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敬重红窃脂,确认这女人有傲视群雄的军事能力,只是无奈在嫁人后于内史郡接了个窝囊差事。此人有才干,辞色锋利,见事一针见血,遇事拔刀相助,有时听她排练军队预估战局,他并不知道如何相信她,但是每每必中,他只能对她的敬意更深一层。
他也很敬重飞将军。自然,许多人都敬重飞将军,天生贵胄,侠肝义胆,救帝子、保渝都、退三苗,他的功勋足以被人后人传唱,天衍十六年,渝都天灾人祸一起爆发,墨麒麟之死让整个南境直接滑向了无可挽回的深渊,是申豪临危受命,最后攒着南境军支撑到了东南大胜,此一役,他堪称南境干城。
可与飞将军的故事一起传世的女子,名叫白骢,不叫红窃脂。
传说那晚的杏子林,最后举刀与飞将军并肩的,是一位模样清俊的女子。飞将军夺了敌军的兵刃,反手将自己的“苍岳”扔给那女子,牵缰引马,在月夜下一路厮杀,只是最后一层重围里,女子没能跟着一起杀出,将军正欲回身救援,她为了不拖累于人,义无反顾地自刎在宝剑之下。
传说,那是忠贞烈性的女子,血迹已干,芳魂犹在,将来后人为飞将军编撰英雄的风流逸事,讲的也不会是她红窃脂。
裴句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最后也只能老生常谈:“将军,斯人已逝,还是看开的好,活着的人总要活着。陈留王乃性情中人,他对那五人未必不恨,想来应该是有他自己的方略筹谋,您为了这个与他闹伤了感情,不是让亲痛仇快嚒?”
红窃脂倏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裴句,你是我亲卫,这话我只对你说。”
“将军您讲。”
“其实我并不知道,飞将军的死,到底背后有多少凶手。”
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句话,裴句稍稍一思,背后便滚下层层冷汗来。
“我三年前的确愤怒,我从渝都赶回前线知道申豪已经走了,沿着路去寻他,最后寻到满地血腥……我一直想知道杀了他是哪些人,辛涧将杀人凶手公之于众,我稍一查,居然是神京大户人家马夫、扈从之流,因为擅长拳脚被辛襄征召,陪着主子出生入死,因悬赏而奋勇拼杀……他们算什么东西?给人提鞋踩背的货色,他们杀了他……”
“辛鸾自己心里没有一杆秤嚒?他不知道自己最对不起申豪嚒?他都知道,飞将军建功而不居功,负责而不越位,不喜政治,不忘乎所以,邹吾在侧,他的确不是他最好的将军,但是他已经足够好,那一日申豪为什么身边只有数十人,这其中原委,他比谁都清楚,他不仅是死在那五人手里,他还死在自己人手里……”
阴暗粘稠的猜忌,背叛之痛,直痛骨髓。
这世上最难过的事情,是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去怪谁。
“其实他很久都没有跟我说重要的事情了,我知道,他疏远了我,权利逐渐放在庄珺、徐守文他们身上,只把我当姐姐。”
红窃脂知趣,她知道辛鸾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再需要他们这样的人了,他的班底在变强大,不再需要快意恩仇、天真纯粹之人了,申豪死了,卓吾死了,自己被驱出核心,辛鸾亲手将那个热血、梦幻的英雄时代扼杀,换上一个个谨慎稳妥、老谋深算之人,看起来是他温柔多情依旧,可骨子里,早不同了。
“帝王之路,道阻且长……”红窃脂纵着马驹,于暮色苍茫中轻轻喟叹:“回首往事,一路尸骨。”
第205章 布局(5)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三月街节,傍晚,酉时,陈留王府开门延客。
西南民风淳朴,凡遇婚庆佳节,大户人家都是要办流水席早晚迎客的,辛鸾入乡随俗,早早地派人装点城池,备好了饭菜酒肉,城中无论富贵寒素,皆可在当晚聚集陈留王府,吃酒欢庆。
酒香肉香,彩绸歌舞,酉时三刻,辛鸾准时去露了个面,说了番“祈祷风调雨顺”的开席话,之后推饮了三杯,便自行回了院落,看书,泡脚。今日事多,他起居处没有用人留职,他便边读边看,遥远的喧嚣衬着他舒缓凝定的读书声,不由生出禅意。
“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读了一刻钟,辛鸾就有些口渴,放下书要吃盏茶,不想他一动,角落里面壁般的大个子也忽地跟着动了。可怖的疤节刀口在微弱的烛光中逐渐显形,先露出来的是男人一身横练粗蛮的肌肉,内室的地板震颤着,好像走过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座粗壮的土木巨塔。
辛鸾一边喝茶一边拿眼淡定地瞟他。
“巨塔”目不斜视,轰隆隆地在他面前蹲下,伸出树干一样的手臂,握住辛鸾两只脚踝,几乎是轻柔地将他一双足,湿淋淋地从水盆里拔出来,再郑重地放在自己膝盖上,用裤子擦干。
这不是他第一次抓自己的脚。辛鸾从几年前的头皮发麻,到现在已经习惯,见状,他蹙眉屈膝踢了“巨塔”的胸口一下,对牛弹琴地道:“欸,给你读了这么久,你悟不悟呀?”
