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养出了一只白眼的狼。君怀琅冷冷地心想。
待二人进来,在清平帝面前跪下,就听清平帝质问道:“老二,将君家大小姐带到冷宫去的,是不是你?”
薛允谡此时,心下正恼怒着。
谁知道带个小女孩儿会那么麻烦?走也走不快,胆子还小,带在身边,分明就是个累赘。
他本来不过是向几个世家子显摆,说自己敢带他们去那闹鬼的冷宫。几个世家子都兴奋得很,他就也来了劲,将他们领了去。而这小丫头,被他们带了一路,随口吓唬了几句,就吓得不敢走了。
但是此时再将她送回去,也太费事了。更何况,他将这小孩儿带走,就是为了给薛晏找麻烦,哪儿有送回去的道理?
只好勉强带着。
待到了冷宫,几人因着里头阴森的气氛更加兴奋,便有人提议要到里头的宫室里看看。可是这小丫头胆子又小,动作又慢,跟着谁都是拖累,故而几人谁也不愿意带她。
薛允谡自然也不愿意。他干脆便找了个借口,把君令欢随意安置在了一栋角楼上。为了防止她乱跑,薛允谡还吓唬她,说若随便离开的话,一定会被化身恶狼的薛晏捉住,此时正是深夜,是他吃人的时候。
薛允谡多吓唬了几句,角楼里环境又阴森,待看到君令欢面色惨白,动也不敢动了,他才放心去玩。
谁承想,几人玩起了,就全都把那个小累赘忘了。等到他们想起来还有个君令欢的时候,君令欢失踪的事儿,已经在宫中传遍了。
不过幸而,他们当时喧喧嚷嚷的一群人,没人注意他们多带了个小女孩。更何况,冷宫方圆十几丈都无人看管,更没人知道他们将君令欢带到冷宫去了。
所以,薛允谡得知君令欢失踪的消息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警告同去的那几人。
“嘴可都严实点儿。”他说。“今日咱们谁都没去过冷宫,记住了?”
反正那小丫头片子都吓傻了,一心又只在惧怕薛晏,肯定不会说漏嘴的。她也就是在那儿挨挨吓,没什么生命危险,反而让她能涨点教训,以后少可怜那个煞星。
而那群公子哥,本就闯了祸,谁也不敢担责任。如今领头的二皇子让他们缄口不言,他们自然也什么都不说了。
却没想到,那个小丫头片子自己学会告状了?
听到皇帝质问,薛允谡顿了顿,接着镇定道:“父皇,儿臣从没去过冷宫啊,今日宴后也没见过令欢妹妹。”
说到这儿,他佯装不解地四下看了一圈,问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令欢妹妹认错了人?”
他的演技颇为拙劣,打眼一看就知是在说谎。清平帝露出不悦的神色,瞥了一眼旁侧的君恩泽,问道:“二皇子今日果真没去过冷宫?”
君恩泽虽早就得了薛允谡的提醒,但到了皇帝面前,还是没那么大的胆子。他跪在那儿,腿不停地抖,只一个劲地摇头,全作不知道。
清平帝自然不会看不穿这小孩子骗人的话。反倒是这二人众口一词地骗他,更令他觉得恼怒。
“还不知悔改,竟学会诓骗朕了?”清平帝怒道。“非但不知错,还想隐瞒?”
就在这时,坐在下首的张贵人坐不住了。
薛允谡是她亲儿子,张贵人又是进过冷宫的,最怕见皇上发怒降罪。见她儿子闯下这么大的祸,皇上又不信他,张贵人连忙起身,匆匆在清平帝面前跪了下来。
“皇上,谡儿向来是个好孩子,从不会骗您啊!还请皇上明察!”
清平帝怒道:“他这般作态,还不是在骗朕?”
张贵人忙道:“这孩子胆小,心又善,一定是被吓着了,才在皇上面前失仪的!再说,永宁公家的小姐是五皇子弄丢的,怎么能怪在谡儿身上呢……”
就在此时,一道清越的声音打断了她。
“娘娘。”君怀琅开口道。“若二殿下犯了错,您代他欺瞒陛下,可是欺君之罪了。”
张贵人回过头来,就见君怀琅正冷冷地看着他。
“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张贵人怒道。“黄口小儿,你懂得什么!”
君怀琅只看着她。
他那双浓黑深邃的眼,向来是清冷而柔和的,像游离世外的隐仙。但此刻,这双眼锋锐无比,且在对方的质问下,气势压过对方一头,分毫不见畏惧。
君怀琅看着殿上这几人睁着眼说瞎话的模样,心下燃起了汹涌的怒火。
他们还晓得怕?那做下这等事时,怎么不知道怕?
