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木雪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的嘴唇微微起伏,却没能吐出下一句话。
  崎岖的道路前方,一团孤绝的背影愈行愈远,一次也没有回头。
  如此便好,他想,他终于可以安心休息了,他消瘦的身躯已被戾毒蚕食殆尽,生命尽头的陋态,段长涯最好永远别看见。
  似乎还有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但他已经听不清了。
  他微微仰起头,像是最后一次亲吻落在唇尖的阳光,而后,他终于阖上双眼,好似倦鸟收拢羽毛似的,任由周遭的世界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最后在他耳畔回响的,只有若隐若现的马蹄声。
  *
  在宋云归的心目中,所谓俗世,便是大大小小的条框规矩。贱民不能挡了官家的道,这是规矩。奴仆要给主子屈膝跪叩,这也是规矩。规矩就像筑墙的砖瓦,将这城池宫阙垒砌得庞大恢宏,皇亲国戚立于高阁之上,惬意言笑,孰不知压在阁底的贫贱百姓要抗下多沉的重量。
  宋云归也曾是砖瓦中的一块,奔波于市井,不分寒暑昼夜辛勤行商,总算攒下一些积蓄,却被边疆的战事连累,赔得一文不剩,险些横死街头。嶼;汐;獨;家。
  若不是那一日,南宫忧对他伸出手。
  从那一天起,南宫忧的面庞便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他天性喜好男色,也曾出入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但尊贵如平南世子,断然不可能与他苟且厮混,这也是人间铁打的规矩。
  倘若恪守规矩,他一辈子也别想如愿以偿,所以,他非得将规矩踩在脚下,当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当然,饶是大胆如他,也未曾料到平南王竟会主动找上门来,轻描淡写地将亲生儿子当做筹码,摆在他的面前。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疯癫之人如何才能避免自取灭亡,唯一的办法便是让天下一齐陷入疯狂。这便是他协助平南王谋逆的理由。他对芸芸百姓没有恻隐之心,也不贪图江山社稷,他的一刀一剑,都只为私欲而动。
  早在十年前,早在东风堂白手起家的时候,他便切断了身后的退路。
  长夜尽头,他追着白帆的踪迹,终于登上堤岸。
  然而,他设在岸边的伏兵却没能拦住段长涯的脚步,幸存的武林人仿佛不要命似的,与守军殊死相搏,落得两败俱伤,尸横四野,血流遍地。
  一片狼藉中,唯独不见段长涯的踪迹。
  宋云归寻了一路,心中愈发焦躁,索性咬紧牙关,快步冲进驿站马棚。
  清晨时分,马槽中的牲畜都还在昏睡,然而,黑暗中却矗着一个突兀的人影。
  人影异常单薄,脚底仿佛浮在半空中似的,令人不寒而栗。
  宋云归怔住了,直到人影向他走近,他才终于看清对方的脸庞。
  那是他最为眷恋的一张面孔。
  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悬着的心也放松下来,他踱到对方面前,道:“殿下,你怎么跟来了,快去歇息吧。”
  南宫忧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问道:“你要去哪儿?”
  宋云归答道:“靠人不如靠己,我打算亲自将段长涯赶尽杀绝。”
  南宫忧的脸色一沉。
  宋云归顿了片刻,再度开口时,声音变得更加温柔:“放心吧,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不会再让他跑了。”
  南宫忧的身形比宋云归矮小许多,在一片晦暗中抬起眼,幽幽地望着他,苍白的嘴唇缓缓开启,喃声道:“云归,我好冷啊。”
  忽地被唤到名字,宋云归心下大喜,立刻张开双臂,将南宫忧抱在怀里:“不然你陪我一同去?毕竟段长涯是害死你姐姐的罪魁祸首,你若想亲手报仇,我一定成全你。”
  “是么?”南宫忧缩在宋云归的臂弯中,仰起头,脸上的阴郁之色一览无余。他问道,“害死姐姐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家父和你么?”
  宋云归顿觉背后发凉,手臂也僵住了,但他还是含着笑意道:“怎么会跟我扯上干系。阿瑾是为了给段长涯治病,才自尽采血炼药,你难道忘了么?”