“塔”没有抬头。纹理粗糙的手掌裹着辛鸾的脚背,小心地为他抹掉几滴水珠,之后也不管袜子,直接自作主张地替他套上鞋子。
辛鸾无奈。
这是妄人,没什么心志,亦不会说话,不知什么缘由,竟然肯守卫于他。
辛鸾正要再说些什么,小院的门忽地开了,有管事步履匆匆,门外请示:“王爷,宝月楼那五位贵客说吃喝无趣,想要请美人作乐。”
辛鸾的眉心轻轻蹙起,口气便带了几分煞气:“玩物丧志,玩人丧德,我王府没有美人。”
王喜文林侯等人的确是辛涧安插于西南门前的屏障,辛鸾这些年要向东境示诚,不免要敬他们三分,但事涉底线,他没法相让。
管事也明理之人,得了这话立刻道:“那卑职立刻去库房里挑两坛秋月白,亲自给他们送去。”
辛鸾鼻尖微动,应了个“嗯”表示同意,那管事再不耽搁,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帮辛鸾应付那帮难缠的“贵客”去了。
时有上弦月,清冷孤绝。
院落一下子又重回孤寂,“巨塔”为他穿好了鞋子,已然又无声无息地隐没于黑暗之中面壁去了,辛鸾在一豆烛火下翻回刚读的书页,正欲开口朗诵,想到那人根本是听也听不懂的,心中悲凉,忽然间便没了兴致。
这“巨塔”是庄珺带来的。
三年前外祖说要为他请“大才”来做老师,他于西南苦等了半年,日日挑灯读书,就怕“大才”见了他不满意他悟性根骨,不肯教授,半年之后,他盼星星一般将这位传说中的庄先生盼来,焚香沐浴、列班击鼓地等候于城池之外,排面拉得十足,谁知先生出人意表,照面时衣衫褴褛,邋里邋遢,浑像个招摇撞骗的术士,身后还拽着辆臭烘烘的囚车。
辛鸾求师若渴,只道天下大才都脾气古怪,自笑意盈盈地接上去,强忍臭气,事师以礼,待晚间可算将人安顿完,他脚底一滑,险些被煎熬得直接晕过去。
好在,庄珺也不枉他如此礼遇。
老先生时事通透,经天纬地,其提纲挈领之谋略布局稍一辉映,辛鸾身边一箩筐的文臣武将便都被比成了小才,让人惶恐不已。但高手也有高手的怪癖,譬如辛鸾想让他像邬先生那般每日定时定晌来上窗课,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庄珺定了规矩,称每年只授课三个月,其余时间他要出门远游寻天珍地宝,回程后再考较辛鸾功课。
天才向来不受约束,辛鸾闻之又奈何?只能恭敬送上游资。
庄珺神色如常,点头收下,临行前叮嘱他,说后院囚车记得帮他喂食,一日三顿,一顿三只鸡,不要将它饿死。那囚车从进王府后便一直蒙着黑布,辛鸾只道里面锁着的是师父擒来的凶恶猛兽,夜晚时不时嘶声咆哮,搅得许多用人心中畏惧。辛鸾点头说好,又问要不要清一清笼子,也免得味道过重。庄珺沉吟了一瞬,忽道,也罢,你去看看它罢。
辛鸾心生狐疑,缓缓走去后院,只道到这有什么好看的呢?野兽吃喝拉撒半年,里面定然污浊不堪,果然,任王府花木扶苏,越靠近囚车便还是越臭,辛鸾屏住呼吸,飞快地牵住黑布的一角,碎步向后拖延了数步,然后用力一口气扯下!
“呼啦——”一阵声响,黢黑的帷布猛地被抖开,荡起厚重的污浊!
那笼中物像是被人突然搅了睡眠,猝然躬身跃起!铁囚牢固,沉重锁链骤然间绷到了最紧,绷得马车也在摇摇欲坠!怪物四肢被负,见挣扎不出,猛地朝辛鸾嘶咆起来!
辛鸾大吃一惊,猛然后退一步,不过他不是惊这凶悍的攻击,不是惊那埋得老高的污秽,而是惊那里面的根本不是野兽,而是人!