将那么小的女孩儿丢在废弃的角楼上,没有半点畏惧,将罪责甩在薛晏身上,也理直气壮。怎么到了让他们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时,他们就开始怕了?
前世,君令欢因为他们而受的罪,可比这可怕千百倍。
越是愤怒,君怀琅的思绪却越是清明。他的目光掠过这几人,目光中露出讥讽的笑意。
“二殿下,下次狡辩之前,不妨先行整理衣冠,省得露出马脚。”他说道。
薛允谡一愣,便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袍。
君怀琅接着道:“冷宫的角楼年久失修,楼梯上有厚厚的灰尘,红木扶手也腐朽了。那楼梯极其狭窄,我们前去寻找令欢时,即便武功高强如逍梧,身上也蹭到了朽木的碎屑,更何况二殿下您呢。”
众人看去,就见薛允谡袍角却有不起眼、却尤其分明的灰尘,手肘、后背上,也有朽木蹭到的痕迹,甚至衣袖还被朽木划出了一道破损。夜里灯光暗,在外头尚且看不清,但永乐殿后殿灯火通明,他通身的痕迹,顿时便无处遁形了。
薛允谡顿时便慌了神,君恩泽已然吓得跌坐在地,小声啜泣起来。
“这……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许是谡儿淘气,在外磕碰着了,也未可知……”张贵人仍不死心。
“住口!”清平帝打断了她的话。
宫中办宴,哪里不是一尘不染,上哪儿去弄得这般灰头土脸?清平帝只觉得自己脸面都被丢尽了,怒意也拔高了一层。
“今日乃朕千秋宴,你们闹得这般乌烟瘴气,是给朕送的贺礼吗!”清平帝大声斥道。
张贵人顿时不敢言语了。
清平帝急喘了几口气,才接着吩咐道:“将二皇子带下去,闭门思过一月,抄写太\\祖家训百遍,何时抄完了,何时放出来,连他母亲都不许探视!君家这个小子,德行有亏,不许再做皇子伴读,择日将他送回亲生父亲身边教养!
还有同行的几个官家子弟,不懂劝谏皇子,反倒一同胡闹,查出是谁,统统将他们父兄罚俸半年!”
整个后殿落针可闻,众人皆噤若寒蝉。张贵人一听此话,登时要晕过去。
君怀琅听到他的圣旨,却有几分怔愣。
方才罪责是薛晏时,分明是要挨打、跪佛堂的。而轮到了二皇子,却不过是轻飘飘地禁足、抄祖训。
这几个世家子,倒是都罚得够重。且不提将要被逐出京城的君恩泽,只说那几个世家子,都直接罚到了父兄头上。不仅家中男丁在朝中丢面子,回家也少不得一顿好罚。
说到底,重罚他们,也是因着他们“带坏”了二皇子。二皇子于清平帝,还是亲生骨肉的。面上虽是君臣,骨子里仍旧是父子。
而薛晏……
“薛晏,虽今日罪责不在你,但既得了淑妃的吩咐,就该照管好妹妹,怎能将她一人丢在原处?你今日板子不必打了,但佛堂仍旧要跪,跪到明日天亮便罢了。”
清平帝接着说道。
他料理完众人,接着便见那钉子似的跪在堂下的薛晏。
众人都罚了,唯独他好像是无辜的。这反倒让清平帝心里不舒坦了起来,像是自己冤枉了他,白教他在这儿跪了一遭似的。
于是清平帝轻飘飘地开口,给他安了个罪名,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反正罚他罚得多了,也不在这一次两次的。
——
君恩泽离开永乐殿后殿时,皇后正留了永宁公和沈氏说话。二皇子早被人簇拥着走了,他孤身一人,旁边连个跟随的下人都没有。
君恩泽腿是软的,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
他父亲发配的地方是岭南,听说那儿有瘴气,能把好端端的人毒死。他是死活都不愿去的,他父亲也舍不得他受苦,求了永宁公,才总算让他留在了永宁公府。
虽是寄人篱下,但也好过去岭南。更何况,他又是二皇子的伴读。那可是皇子身边的红人,贵不可言,谁也不敢看轻他,在一众门庭高贵的世家子中,他也是出挑的。
可现在,全都没了。
触怒了皇上,二皇子也救不了他。对二皇子来说,不过是个戏耍了贵女的罪名,可对他来说,那就是教唆皇子的重罪。
君恩泽知道,事已至此,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奔波上万里,到满是瘴气的岭南去了。
他无心回到宴会上,只得在太液池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面前,结了一层碎冰的太液池波光粼粼,池畔花灯闪烁。湖对面,重重宫阙碧瓦飞甍,雕梁画栋,辉煌的灯火倒映在湖中,宛如瑶池仙境。
从前,他还能当自己是这儿的一员,可如今,他被仙境抛回了凡间,像场梦似的。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四殿下?”君恩泽惊讶地转过身,就见四皇子薛允泓站在他身后。
他与二皇子总是在一处的,只是这位四殿下温润如玉,寡言少语,向来不与他们一同生事。方才,也正是他眼尖,看到了君令欢在那儿。
“若是五弟将这孩子弄丢了,怕是父皇又要狠狠怪罪他呢。”当时,薛允泓笑着这样说。
薛允谡诧异:“薛晏带她出来的?你怎么知道?”
