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会在这个时机露面?
柳红枫抹了抹眼睛,白帆又驶得更近了,他已经能够辨认出油毡布迎风抖动时生出的涟漪。
打头的船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也和帆布一样在风里飘起又落下。
柳红枫当然记得这个影子,这人与他邂逅于瀛洲岛,在一天之内便迅速熟识,像是生来便抱有默契似的。
若是这人没有落入宋云归的圈套,遭受昔日同伴的毒手,在南天塔重伤不醒,他本来可以回到富贵之家,继续当他的名门二少。
柳红枫不禁睁大了眼睛,唤道:“千帆?”
段长涯却摇头道:“你仔细看,来人是铸剑庄庄主。”
柳红枫难掩诧色,再一次定睛细观,转眼之间,船队的距离又近了许多,足够他看清来人的容貌轮廓。
他终于发现,那人并不是晏千帆,而是晏月华。
*
晏月华脱下深色的鹤氅,换上一身轻便的便袍,烟青色的布料格外亮眼,乍一看去,果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柳红枫细细打量他,果真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晏千帆的影子。除却眼角的细纹和消瘦的面颊之外,他和他的弟弟竟然如此相像。
他们本来就是亲生手足,本该长着近似的脸庞,拥有近似的脾气,只是过往的经历将他们隔得太远,血缘的维系被外力生生扯断,使他们终究成为两个截然相反的人。
柳红枫不敢小觑晏月华的城府,皱眉道:“铸剑庄不是宣称退出江湖了么,为何会在此刻现身?”
段长涯道:“我们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船行如飞,星星点点的白帆仿佛真的变作羽翼,载着意料外的来客闯入疆场。
宋云归显然也惊讶极了,从船尾露出脸来,与来者遥遥相望,问道:“晏庄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许诺不再参与武林纷争,莫非打算食言不成?”
晏月华也抬起头,迎上对方的视线,反问道:“先食言的难道不是宋庄主您么?”
他的口吻一反常态,狂妄乖张,全然盖过了对方的气焰,只见宋云归脸色一沉,皱眉道:“所以晏庄主是打算跟我作对喽?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吧。”
晏月华冷笑一声,再度反问:“难道宋堂主夺下武林靠的是明智么,恐怕不是吧?”
宋云归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沉声低语道:“自寻死路。”
晏月华的面色依旧从容,全然不像是为寻死而来,只见他抬手一挥,白帆背后便齐刷刷亮出一排人影,每一个都手持弓箭,严阵以待。
海战之中,弓箭算不上新鲜的兵器,但晏月华准备的弓箭却非同寻常,箭簇上不是冷铁,而是烈火。
在这满天纷飞的雨丝中,他竟打算发动火攻。
水火一向不容,就连宋云归也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有人能在雨里点起火来。然而,晏月华的队伍有如神助,燃烧的箭矢全然没有受到雨势的影响,在离弦时分,膨胀的火团竟发出呼呼的鼓躁声。
这火团的秘密不是神明相助,而是南天塔上的灯蜡,精心采颉的头蜡经过炼制,饶是在风霜的磨练下,仍能孕育出至纯的火种,孜孜不倦地照亮瀛洲岛上孤寂的长夜。
晏月华也在长夜里重获新生,像是从不曾痛失手足、败丧家业似的扬着头,乘着洁白的羽翼而来,意气风发,坚韧决绝。
飞驰的箭簇越过海面。
快攻迅战之中,偌大的船身倒成了劣势,宋云归的船队回避不急,眼睁睁地看着羽箭钉入船舷,角度极其刁钻,简直像是长了眼睛,刚好避开了包铁的部位,钻进木料的罅隙之间。被烧至融化的蜡油淌入细缝深处,也将火舌引得更远。
不知不觉间,就连雨势也变小了,眼看脚底腾起层层黑烟,训练有素的士兵们也终于失了冷静,纷纷抛弃弓箭,七手八脚地钻回船舱中,忙不迭地扑火。
晏月华眯起眼睛,注视着跳耀的火苗,他的生命几乎被这艳丽乖张的红色填满了,他在火里失掉家业,失掉兄弟亲族,他一直缄口屈膝,沉默忍耐,直到今日,他终于亲手掀起一场火。滚烫的红色为他而起舞,仿佛在祭奠他所丧失的一切。
望着敌人手足无措的模样,他像是个阴谋得逞的孩童一般,嘴角浮起得意洋洋的微笑。
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他的神采实在像极了晏千帆的模样。
