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邹吾胁着辛鸾翻身上马,胭脂于他身下刨蹄轻嘶,喷出白色的雾气,而在他的胸甲前,人事不知的辛鸾轻轻地靠着他,孩子一样昏昏而睡。
“照顾好他,我为你断后。”
辛襄最后扯着胭脂的马缰,又深深看了辛鸾一眼,紧接着,他狠狠吸了口气,收拾起所有的优柔寡断,抬起眼眸坚毅地看向邹吾,“走吧!将来若有机会见面,我再找你试手较一较高下!”
邹吾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扯着胭脂的缰绳点了点头,丢下一句“随时恭候”,说着他再不迟疑,一夹马腹直直冲出落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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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忽有天降大雪。
王庭的火光之外,空中骤然飘起了大片的雪絮,冷寂笔直的青石御道上,邹吾身上的禁军明光铠于身后熠然生辉,辛襄的目光远远地缀着他们,不由眼露哀切——那时候,他根本没想过,未来乱世的霸主与未来的裂土王侯在天衍朝最大的变局中,草率地定下了比武的邀请,会很多年后践行的那一天,变作真正的反目成仇。
而当时年仅十七岁的辛襄,目光复杂站在原地,眼见着一马两人绝尘而去忍不住又高声大喊:“林氏邹吾!别忘了你说的话!带着他进蜀地!再也不要回来了!”
这一句,邹吾直奔出许远听到,他下意识勒缰回首间,只见那紫衣金带的公子已然倨傲地回转,而两扇沉重无比的落子门于他身后的一片火光中,缓缓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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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十四年,十二月三十日夜。
荧惑入南斗,帝崩。
第二卷·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第23章 惊山(1)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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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马惊了算什么?你既然不想让别人说你没用,那你倒是练啊!等你学会了就不怕了,我们以后去明堂还可以一起骑马去!”
“不要,它们好臭,有马骚味儿!”
辛襄在树下扯着马缰顿时急了,“你才臭!我的‘胭脂’是个爱干净的姑娘,她不臭!你当所有人的马都跟况俊宗那匹一样吗?”
辛鸾拨开层层繁茂的桑树枝叶往下看,一只浑身绯红的小马缓缓地映入他的眼帘。不得不说,那小马的很是威风,长腿窄背,虽然还是个马驹,却已经能看出胸廓要比寻常的马儿宽阔,该是北境引入的良驹。
此时的辛鸾正坐在鸾乌殿里那棵巨大的桑榆树上,他和辛襄一直叫它“仙女树”,春天的时候,他们会爬上来摘榆钱儿,夏天的时候,他们上来采桑葚,秋天的时候,他们就偷偷爬上来看千家万户的神京城池。
“那我也不要!”辛鸾低着头,朝着辛襄大声地喊。
辛襄仰着头戟指大骂:“你怎么这么怂啊?”
“我就是怂啊!”辛鸾摇头摆尾地在树干上气他,“本太子该认怂的时候一向怂得明明白白!不像某某人,总是觉得自己最好,总是在逞能!”
“辛鸾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边就再说一遍,我说我不才不像某些人总是逞能,以为自己有多厉害!”
辛襄站在树底下脸都绿了,心想这臭小子嘴这么贱,不收拾收拾恐怕就要上房揭瓦了,他上前一步,也不管胭脂,直接抱着树干就往上爬。辛鸾看辛襄动了气,呼哧呼哧地连话都不说了,这个时候才知道怕了,站在粗壮的树枝上开始哇哇乱叫,大喊着,“你别上来!你上来干嘛!你不是要去骑马嘛!你赶紧去啊,你理我做什么?你信不信我喊人了?”
辛襄抱着树干,闻言狞笑着抬头,看着他威胁道,“辛鸾你别得意,看我上去怎么收拾你!”
辛鸾焦灼地在树上跳脚,边跳边骂,“辛远声!你是不是有病!我说你什么了啊你跟我计较?”
眼看着辛襄已经一手板住枝丫,距离上来也就是一息之间的事情,辛鸾抓着头顶上的枝丫开始往外面退,大叫道:“喂!别过来啊!你敢动手我去告诉我王叔去!别过来啊!”说完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也不等辛襄爬上来,居然一个纵身,直接尖叫着从一丈高的地方跃了下去!
妃色的衣袂从辛襄眼前一闪而过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再定睛一看,树枝上哪里还有辛鸾的身影!辛襄狠狠吸了一口气,居然也不急着下去,敏捷地翻身上了树干,随后拍了拍手,往下看——
落地之后的辛鸾好像是崴了脚,宽袖大袍垂落在地上仿佛是鸟儿伏地的翅膀,而辛鸾蹲在那里吭叽吭叽地不肯起来,辛襄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大声喊,“苦肉计还玩不够吗?别装!我看见你偷笑了!”