“师父……这……”
辛鸾没有错认,那的确是人。佝偻蜷缩在囚牢里,但身躯至少九尺有余,这人没有头发了,头骨上红白交错,满是伤疤,浑身肌肉贲张着,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他无可匹敌的凶暴。
“殿下知道神京齐家那个齐二罢?”
庄珺摇响铃铛,一步步走过来,“那齐二在南阴墟后便领了辛涧的密令,从各地抓来反抗者投入密牢,培植一批非人的死士。化形,炼器,秘术,逆天命,齐二敲掉他们的指甲,拔掉他们的头发,阉割他们的性具,用秘术浸泡他们的体肤,熬炼他们筋骨,直把他们的肉身打造成铜墙铁壁。”
辛鸾走近一步,对上那油亮的、污秽不堪的脸。
庄珺的声音疏离又遥远,好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之事:“看到他身上的伤疤了嚒?”
辛鸾屏息,他看到了。贲张的肌肉横着粗长的伤口,瘢痕交错,体无完肤,而锁链挟制无法到达之处,那些肉已经开始腐烂变绿,爬满了虱子和蛆虫。
“那都是齐二砍的。”
庄珺:“炼这样的杀人武士,至少要在他们身上砍上一百刀,从非要害处开始砍,从血流如注到后来只留很小很浅的伤口……整整半年,地牢里会充满血腥气和惨叫声,无数人在这个过程里死掉,百人里能炼出十人就已经是极难得极难得,非是信念强大、体格健壮之人,不能成功。”
恶臭味已经不在考虑之中,辛鸾上前一步,缩紧了眉头——
“他叫什么名字?”
庄珺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愣了一下。
辛鸾重复:“他叫什么名字?”
“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这个了。”庄珺道:“他叫白角。”
辛鸾的瞳孔倏地张开:“……是他!”
庄珺反问:“殿下认识他?”
“认识。”
辛鸾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笼中人,“他救过我。在南阴墟,他是帮我传信的人。”
铁笼忽地震动起来,像是附着了不安的魂灵,那里面的大块头挣动着锁链瞪视着辛鸾,仿佛他是他的仇人,铁链哐哐乱撞,四肢的连接处已经腐烂,恶臭不堪。辛鸾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非人非鬼的东西居然就是当时那个腼腆又结巴的青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就不能把他放出来嚒?”辛鸾回头。
庄珺摇头,“不能。他没有神志,您多少个护卫都压不住他。这些人为了维持住冲击力和爆发力,心智早已被剔磨干净了。”
辛鸾抓住漏洞:“那齐二要如何控制他?”
费尽周章做这样的事情,不会是只为了弄一批不受自己驱使的怪物罢?
“一块铁木。”庄珺声音严肃,脸色发青,“齐二有一块烧得通红的红槲铁木。”
辛鸾点头:“那我知道了。是南阳那棵树。”
笼中人还在嘶吼,像是认不出辛鸾了。辛鸾信手拈花,修长的桃枝在他手中凭空捏出,花朵生于枝上,娇嫩又温柔,紧接着,他伸出手去,伸进铁栅,要递给他。
“殿下!”
庄珺怎么能想到辛鸾忽然做这样的动作?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已经整条胳膊都被扯了进去!白角不假思索地捉住他的手腕,野火燎人一样把人拽住了,辛鸾一张脸“哐”地一声撞在铁栏上,一条胳膊好像下一刻都要被掰折!
“守卫!守卫!”
庄珺骤然摇铃,猛地朝外面大吼起来,声音带着少有的慌张!
一个千金贵体,一个脚下污泥,这高辛氏的孩子脑子有什么毛病?坐不垂堂的道理都不懂嚒!
“先生!”
辛鸾的脸贴上腥臭的冷铁杆,冷静地喝断了庄珺:“别喊,他没有敌意。”
外祖说他的桃花枝百邪不侵,他只是想送他一支。笼中人手心粗糙,布满了刀剑的伤痕,他扯着他,就像有一条锯齿般刮擦着他,可那只是力气大,他没想把他怎么样!焦灼的摇铃声止歇了,庄珺紧绷地蹙紧眉头,无法呼吸,姑且只能相信辛鸾的判断,眼睁睁地看着辛鸾被白角缓缓提起来,笼中人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贪婪地探过身来——
然后笨拙地垂下头,荒诞又悚人地嗅了一下,那小小的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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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君都被卡在笼子外面了,白角三年前便如是这般顺势被放了出来,虽说为了以防万一还是锁着手脚链子,但是至少不再像狗一样圈在笼子里了,日复一日相处,辛鸾看他好似也没那般危险,没见他肆意去伤人,便给他打了体面的铠甲和头盔,让他试着做自己的护卫。
辛鸾从不叫他“白角”,对外介绍只说这是自己的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