  南宫忧摇摇头:“根本就没有什么隐疾,是父亲同你联手给段长涯下了毒,然后诱骗段启昌,使他相信是祖上莫须有的血缘所致。”
  宋云归的声音带着颤意:“是谁告诉你的……”
  南宫忧道:“是素姨告诉柳红枫的。她宁可说给一个外人,都不愿说给我,可我偏偏听见了。”
  宋云归箍紧了怀中人的肩膀,道:“她在故意扯谎,为的是搅乱柳红枫的心神,是我指使她说出这番话。”
  南宫忧勾起嘴唇,露出一抹苦笑:“你说过的谎话实在太多了。十年过去,恐怕连你自己都忘了真相吧。”
  一抹银光掠过宋云归的视野,他迅速意识到,那是南宫忧藏在袖底的短刀。
  可惜他察觉得太晚。
  刀刃又轻又薄,出手的力道也很虚弱,没有半点技巧可言,但偏偏是这样一柄不起眼的兵器,却径直没入他的侧腹,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毕竟他们距离那么紧,拥抱得那么紧。
  他的肩膀抽动,喉咙里发出本能的呼声:“来人啊!救我——”
  他的声音浑厚响亮,虽在马棚中响起,却传出很远的距离,但南宫忧像是没有听见似的,神色仍旧冷漠如常。
  他瞪大眼睛望着对方:“你疯了么……你对我下手,东风堂和天极门……不会放过你的……”
  南宫忧只是叹了一声,道:“东风堂弟子,还有衙门捕头,都被我收买了。”
  “什……”
  “你将忠孝仁义之士统统逼走,留下来的当然只有势利小人,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么?”
  南宫忧说着,终于向后退了一步,从宋云归的怀抱里抽身而出。
  宋云归的手臂已经失了力气,像死物一般僵在半空。刀柄还留在侧腹,鲜血沿着刀口缓慢淌出,刀口未被血色浸润的地方还泛着冷光,好似一抹讥嘲的笑容。
  他的生命,便在世间万物无情的讥嘲中,一点一滴被抽干。
  他举目远眺,越过南宫忧消瘦的肩膀,隐约看到东风堂众的脸,昔日的弟子就站在远处,一动不动,漠视他走上穷途末路。
  他的视线再一次落回到南宫忧的脸上,颤抖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你为何要这么对我?就算我骗了段启昌,也是为了你……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盼着能同你在一起,我的心里就只有你啊……”
  南宫忧也凝着他,眼底似有水光闪烁:“为了我,你什么都可以做么?”
  宋云归答道:“当然。”
  南宫忧道:“那么便为我去死吧。”
  话毕,他便握住刀柄,将刀身抽了出来。
  鲜血从伤口涌出,如新鲜的泉水一般丰沛,宋云归的双膝终于失了力气,不受控制地弯曲,触及泥泞的地面。他保持着跪倒的姿势,双手撑着地面,拼命挣扎,却始终无法起身。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百般谋划,千番算计,最终却落得和段启昌一样的下场。
  半晌过后,他的手脚终于停了下来,他像是彻底放弃了求生,只是抬起头,用模糊的视线凝着咫尺外的人,道:“……你若愿意让我死,我便死给你看,我的心都可以割给你……”
  可他的伤口里哪看得到心脏,只有滑腻的肠子被血水冲出腹部,像蛇似的垂到地上,丑陋难堪。
  南宫忧不禁皱紧了眉头,脸上浮起不加掩饰的厌嫌。可不知为何,他却没有移开视线,仍旧死死地盯着宋云归身下那滩殷红色的血泊。
  这一抹鲜艳热烈的红,是他生命中从不曾享有的色泽。他的生命是苍白的,宫阙中寡淡的日月,冷漠疏远的父亲,郁郁寡欢的母亲,形同陌路的兄弟……
  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便是南宫瑾,他年长十岁的姐姐身上有母亲的温柔,亦有女人的妩媚。然而,她却像是盛开的槿花,短暂绽放,迅速凋零。
  南宫忧低下头,凝着宋云归的身影,喃喃道:“罢了,天生就是废物的我,也就只配得到这样的馈赠。”
  宋云归还在流血,死亡降临得太过缓慢,伤口的痛楚使他发出扭曲的呜咽声。直到他的唇间骤然一热。
  不知何时,南宫忧竟蹲了下来,轻轻搂住他的肩膀,主动倾身向前,贴近他的嘴唇。
  南宫忧洁净的衣衫很快被血色侵染,可他像是全然不在意似的,抬起一只手,贴上宋云归的脸颊。无数个长夜里,两人曾经贴得比现在更近。交换更加缠绵悱恻的亲吻。但这一次,宋云归在熟悉的口舌中尝到一丝陌生的滋味。
  “是毒……你服了毒……”
  宋云归睁大眼睛,用残存的力气将南宫瑾推开。
  下一刻,他便如做梦似的呆住了。
  南宫瑾跪在他的面前,与他距离不过咫尺,双唇沾满血色,好似涂抹了胭脂红妆。
  无数个日夜里,这人曾穿着女人的华裙,扮作女人的模样,但却没有一次比现在更加美艳动人。
  南宫忧像是看穿了对方的心思,慢慢提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我陪你一起死,你还不开心么?”
