩子,怎么就有这样阴鸷的手段?”
这眼光与手段都太可怕了,打得稳,看得准,杀得狠,简直要让成人在梦中都要被痛醒!自己眼前这个也长了十八年的儿子,哪里会料到半路突然杀出这样一员敌手来?
徐斌仰头长叹:“悔啊,悔不该当初没有劝殿下……”
徐守文犹不死心,“那武烈侯呢?当真已没有力挽狂澜之策了嚒?”
大局如此,虽然知道武烈侯此时一人也挽不住颓势,但是徐守文还是隐隐地不肯放弃这最后的期待:那个男人会有办法嚒?他会有办法罢。
让徐守文吃惊的是,自己的爹爹居然也回:“或许他有吧……但就是怕他不肯。”
“为何不肯?他和辛鸾,他们那种关系!”徐守文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愤怒,“当日他被人所污,辛鸾是如何拼了命保他的?!”
“你和为父说的不是一桩事情。”徐斌皱眉:“红窃脂上阵之前早已传了信鸽,按道理,十五日的时候就该有回信了,可是至今没有,红窃脂的解释是,信鸽一定是到了,他不回,只说明他不想回……”
徐守文愣住了。
徐斌又是一叹,目光悲悯地转向徐守文:“孩子啊,你太不了解武烈侯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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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斌没有说的是,在十五日当天时候,他已经排遣了翠儿带五十人队,亲自去西南找邹吾求援,琅翠那小姑娘倔强有胆色,接过红窃脂给的地址,扮成男装,立刻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