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鸾斟酌了下,坐在靠窗的一侧,缓缓道:“姐姐成婚也两年了,我听说中行府上的小妾这两年间好几位都有了身孕,姐姐却一直没有好消息,我便想着是不是中行沂那厮冷待了你,你要是受了委屈要说啊,我也好去给姐姐出气。”
红窃脂闻言失笑,“臭小子,你们都想什么呢?你这一个问我为什么不怀,仇英一个也问我为什么不怀,你们这是当我下猪仔吗?府上小妾和我能一样嚒?她们在府中呆得无事,生便生了,我这几年一直帮着中行沂练常备军,他只通钱财,对军务半丝不通,这事只能抓我来顶缸,你觉得我挺着肚子练兵,这合适嚒?”
“姐姐在避重就轻。”
辛鸾垂下眼睑,闷声道,“我是在问你婚后感情好嚒,舒心嚒,当时你嫁得匆忙,说西南不能一直被困着,他来提亲,你便答应了,可我只怕你过得不快活。”
红窃脂轻轻抽了口气,握住他的手,“小阿鸾,你想太多了。这世上的夫妻在一起,本来很多就只是搭伙过日子而已,你随便去问,大家都没有说很爱,也没有说不爱的,这就是我们常人的造化了。中境三邑之一的郡尉,相比其余二十几个小郡很体面了,你还能想到比中行沂更好的婚配嚒?”
红窃脂顾左右言他,又避开他的问题了。
院外忽有滇金猴敲窗,辛鸾默默地收回手,转身挑了竹帘子——
她明知道过得快不快活和夫君的官爵没什么直接联系的,按照世俗的道理,邹吾与“良配”扯不上半分钱的关系,那他大抵就是世上最不快活的人。辛鸾拈起小案上小洋芋递给窗外的滇金猴,它伸手接了,继续摊手,辛鸾无奈,从格子里又拿出一块牛肉干巴,猴儿这才满意,两手一勾,作揖般点了点头,三窜两窜地溜走。
“姐姐还记得申良弼嚒?”
毫无干系的,辛鸾忽然扯到这个名字。
红窃脂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诧异:“……嗯?谁?”
辛鸾重复:“申良弼。”
红窃脂反问:“他还活着呢?”
辛鸾眨了眨眼睛,见她的回答并无异样,不由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了而已,他的确还活着,在渝城郡担任着个小官,祸害遗千年嘛……”辛鸾瞧着时间差不多了,想着厨房也该开午饭了,便起身,欲引红窃脂吃个便饭。
此时外间忽有一人来报,隔着竹帘赫然是前几日辛鸾安排了差使的吏员。
辛鸾心头不详地一跳,赶紧给他使了眼色让他别说话,但是无奈此处是他私人住处,那吏员之前又被辛鸾嘱咐事情不容耽搁,一旦回来立刻报给他知晓,故而辛鸾这隔着竹帘云山雾罩的一眼,那人根本就没看见,上下嘴皮一打,干脆道:“王爷,五位客人现已接到,文林侯、中水侯、郎中侯居幽林坊,祝陈侯、赤泉侯居茶花园,途中一切顺利,卑职特来回禀。”
辛鸾倏地闭上眼睛。
果然,红窃脂仿佛被火燎着了一般,忽地站起身几步逼近:“你说谁?”
三个字,凶狠而勃然。
仿佛一头愤怒的母狼在攻击前磨牙吮血。
那吏员一哆嗦,这才看清内室之中居然还有外客,乍然听到这危险的一问,全身汗毛都要竖了起来:“文,文……林侯、中水侯、郎中侯、祝陈……”
红窃脂不等他说完,已然骤然回身对辛鸾怒目相向:“你请他们来的!”
辛鸾紧皱眉头,迟缓起身:“姐姐听我解释……”
可红窃脂没有耐性了。
她像是一蓬骤然点着的烈火,犀利的长刀出鞘之声忽然炸开在寂静之中,她抽刀而出,刀光就有如闪电一般刮擦溅落,而她毫不犹豫地,掉头就往外走!
“幽林坊和茶花园是罢?我回来再听你解释!”
“姐姐!”
辛鸾变了脸色,怒斥着扬声一喝!
就在他声音未落之时,一座九尺有余的大个子忽然从天而降!辛鸾那个凶猛的侍卫没有再带头盔铁盔,浑身钢铁般的肌肉直接外露着,光溜溜的头颅上红筋遍布,山一般轰隆砸在辛鸾的小院外,盯住竹帘后的红窃脂,凶猛咆哮!
“辛鸾!”
红窃脂一颗胸膛就像是即将爆发的火山岩浆被人狠狠扣住,她喘着气,恼恨回头,“你想干什么?你是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嚒?你不杀他们,你拦我?”