柳红枫的脸映在火光中,微微扬起,望着晏月华的方向,但滚滚浓烟模糊了他的视线,没过多久,他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宋云归所乘的福船也烧了起来,幸存的武林人本来躲在船底,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吞噬了藏身之所。段长涯咬紧牙关,第一个松开了手中的浮木,其余的幸存者纷纷效仿,慌张放开双手,任由浪头将自己推远。
失去凭依的人们只能飘在水中,虽然远离了烟尘铺面的痛苦,却被起伏的浪头反复摔打,很快变得七零八落。
放眼望去,只有段长涯手里还抓着两个人。
离了树枝的败叶就算勉强团簇在一起,也难以对抗秋风的扫荡。柳红枫深谙其道,于是使出剩余的力气,试图掰开对方的手指。
“你带着小千先走……晏庄主是来对付宋云归的,只要跟着他,便有活下去的希望……”
他的话被海水呛去一半,断断续续。段长涯权当没有听进耳朵,仍旧咬紧牙关,丝毫不松开手上的力道。
柳红枫还想继续劝说,在一片天旋地转之中竭力睁开双眼,然而,映入脸颊的却是段长涯近在咫尺的侧脸。
这人的嘴唇已经咬到发白,青筋从额前凸起,沿着鬓角一直蔓延到颈侧,浑身上下每一部分都绷紧了,不遗余力地维系着臂弯中的重量。
明明濒临死亡的是柳红枫,可段长涯却像是害怕被他抛弃似的,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手。
生离死别的苦楚,只要经历一次便足够撕心裂肺,可段长涯却已反复品尝多少回。
柳红枫的心尖被狠狠地戳出一个窟窿,万千心绪顺着豁洞淌出,填满他的胸口。他甚至生出一丝自私的念头,倘若当初没有将解药拱手赠人,今日的境遇是否会有所不同……
万幸的是,白帆终于近在咫尺。
从飘摇的船板上伸来一只手臂,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雨夕彖対“快,抓住我。”
柳红枫只觉得声音分外熟悉,想也不想,便攀着那人的手臂,将自己和同伴一并扯上了船。
帆船制式窄小,没有甲板,只有凹状的船身和凸起的船篷。他的双脚刚刚踩上船板,便觉得双膝一软,趴倒在船沿上,半个身子探到船外,将灌入嗓子深处的海水悉数呕了出来。
待到呼吸缓慢平复,耳边的嗡鸣也消失不见,他终于听到那个熟悉的语声再度响起:“太好了,看来我们来得不算太迟。”
他抬起头,不由得抹了抹眼睛。躬腰站在他面前的人,竟是西岭寨的安广厦。
晏月华就站在安广厦身后,指挥随行弟子七手八脚地救人。
这两个本已决裂的死敌,竟出现在同一条船上。
柳红枫的脸上浮起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们怎会联手,是千帆的主意吗?”
安广厦摇头道:“千帆还未苏醒,尚且留在铸剑庄中休养。”
“那你们怎么……”
晏月华收回视线,望着柳红枫的眼睛,答道:“千帆虽然尚未苏醒,但从今往后,我会遵照他的意志,代他活下去。”
*
柳红枫委实惊讶不已,毕竟晏月华一向谨小慎微,实在不像能说出这般豪言壮语的人。他不禁发问:“你公然与宋云归为敌,万一失败,不怕他日后刁难晏家,连累千帆么?”
晏月华微微一怔,但很快问道:“原来在枫公子眼里,我是这般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
柳红枫忆起自己被囚入府牢的经历,不禁苦笑道:“说实话,我确实生出过这样的想法。”
晏月华也轻叹了一声,道:“说实话,我自然是怕的,但若千帆醒来,却发现我缩头缩脑,见死不救,怕是更要失落。身为兄长,我已辜负他半生,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他失望了。”
听了这番话,柳红枫更难掩饰脸上的诧色,于是便将征询的视线投向安广厦:“你究竟是如何说服他的?”
安广厦摇头道:“并不是我的功劳,连我也没有料到,在我走投无路时,晏庄主居然如此慷慨地收留了我。”
柳红枫道:“昨夜你跟随木姑娘出海送信,莫非被宋云归察觉了么?”
安广厦仍是摇头:“恐怕宋云归提防的不是我,而是木雪姑娘本人,他早就察觉木姑娘有二心,佯装派遣她去送信,实则要杀她灭口,我们好容易接近码头,却遭到一群官兵伏击,还好我们早有准备,佯装被乱箭击沉,偷偷将那小船翻扣过来,躲在船底,才逃过一劫。”
脚底的船板飘摇不止,柳红枫也听得惊魂未定:“既然逃过一劫,又为何还要折返回来?”