他这般说,辛鸾立刻回身扭头瞪了他一眼,紧接着,他施施然地原地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扭头走开前还重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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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室殿内,辛鸾盘腿坐在父王的寝榻上,一方矮桌很不成体统地被搬了上来,将将盖过他的腿,让他的手肘能好好的放在上面,辛鸾一手舀着温热的牛乳,一手托着明黄色的诏书。
看罢,他甜甜地喊了一嗓子,“阿爹。”
天衍帝回头,“怎么?”
辛鸾眯着眼笑了笑,“无事,我就是之前听别人这么喊,觉得有趣。”说着,他放下长勺,两只手郑重地将那一轴诏书好生地卷好,仔仔细细地塞进了刚盛放着它的方木盒子。
“看完了?”
天衍帝坐在长几前,一手握着一块碧绿色的玉髓,一手掂着着薄薄的金线,而那玉髓上还穿着一根嫣红的小绳,他问,“不说些什么?”
“父王安排得挺好的,且不说天衍的江山一半都落在王叔的肩上,就说我这一辈,儿子只有守成之才,辛襄却有霸才——我比之于他,不如。”
天衍帝浅笑着摇头,却没有说什么,目光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金线,手心乍然间现出一团明黄色的火焰来,紧接着,翠色的玉髓落入了那燃烧的掌心里,金箔就宛如绽开的金莲层层叠叠的将那一泓碧绿轻轻裹住。
一时间,光怪陆离的颜色在寝殿内流淌披沥,碧绿、绯红、明黄各色交错渗透,流光溢彩。
良久,火焰褪去,拇指大小的绿玉髓于天衍帝的手心中显影定形,至尊的帝王走了过来,拈着红绳将它复又戴回儿子的脖颈上,辛鸾一低头,只见那块玉石上面,于红色绳结外,又缠上了一层图样精巧的金箔细丝。
这时,天衍帝方才把刚才的话接上,“远声是很好,但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有你的好处。”
辛鸾笑了一下,信心满满地答,“这我知道。”说着他拈着胸口上的玉石,一时有些些忧郁了,问道,“父王,高辛氏按照常理不该是以凤鸟为尊,都是可以展翅飞行的么?那我为什么会生出桃花来啊?难道我是截木头吗?”
天衍帝噗嗤一声,大手盖住他的后脑勺,忍俊不禁道,“谁说你是块木头,你明明……”帝王的话音还未落,骤然间,外间传来子升尖细又高亢的声响,他匆匆而来,匆匆禀报,大声喊着,“禀陛下,外宫传来消息,济宾王遇刺了!”
天衍帝神色霍地一变,辛鸾更是猛地跳了起来,不想他腿上还擎着小桌,还未喝完的牛乳被他毛躁的一下全部打翻在床,银器浇筑的碗盏于柔软的榻上一颠,一转,手忙脚乱中,啪嚓一声,复又于榻沿摔在了地上,摔出的令人心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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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之外,半尺宽的石门正缓缓低沉呻吟着合上,门缝的距离越来越窄越来越窄!紧接着,刀枪剑戟插入肉体的噗嗤声随着“一、二!一、二!”的呼喝声响起,段器死死把着那道门,就在那条缝里发狂地嘶吼!
再之后,他败下了阵来,徒劳无望地用后背对着他的敌人。
辛鸾眼睁睁地看着他脸上露出短暂的、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瞪着眼睛,用力地望着他,用力地朝他笑。
辛鸾看着他满脸的鲜血,一时手脚冰冷,寸步难行,可就在瞬间,段器变了脸色,他宛如地狱中的恶鬼,突然嘶哑着朝他吼,“主子!快跑!!!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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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
辛鸾于噩梦中骤然睁开了眼睛,心口大起大落间,狠狠地喘出一口气来。
他头顶上是茅草屋的屋顶,他懵然地躺着,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换过了,只听着外面似乎下了雪,簌簌地擦着茅草发出寂静的声音,然而他无法思考,只觉得自己还能闻到那股铁和血味道,脑海中走马灯一般掠过了大火、断腿、断手、碎掉的锁骨、打烂的手指、被人劈死的人还有乌油油发青的皮甲影子,还有,还有三足金乌的法相……他脑子发麻,只想尖叫,心想父王呢?我在哪里?这是哪里?!
他没有动,轻轻转头用目光逡巡这茅屋。只见,这一眼就能看尽的陋室,居然还分颇为讲究的隔出了内外屋,一层布帘子外,看不到人影,却隐隐传来交谈声。
辛鸾只听得一个十分年轻的声音,暴躁地压着怒火,口气不善道,“哥!我们还当真要送他那么远不成?你也真是的,怎么就把他偷出来了!”