前来述职的吏员已经吓瘫了,眼见这忽露真容的庞然大物砸在眼前,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辛鸾轻轻扫了那人一眼,思绪一掠,居然没有开口让那位先出去,平静地垂下头,仿佛是亏心而不知如何应答一般,没有说话。
红窃脂在他的沉默中出离愤怒了。她冷笑,“所以是故意瞒我的是嚒?若不是我今日突然来了,是不是还撞不见这么精彩的一幕?辛鸾你是已经忘了申豪了嚒?他的死和你有关你还记得吗?当初若不是你杀了他全家,你身边那个小白脸会猜忌他嚒?你哥会把他分尸嚒?你是把所有人为你流的血,都忘干净了嚒?!”
空气中有出奇的难堪。
辛鸾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着低着头,像是赎罪着看着自己的倒影,许久,他才嘶哑道:“姐姐,来者是客,只要是在我的屋檐下,谁也不能动我的客人——”
“你也不行。”
红窃脂惨笑两声,持刀的手像是突然没了力气,令她凄然地后退两步:“所以这又是你的委屈求全……?你的新招数?你现在不仅要向辛涧下跪?连他咬人的狗你都要下跪了,辛鸾你是羊羔子吗?你是哪怕叫得大声了点都害怕被狼叼走的羊羔子吗?为什么不打回去?邹吾还背着骂名远走天涯,你委曲求全地跪着,难不成还想让辛涧主动给他一个特赦嚒?!”
辛鸾喘着气,手臂上的青筋倏地耸起了——
可只有一息,他颤抖着松开紧绷的拳头,压抑住明显的怒气:“姐姐,你言过了。”
他脸色苍白地走上前去,勉强露出个笑容来,“你若是不想看到他们五个人,我这就派人送您回内史郡去,你息怒,大好的节日何必……”
“不用麻烦。”红窃脂冷冷地打断他,刀柄倒转,直接拦住辛鸾的好意,“陈留王行个方便,我摘了他们的人头就走,这事儿绝落不到王爷您的头上。”
辛鸾舔了下嘴唇,垂下眼睑,又靠近了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劝道。
“姐姐,你今日杀他们泄愤简单,可行这样的意气有什么用呢?飞将军不能死而复生。况且你要带着这五颗头颅去哪里呢?西南不敢留你,内史郡亦不敢留您,都这么多年了,您要往前看啊。”
这本是再推心置腹不过的体己话了,可是红窃脂的目光却倏地阴冷地射过来,因为距离太近,那眼神几乎亮得有些吓人——
“如果有人杀了邹吾并把他分尸五块,辛鸾你自己说,你会往前看嚒?”
女人的声音就压在喉咙里,辛鸾猝不及防,僵硬的脸颊忽地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你看,你不会了。”
红窃脂后退一步,面露冰冷讽刺:“说什么意气,只是申豪在你那不重要而已。”
本该动怒的,可是不知为何,辛鸾在她这句话中倏地平静下来,他撇了下头,淡淡道,“姐姐这样类比,没有道理……”
他言语平静,没有丝毫置气的意思,随后扭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定她:“我从未另有婚姻,邹吾也从未说过要娶别人为妻。可飞将军当年在我面前请求赐婚,求娶的,可不是姐姐你。”
第204章 红窃脂(番外)
如果你有中意的女子,大难来时,让她先逃出去。——滇城旧谚
从西南到内史郡,要走过一段险恶的崇山峻岭。霓汝,垭口,地狱谷,从名字听也能看出此处一片绝地,烟瘴缭绕,徙步难行,红窃脂是土生的西南人,从小在山沟里摸爬滚打,对这条线路的外延熟悉,可让她深入林嶂,她也是不敢的。
裴句小心地纵着马儿跟在她身后,一边低头看路,一边忧心忡忡地汇报:“前些时日,卑职又在军营里发现了好几册的谤书,都是写您的。”
红窃脂:“还是申家那无聊纨绔弄的?”