安广厦道:“因为我们听到那些官兵在暗中密谋,要将武林人全部置于死地。”
没等柳红枫作答,晏月华便从旁道:“正是这句话说服了我,那时我便意识到,宋云归早在武林大会前夕便已经布好了局,设好了圈套,将武林人玩弄于鼓掌中,不论我们如何挣扎,也不过是他网中的蝼蚁,只能任他宰割。但我不愿看他阴谋得逞,我要咬破那天罗地网,从死局中挣出一条路来。”
柳红枫望着晏月华的神色变了,顿了片刻才道:“你与千帆果真是兄弟。”
晏月华怔了怔,缓缓勾起嘴角,常年愁容笼罩的脸上露出一抹淡笑。
柳红枫又转向安广厦,问道:“木姑娘可还平安?”
安广厦道:“放心,她没事,只是劳累过度,又受了些外伤,便暂且留在铸剑庄歇息了。”
“谁说我留在铸剑庄了?”
说话的竟是个船夫,然而,嗓音却清亮得全然不像是船夫。
船夫掀去斗笠,竟露出木雪的脸。
安广厦大惊道:“你怎么不听我的劝告?”
木雪道:“不过是一些外伤罢了,用不着休养。”
“但你要亲自对付宋云归,总归有些不便……”
听了安广厦的话,木雪立刻摇头道:“你未免太小瞧了我,就算我曾经倾心于他,如今也早就放下执念。如今宋云归只是我的仇敌,别无其他。”
她说得慷慨激昂,但安广厦的神色竟有些局促,他将视线转向柳红枫,问道:“枫公子昨夜也遭了宋云归的暗算,是不是?”
柳红枫点了点头。
安广厦道:“难怪我们昨夜四处寻你无果,不得已才去铸剑庄求援。”
柳红枫哑然道:“昨晚我在水坑里躲了整夜,差一点就没命了,实在没想到还能绝处逢生。”
安广厦凝着他:“当初你将一线生机托付给我,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回馈你的信任。”
信任两个字,令柳红枫不禁扬起嘴角。
他虽已满身狼狈,命悬一线,但眼睛却弯成两条月牙,眼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这是历经困顿,终于释然的笑意,在这黎明将至时分,他心中的迷惘终于散去,他终于笃信,将解药交给安广厦实在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信赖得偿的滋味,实在比阴谋算计要美妙百倍。
从噩梦中醒来的不只有他一个。
白帆乘着风,映着漫天飞舞的火光,轻盈的身躯劈开绵延的浪花,也劈开沉甸甸的残夜,转眼之间,便将幸存者救出海面。
幸存者之中,便有齐顺的影子。
齐顺早已精疲力竭,魂不守舍,饶是踏上了坚实的船板,脚底仍是颤颤巍巍,好似喝醉了一般,左摇右晃。
他走了几步,撑着船篷坐下身,却猛地看到一件熟悉的器物,当即高呼道,“那是我的枪!西岭枪!”
安广厦转向他,点头道:“不错,是你的,枪杆上还刻着你的名字。”
齐顺凝着安广厦,嘴唇不住颤抖:“可我……可我已将它丢进海里。”
安广厦道:“是我从海中拾来的。”
齐顺又发出一声惊呼,终于将那银枪捧起,拿在手里,反复摩挲:“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说着说着,眼中便又涌出热泪,沿着脸颊沛然流淌。
安广厦见他喜极而泣,便走到他身边,揉了揉他的头顶:“这次好好拿着,可不要再弄丢了。”
齐顺仰起头,五指从枪杆松开,在颤抖中徐徐抬起,握住了安广厦的手腕:“少当家,你不走了吗?你愿意回来重振西岭寨吗?”
安广厦挑起眉毛,反问道:“倘若我不回来,你便不打算重振西岭寨了吗?”
齐顺立刻摇头,一面敲着自己瘦弱的胸口,一面道:“不是的!西岭寨一直都在我心里,我再也不会轻言放弃了!”
一番话毕,他才发现原来船上的人都停止交谈,一齐看着他。
他涨红了脸,羞愧地低下头,嘴角却仍旧忍不住上扬,难以掩去满面喜色。
他此刻所享受的快乐,是最单纯、最真挚的快乐。
瞧见齐顺的神色,每个人都忍不住扪心自问,从前那些困于恩怨情仇,尔虞我诈,蹉跎度过的时日,究竟有多么愚蠢可笑。
不论是死里逃生的西岭寨众,还是慷慨赴战的铸剑庄弟子,每一个人都怀有同样的思绪。两派的盟约始于十年前,却始终貌合神离,直到今日,他们才终于凝聚在一处,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