  宋云归已经吐不出字句,只是用最后的力气扳住他的肩膀,将舌尖侵入他的唇齿。
  两人一起倒在血泊中,嘴唇渐渐褪变成青色,俊秀的容颜也逐渐扭曲,变得丑陋狰狞。
  但他们谁也没有看清对方的丑态,更没能看到这片神州大地被战火侵蚀,满目疮痍的模样。


第二十八章 归去来
  一个月后,梓州城外。
  高耸的城墙上,赤红色的将旗迎风翻滚,猎猎疾风驰过大地,将干枯的秋叶卷得漫天飞舞。
  城外的官道上空无一人,田野被铁蹄踏烂,泥浆四溅,连日的战事使农人落荒而逃,昔时繁盛的村庄变得破败不堪,良田毁尽,只余下残枝败秸,山林中的树木亦是东倒西歪。
  草木不毛,生灵涂炭,这便是战争的真面目。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也难以掩盖战事的残酷。前些日子死伤的兵士太多,城里的棺木已经不够用,逝者的遗躯用竹席卷着,草草掩埋在城郭下方。梓州的城墙上,斑斑血迹隐约可见。砖瓦本是死物,沾上逝者的殷血之后,竟也流露出几分悲恸之情。
  段长涯独自站在这片悲恸的土地上,已经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夕阳西垂,暮色四合,守城的主将攀上台楼,来到他的身边。
  这位主将年轻时曾拜师天极门,由掌门段启昌亲自传授武艺。如今虽身居高位,统帅重兵,但在段长涯面前,态度仍旧恭敬有加。
  “这次多亏有你相助,本来当初收到恩师的信函时,我差一点就中了圈套,放弃梓州城,将兵力撤往广安。多亏你及时赶到,稳住军心,我们才能取得今日的胜利,将外濮大军击溃。”
  面对盛赞,段长涯的神色淡然如常:“不必言谢,我不过是为了弥补自己的罪责。”
  主将怔了怔,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罪责,只知道你的功绩盖天,人人信服,如今军营中正在兴办庆功的宴席,兵士们都盼着你能露面。”
  段长涯却摇头道:“不必了,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对方又道:“不露面也不要紧,往后你可愿留下来。听说先师不幸身亡,在下深感悲恸。天极门虽已不复存在,但在下绝不会忘记先师的恩情,若是你有意留下,我一定设法为你谋到高官厚职。”
  段长涯还是摇头:“不了,我今日就走,不劳将军费心了。”
  “何必如此仓促?”
  “我要去见一个故人。”
  段长涯态度坚决,一言一语都像是有千钧的重量,旁人自知留他不住,也只能抱憾放他离去。
  他来时骑着一匹孤马,走时亦然。
  不过,马蹄踏过的神州却已大变模样。
  梓州一役不过只是硝烟战火的开端。一个月前,各地边疆祸乱四起。平南王南宫氏,从先代便动了谋反之心,精心筹备数十年,终于大举起兵,与外戚异族勾结,进犯中原疆土。一月之内,从南疆的山峦到东海的堤岸,纷纷被卷入铁蹄兵戈之中。
  段长涯一路行往临安,途中所遇尽是逃难的人群,与他的方向截然相反。
  有好心人停下脚步,告诫他说:“如今江南一带海战不断,叛军攻势正盛,眼看几座码头接连失守,你若是惜命,还是不要去的好。”
  段长涯酬谢了过路人的好意,但仍旧逆着人流,向东而行。
  他一向言而有信,既然许下了承诺,便一定要兑现。
  为了寻到当年血衣案死者的埋骨处,他在城中四处辗转,竭力打听,终于在好心人的指引下,寻到城郊的槿园。
  槿园坐落于一座不起眼的山坡上,本来没有名字,因为十年前闹出蹊跷的命案,传言中冤鬼盘踞,故而鲜少有人靠近,逝者都是花街柳巷的风尘女子,在世间少有亲朋,久而久之,坟冢几乎被杂草覆盖,荒芜萧条,的确显露出阴森之气,更加令人望而却步。
  然而,一月前,传闻山间忽有槿花开放,香气四溢,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实数罕见的异事,花香虽淡,却在一朝一夕间驱散了邪气,所以开花的地方便被附近的住民冠以槿园的名号。
  槿园没有院墙,也没有大门,只有半山腰矗着一间朴素的茅草屋,从远处隐约能窥见屋檐一角。
  山路蜿蜒曲折,无法驭马,段长涯只能将坐骑拴在山脚下的树桩上。他给马儿喂过草料,刚转过身,便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由远及近,对他招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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