偷?
辛鸾心中蓦地抽紧了。
“嘘!”年长的那位立即低声呵斥了他,辛鸾心中茫然,正想听听两人的对话,只听那人忽然道,“他醒了。”
辛鸾登时吃了一惊,他不记得自己发出了什么声音!
全然陌生的环境,屋内又没有什么可以让他防身的武器,辛鸾一时如临大敌,警戒地掀开身上的被褥,后心贴上茅草泥土糊着的墙壁,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而那一方深蓝色的布帘子,在他的屏息中,轻轻地被一只大手撩开。
来人的脸辛鸾有过几面之缘,但是并不熟悉,辛鸾谨慎地看着他,只见此时他已经换掉了禁军明光鱼鳞式的铠甲,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干净的牙白色的粗布衫,腰上和襟前都缀着扣袢,于无灯的茅屋中,显出沉暗的檀木色来。
那是辛鸾第一次与此人对视。辛鸾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这个人,那人有一双安静极了的眼睛,他看着他,率先能想到的只是父亲温室殿里摆在边角的定窑瓷——王庭所有的器件都涂绘怒彩,偏偏只有那盏瓷是全然的釉白色。
高岭之土要历受多少千锤百炼才能脱胎,它偏偏不肯调出一丁点的颜色,只取矜持克制的牙白。若不是辛鸾亲手摸过,靠近过,就连它瓷身上精细的釉刻都是无声的。
辛鸾在那没有恶意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离开墙胚,克制地朝前挪了挪。
于是,那人撩起前襟于他面前半跪了下来,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殿下,卑职邹吾,还记得我吗?”
第24章 惊山(2)
“我记得你。”
昏暗无光的茅屋里,纸糊的窗棂漏进雪的光亮来,辛鸾张了张嘴,说出话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完全哑掉了,干涸紧涩的喉咙像是洒进了一把砂,他每个字都要用力地厮磨出来。
而就在同时,辛鸾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混乱的脑子还在想那是什么,下一秒又鬼使神差地猜到那是人血的味道——眼前人一定杀了很多人,现下虽然换过了衣衫,净过面,可那浓烈呛人的血污味还是没有办法掩盖。
辛鸾紧绷的神经又狠狠地吊了起来,他盯着眼前高大陌生的一个人,猛地意识到眼前人如果想对他做些什么,他没有一丁点的办法来反抗。他声音在颤,像是只受惊鸟雀,慌乱地发问,“这……这,是哪里?我睡了多久?我们……是怎么出来的?”
眼前人看懂他的恐惧,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沉默着轻轻调换了姿势。
雪落下细细的声响,黑暗中,邹吾从半跪转成蹲在辛鸾眼前,伸出粗糙多茧的大手,稳稳地盖在了辛鸾的膝盖上——明明是和天衍帝一般的成人身型,矮下身也依然充满攻击性,可邹吾没有犹疑地在辛鸾面前蹲下,仰着头看他,轻声道,“殿下,别怕我……”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辛鸾不敢动,只感觉落在他身上的手钢铁一般,触碰他时又有股令人发抖的翼翼的小心。紧接着,他继续问他,“还记得你昏迷前,你哥哥的嘱托吗?”
“记,记得……”辛鸾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轻声低哑道,“他,他让我去西境我舅舅那里……”
辛鸾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一时仿佛陷入了某种空洞的看不见的痛苦,他颤声道,“可,可为什么?是……贼人杀进城了吗?有很多人吗?我爹爹当年打神京还围城半个月,这一次……怎么就连预兆都没有,就打进了王庭呢?”
邹吾掌心下的膝盖在簌簌地发抖,那颤抖从辛鸾的肉身上传来,一直蔓延到他的声音和四肢百骸,邹吾有一瞬间感觉他这样娇弱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剧烈的觳觫战栗。
“殿下!”邹吾手上用力,及时地抓紧了辛鸾的膝盖,强硬地夺走他的注意力。
他看着辛鸾的眼睛,像是怕他听不懂一样,一字一句慢慢对他说,“别问那么多,好吗?您先随我去西境,等神京安定了,你哥哥……自然就来接你回家了。”
邹吾无法解释那一刻他脱口的谎言,可能是怕这样危机时刻横生枝节,又或者是出于某种他心中不知名的恻隐,他几乎没有犹豫,就这样的开始骗他。
辛鸾颤着尖细的嗓子,“所以……是开始打仗了吗?”
“……是。”
“……是腾蛇氏作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