“似是看见了,许是我看错了吧。”薛允泓笑着摇了摇头。“若二哥好奇,可以去问问。我吃多了酒,这会儿吹风有些头疼,就先告辞了。”
君恩泽有些疑惑。
当时,四殿下就回去歇息了,怎么这会儿酒就醒了呢?
见他面露疑色,薛允泓笑了笑,淡淡道:“方才我正休息,听到吵闹,就出来看了看。听说你与二弟出事,我有些担心,便来看看你。”
君恩泽露出感激的神色,同时又落下了泪来:“多谢四殿下挂怀。只是从今往后,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怎么会没有见面的机会呢?”薛允泓惊讶道。
君恩泽说:“岭南那么远,我哪儿有机会再回来呢。”
薛允泓却笑着摇了摇头。
“只要二皇兄舍不得你,再远的地方又有什么干系?”他说。
君恩泽一愣:“您的意思是……”
薛允泓温和地道:“你自幼陪伴在二皇兄身边,此等情谊,谁比得了?等你要走时,寻个由头和二皇兄见一面,只说辞行,皇上不会不准的。到那时,你同他哭一哭,二皇兄那般心软,一定会记挂着你,不会让你在岭南受苦太久。”
君恩泽的神情逐渐转喜。
对啊!他怎么忘了!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可宫里的贵人就不一样了啊!
薛允泓见他听进进去了,不由得又笑了一声,叮嘱道:“届时,你只说舍不得二皇兄,再说是薛晏害你。二皇兄那般讨厌薛晏,一定会替你做主,想办法让你回来的。”
君恩泽连忙字字句句都记下,连连感谢薛允泓提点。
“哪里是提点。”薛允泓笑道。“不过是我也舍不得你就这么走了,故而替你想个主意。”
二皇子殿下对自己情谊深厚,四皇子殿下也舍不得自己呢!君恩泽顿时飘飘然了起来。
果真,他这么些年的钻营,都是有用的。
“既已想通了,便回宴会上去吧。”薛允泓笑着点了点头,道。“湖边风大,你穿得单薄,不要冻着了。”
君恩泽自然不疑有他,行礼告辞了。
既然有的是机会回来,那他也不必忧心了。世家子中,他还有几个交好的朋友,自己还需回去,同他们联络联络情谊。
薛允泓笑着目送他离开。
“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他轻笑着自言自语道。“古人诚不欺我。”
就二皇子那点本事,又没个有势力的母家,拿什么把君恩泽救回来?他让君恩泽去求二皇子,不过是发挥那废物最后一点用处,激化二皇子和薛晏之间的矛盾罢了。
薛允泓负手,看向灯火辉煌的湖面。鳞鳞灯火映在他眼中,却照不出一点温度。
他想要收拾谁,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借力而为,是他母妃教给他的,为君的第一课。
就像当年,他和薛晏前后脚出生。他母妃那时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不受宠的宫嫔,薛晏的母亲容妃,却是艳冠后宫的宠妃。当时,中宫皇后多年无子,所有人都盯着容妃的肚子,他母妃就能够借多方之力,让容妃暴毙、薛晏失宠,让原本属于薛晏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现在,他也有这个本事,借助那些没脑子的蠢货,自己兵不血刃,就能让薛晏愈发失宠,永世不得翻身。
毕竟他母妃说了,有旧仇的人,需斩尽杀绝,才省得给自己埋下祸根。
只是那些蠢货,都不经用了些,像是劣质铁剑,还没砍死人呢,刀刃就卷了。
薛允泓看着满湖灯火,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
——
皇城的东西六宫正中间,建了一座七层高的佛塔。佛塔前有间宏伟的大殿,供着佛龛。佛龛前日夜香火不绝,夜间偏殿里仍有守夜的和尚敲木鱼,一声一声的,回荡在夜色中。