裴句闷闷地应了声:“嗯。”
红窃脂咧了咧嘴角,感觉牙疼。
三年前天衍改制,行政、军事上下都在大动刀戈。撤销了赤炎兵制,遣散转调麾下旧部,另设地方旗号,太子章华亲手接掌切分军务,内史郡因为地理位置原因需要,是上面钦点的地方兵制改动重点,地方男子二十三到二十五岁,全征做兵源,设与西境交接的戍卒,定岁从军训练,择优进入神京。
此乃酷法苛政。
裴句从渝都陷落后便一直跟着红窃脂在她身边做个亲兵,他知道她是怎样的女人,强硬有力,做事不打折扣。地方军事负责人在三川郡会议时,上首高傲的章华太子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他想不到,同样是高辛氏的血脉,陈留王那样温和多情,和他一起长大的另一位居然如此的趾高气昂,裴句自认红窃脂当时带去的都是内史郡精锐,可他只拿他们当无知乡愚,仿若脚下尘泥。
自从炀帝接管天下之后,裴句总觉得要打仗,慌慌难安,今日令男子书年,重建守备城防,明日又开始大规模清查人口,下面被上面折腾得来来回回,好不烦恼。
内史郡的主政郡尉中行沂,是难得的商才,可是让他管兵,一窍不通,裴句怀疑他是耳闻当年东南战场,红窃脂可与飞将军相互配合之英姿,想让她帮着协理军政诸事,才想方设法娶回家中。
裴句以平和心态去评价,只觉得神京政令难行,其新政比较适合东境,不太适合北方、西方、南方等边陲,而内史郡靠近西境,粗豪强硬之百姓,并不乐意买账。
然这不满总要有个出口,红窃脂是女子,又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便也就首当其冲。
裴句:“卑职斗胆,想问将军。”
红窃脂漫不经心:“你说。”
裴句:“那书上所写,是真的嚒?”
红窃脂皱了皱眉头:“真真假假罢,当年的事情,我好多也记不得了。”
裴句不清楚那书是怎么传阅而来的,许多老兵痞并不识字,但是自从扩军之后,识字的人家开始卷来形形色色的物事带进军营,其中就有这本书。
书中写的是个故事,说一名女子在烟花之地一舞献技献媚一名男子,之后男子动心,两人私会数次,亲吻拥抱,不想女子只为从他那里套得无数家族辛密,最后负心别恋,将他整个家族拖入深渊。兵营生活寒苦,一点乐子都是乐子,何况书册还真名真姓,煞有介事,女子用的是红窃脂的名字,那男子的家族是大名鼎鼎的申屠氏,亦是南境申氏。
立意恶毒的书或许不能传世,但是并不妨碍它当世的肆意传阅,裴句三年前在渝都,对申氏落败有所耳闻,知道那这绝非是红窃脂一人可以做到,故而无法想象撰书者该是多么无聊恶毒,居然随手将这么大的罪过丢在红窃脂的身上,以诋毁一位已婚女子的名誉为乐趣。
“我的感情……”
暮光低垂,林间染上苍白寒意,红窃脂声音低回,“跟那个写书的混蛋根本就没有半丝关系。”
很多人看来,一个女子与男子有了亲密的关系又不肯嫁给他,这本身就自带罪过,可凭什么呢?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情,凭什么女子要做道德的被告?
“三年前六月的最后一天,在渝城,我接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命令。”
清寂的环境让她忽然生出倾诉的欲望,红窃脂舔了舔嘴唇,缓缓道,“赤炎军当晚忽然下令让我出渝都,采购铜铁,这原不是我的事情,但是掌令很坚持,说是飞将军一力要求的,且是立刻就走……我当时摸不着头脑,但也没有多问,三天之后我在外地听说渝都被围,我立刻绕路飞回去才知道,小卓死了,墨麒麟死了,原本那天晚上,向繇是要炸了渝都的……”
“可这一切都没完,之后三苗人叛乱,辛鸾被俘,邹吾失联,申豪引兵出征……那段时间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大家都很慌,根本来不及反应,我其实一直都想问一问飞将军,你最初想站在的是哪一边?若是提前知晓计划,本可以透露给主君,可为什么你不说?既然不告诉主君,那就是与辛鸾为敌,那他有同袍,有红颜知己,有那个不争气的同宗小叔叔,又何必支使我出去避祸?”
“……我没想到他求过赐婚。”
裴句听得好好的,心头一突,没想到忽然这样的转折。
“求的是别的。”
“那姑娘我认识,有交情。有人评价我俩,说她如清湖,我如瀑布,我和她第一面就是那书里说的,在烟花之地跳舞,但有差别,不是献技,是斗舞,我三战三胜,她避退服输。不论身份之说,我一直觉得我比她强,容貌比她美,比她能干,申豪攻打三苗时,她只能在军帐中等他,我却可以提刀上马,配合着他合围包抄,我红窃脂是英雄,此生只爱英雄,也必得英雄所爱……可白骢之后我才知道……”
“原来有些事情……原也不在乎谁输谁赢。”
女人声音怅然,哀伤直触灵魂。
裴句悚然地听着,在这样巨量的消息里,慢慢地转明白过来,原来红窃脂心之所系,不是丈夫中行沂,不是书中大肆渲染的申良弼,居然是飞将军申豪,若不是听她亲口说出,谁能想得到这两个人还有渊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